猿猴麵包樹千秋

[五悠] 內蘊為花(歌舞伎AU)

這是離見之見的續篇,大家可以先看過那篇再服用這篇。


***

開演前一個鐘頭,五条抵達。

車子將他在後方入口放下,隨後便由伊地知走在前頭,分開廊道上的人群,前往演員專用的休息室。對方是個辦事能力優異的人,開車也仔細,但時常過分緊張,這或許也是他謹慎處事的表現。就將拉門開開關關,在樂屋內外進出奔走,交託事宜。有人拿了大福來,放在矮桌上,他關心五条要不要吃一些,或喝點水,便挨了罵。

「伊地知,吵死了。」五条說。

「對不起。」對方火速致歉。

「為什麼每次都緊張得像第一次公演啊,你都來過這裡不下百次了吧。」

「不、總覺得很可怕,因為外面大滿座。」伊地知拘謹地跪在榻榻米上,整個人都縮小了一點。「要是因為血糖低在台上忘記舞步,或者跌倒了,總覺得、」

「夠了噢,再說下去真的不打你巴掌不行了吧。」

「真的很抱歉。」

樂屋的門再次被拉開了,伊地知和五条一起扭頭去看,悠仁鑽了進來,反手關門。他與兩人對上視線,立刻就察覺到場面的緊張,但露出了不以為意的開朗微笑。

「老師又在欺負伊地知先生了。」

「被欺負的是我吧?這傢伙登台前說什麼可能會忘記舞步跟跌倒,把人當成笨蛋。」五条斥道,但已經不怎麼生氣了。「快點出去啦,別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伊地知唯唯諾諾,退到了門口,仍在對悠仁耳提面命大福之事,五条在彼端發出警告聲音,對方便奪門而出。悠仁褪鞋,放下書包,爬上疊蓆來到身邊,很自然地就從妝檯取過用具,為五条調起水白粉。低矮的原木妝檯後設置了三盞渾圓白燈,靠近鏡面便能感受舞台上被照明集中投射的熱度。光線同樣打在了悠仁的臉上。再過幾個禮拜,他就會從中學畢業,此時還穿著初春用的冬季制服,連帽衫從衣領後垂落帽沿,強烈照明使頸部汗毛微微發光。在對方調製水白粉時,五条就放寬浴衣領口,往頭頸部抹油,以打底工具塗掃眉間,去除眉毛的顏色。

「今天在學校過得好嗎?」

「很好啊。」悠仁說,「不過就算快要畢業了,田徑部的人也還在問我要不要去社團,或者高中打算去哪一間強校。」

「進了高中以後,也可以參加社團啊。」

「嗯,但是五条老師的家基本上就跟社團活動一樣了。」他笑道,「所以不參加也無所謂吧。」

他將調和成膏狀的白粉推過來,五条便拿起毛刷,拉直頸子,像塗油漆一樣,由下向上將白粉抹往胸頸。悠仁在旁觀看,不久後起身,往衣架那側走,準備取來要更換的和服。

說是社團活動倒也貼切。悠仁住進家中數月,時節由秋轉冬,再進入新芽茂密的初春季節。五条還記得他行囊單薄,帶著簡單衣物和裝著祖父照片的相框,就走來自己家門口的模樣。他看起來不是很悲慘,只有鼻頭因為天冷微微發紅。可能性格使然,就是劇烈的環境變動,也能維持直率開放的心態去應對。家中一批裙帶關係的親近門生、座下出囃子、地方等人,雜居在宅邸的偏院處,五条心想悠仁年輕,喜愛熱鬧,自己工作忙碌,大宅環境陌生,有人相伴較好,便將他的住房也安置在那附近。果不其然數週以後,便不時看見悠仁與伏黑家的惠走在一塊,有說有笑。對方庶出另一戶古藝名門,因故寄養五条門下,學的是三味線和小鼓,手藝靈巧,才能頗高,不遠的將來,大概也能順利上座到舞台的黑御簾前。

一年之始,到了決定初春公演劇目的時期,五条就要解開為了便於練習時長坐,那較鬆垮的浪人流腰結,褪去素色和服,換上帶家紋的黑紋付和羽織袴,會見分家、合作對象與娛樂經紀公司的高層人士。舞台不足為懼,那是做足功課後就少有差池的世界,物件虛華,展露而出的真實與意義卻遠超坐在高級料亭內,吃著淡然無味的精進料理,與一群姿態圓滑,思維卻僵化不動的老人進行漫長對話。五条少有的壓力源自於此,一年莫約發生三到五次。過去聚會多在五階松宅院舉行,自他接手本家後,就以一己之力推動巨輪,將地點移往餐廳或分家宅域,若能是市中心的經紀公司會議室則更好,那裡沒有日本酒,沒有能讓人借酒裝瘋、賴著不走的榻榻米地板,只要交辦事宜,喝完桌上的滾燙咖啡,就能儘快脫身。

此刻位處長桌的中上階段,面對一鍋溫火慢燉的湯豆腐,兩側耳道裡灌入來自四面的喧鬧與質詢,他們先是說「勸進帳」不錯,「鏡獅子」有節慶之感,「忠臣藏」中,道行旅路花婿的逃避行、與經典的「助六緣由江戶櫻」都春意爛漫,實難令人放棄。同席有幾位年齡、輩份相仿的御曹司,出身不同家門,在自己擅長的役角被提及時,都興致勃勃,又不時以節制言語相互牽制。一時之間人多口雜,談話進度進一步,退兩步,似乎沒有停歇的時分。五条把長筷拿了又放,最後盤腿坐起,把手肘支在桌上,唏哩呼嚕地喝一杯不含酒精的熱甘酒。

料亭將這批珍客安排在庭院旁的包廂,越過桌對面的人頭向外看去,天色灰暗,只院中石燈籠隱隱放光,照亮道旁的堆雪植栽。五条支起膝蓋起身,在這個階段,離席不至於驚動胃裡已經堆積了充足酒液的旁人。他來到廊上,將拉門關閉阻絕雜音。有上菜途經此地的女侍看見,猜想他是正在醒酒,送來了熱茶和炭火小爐,放在廊下的踏腳石,便於暖腳。五条便順勢坐下,就著夜雪擺弄手機。伊地知傳來了信件,整理出下月份的行程和待回覆的邀約,有幾件在日程上碰撞,需要做出取捨。五条試著詢問自己「今天的腸胃想要接下哪一份工作呢」的同時,夜蛾過來了。

對方也不是能夠長時間待在酒會上的人,但遠較五条世故。可能也更狡猾一點。五条想。他跟在自己後頭出來,人們的眼光相較寬容,猜想是要來對後生進行人情教育。五条在對方門下上了幾年課,夜蛾是義太夫節的好手,聲音宏亮渾厚,罵起人來也不是尋常等級的如雷貫耳。他在身邊坐下,離開酒席時,拉門留了一條縫沒有閉緊,就聽見裡頭傳來道成寺「聽見否」、「聽見否」的歌聲。這多少使人安慰,臨近散會時節,長唄會被雜亂地高歌起來,有時要唱上三、四十分鐘,但至少能看見終點。

「決定是道成寺了嗎?」五条問。夜蛾把套著襪子的腳挪近火爐,手攏入袖內。

「不,大概是祇園祭禮信仰記。」他說,「你跳雪姬。」

五条嗯了一聲。

歌舞伎中有三個著名、難以上手的公主角色,俗稱「三姬」,其中之一便是「祇園祭禮信仰記」的雪姬。劇目內容講述謀反之徒佔領了金閣寺,志在天下的松永大膳逼迫雪姬之夫直信為天花板畫龍,直信拒絕,因而身陷牢獄,被俘為人質的雪姬面對脅迫,同樣堅決不屈,最終被綁縛在盛開的櫻花樹下。她身為名畫師之孫,受此屈辱,悲憤不甘,掙扎中用趾尖團集櫻花瓣,以足代手畫出老鼠,形體栩栩如生,竟使老鼠化作活體,咬斷了束縛她的繩索,得以脫身。是一齣兼具亂暴與華麗場面的熱鬧故事。

「你能做好的吧,悟。」

「沒有我做不好的事啊。」五条說,「不過他們就想看到我被綁在樹上,苦苦掙扎的樣子吧。」

「你也可以想,只是因為大道具的櫻花樹擺在那裡會很好看。」

「春天的劇目我沒什麼意見,反正老頭子們最喜歡過年了,但到夏天,如果還不演『沓手鳥孤城落月』,我就去當偶像算了。賺得多,也少聽這麼多廢話。」

「你想跳淀夫人嗎?」

「拿著長刀,拖著千姬的頭髮在台上走來走去。如果叫樂巖寺來演千姬,大概能成就經典之作噢。」

換了一個人,大概會對他的叛逆之語咋舌。但夜蛾除去沒鬆開他那總是皺著的眉頭以外,別無反應。他習慣了,知道五条無聊起來、煩了就盡說廢話,偶而為之的責備與制止,也多半為了替他在人前挽救些許名聲。他的才能鋒芒畢露,帶來的也絕非和煦印象,許多顛覆之舉令維護傳統的上層反感,卻無法忽視,對待六代目的態度便成了這種抓在手裡,又扭開頭不多看一眼的尷尬狀態。

金閣寺一幕中,有長篇橋段由受綁縛的雪姬獨力撐場。不論是世家高層、尋常觀眾,或如夜蛾這般,從自家練習場到落座黑御簾前,見識過六代目掌握舞臺能力的人,都知道他是引導、改革這個世界不可或缺的一股激流。

對方用腳把火爐推向長者那側,順勢起身,倚靠在柱邊。六代目的模樣百無聊賴,跟著紙門內透出來的聲音一起低吟:春天就想起賞花的席毯,夏天就想起屋船,好啊。好啊。那邊這邊,這邊那邊,好啊。秋天就想起武藏的月亮,冬天就想起賞雪的亭子。好啊好啊。那邊這邊,這邊那邊,好啊。

他刻意唱得不倫不類,用的也不是腹腔的力量,聽得夜蛾胃痛,這就趕他離開,終於也稱了五条的意。

返回宅院已經是深夜的事。五条一進屋就覺得餓,昂貴的豆腐、生湯葉切片和炸銀杏可比流質食物般虛無,席間不斷被邀話,他吃得也不夠多,便潛入熄燈的廚房,試著找出一點殘羹剩飯。他蹲在冰箱前翻找的模樣,驚嚇了前來喝水的伏黑。五条大肆抱怨,年輕的藝者見怪不怪,只是左耳進右耳出。

「晚上煮了火鍋,爐子上還有。」伏黑說,「你把東西倒進去,加熱一下就能吃了。」

五条前去查看陶鍋,一旁還有預先撈起,避免泡爛的菜葉、蔥白和作為收尾材料的米飯。他將東西全倒進承裝高湯的鍋內,點起爐火。

「惠也學會體貼旁人啦。」他以欣慰的口氣說,伏黑便露出不可忍受的表情。

「東西是虎杖做的,也是他說要給你留一些。」

「是嗎?」

「他說上次你從料亭回來以後,又吃掉了整盒銅鑼燒,可能其實沒那麼喜歡高級的食物吧。」

五条在夜中大笑,盯著蔬菜和丸子在熱湯之中漂浮翻滾,騰騰冒煙,蒸得他臉龐發熱。

「是吧,」他說,「我的腸胃就想吃普通的食物啊。」



次日五条躺在溫暖的緣側午睡,有陰影覆蓋臉面,他睜眼,悠仁的臉孔方向顛倒,擋在他與冬日陽光之間,大大咧開了嘴笑。五条剛醒,有模糊的一瞬間就想這是誰啊,真是個開朗的年輕人。接著他想起,是悠仁啊。他表現得像個尋常孩子的模樣,令五条深感欣慰。另一方面又想,雖說是他有心安排對方適應環境,結交朋友,但偶爾日課結束,在屋內閒晃,沒能碰見該在宅域內活動的悠仁時,也會感覺索然無味。

「不得了,老師。」悠仁沒頭沒腦地說,「我可能是天才。」

「在當個笨蛋的方面嗎?」

五条語帶抱怨,對方卻絲毫未察,自如地在緣側坐下,談起近日生活。在校準備期末,放學以後,就旁聽伏黑操練技藝,也和門生們一起行動,進展絕佳地學到了不少樂屋內的實用技巧。

「說起來,我還去附近的和服教室上課了。」他笑道,「那裡全是女孩子,有點不好意思,但大家都很親切。」

「為什麼要去上課?」

「為什麼,因為要幫忙老師啊。」悠仁說,「有伊地知先生在,我也不會開車,大概沒有多少能夠幫上忙的事吧。但如果只是在休息室裡面,幫忙收拾、化妝和穿和服這種,應該做得到。將來也打算去考駕照。」

五条一時無語。雖說他提過可以在身邊打雜,做些跑腿工作,卻沒把話放在心上,也沒預期對方會當真。倒也不奇怪,本來就是個誠懇待人的孩子,大概不會清楚世上多的是滿口胡言的大人。長年來的公演事宜,著裝有人協助,化妝他也不假手旁人。歌舞伎的本質獨立,舞台呈現沒有導演,基本上沒有所謂第三方的統籌與策劃,公演以前,能夠聚集在一起練習的機會少之又少,因此台上的役者、樂師,負責傳遞道具的黑衣、後見們,長年以來都是以個體戶的身份,各自精進技藝,為求踏上舞台、呈現觀眾面前的一刻,各自都已帶著藝的完成形。

他想該如何對悠仁解釋,從樂屋往舞台的路上總是人潮洶湧,鳥屋與奈落照明昏暗,空間狹窄,摩肩接踵,直到拖著沈重衣裝上到花道,被萬千觀眾包圍,即便有共演對象,事實上役者獨舞,都是孤身一人。他猜想自己少有與他人合作的心性,也多半由此而生。五条躺在當地,轉念一想,又覺得似乎無須對他解釋這一切。

他領著悠仁來到練習場旁收放道具、和服的邊間,地上安置一處鮮少使用的妝檯。多半是分家長輩來到,他們在宅院內舉辦新年會的表演,從倉庫中拖出黑、柿、蔥綠三色條紋的定式幕,五条才會罕有在家中帶妝演出的機會。他們往妝檯前坐下,五条將粉罐推給悠仁,見他加水,持毛刷,磨墨般在小盒內前後調和白粉,動作頗為熟練,這才相信他近日來確實學了不少東西。悠仁將刷具遞來,神色驕傲,五条接過,同時握住了對方的手腕,就將厚厚的白粉塗上悠仁的手背。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少年的手也只是微微一動,像舞踊中一度轉出掌握的摺扇,旋即又落入手中。他塗白了悠仁的右掌背、掌心和手腕。此間為了不讓衣料、樂器面對直光,只在靠近屋頂的所在設有換氣高窗,悠仁抬起手,使用微量的日光檢視被上了色的皮膚。

「就算是這樣,都是肌肉的男人的手,總覺得塗了粉之後,就變得有女人味了。」

「手是女形美感的重中之重噢。」五条說,「要試試看嗎?在舞台上提起自己的時候,如果是像你這個年紀的年輕女孩,要像這樣、」

他伸出手,立在臉前,旋轉手掌,以指背指向自己,姿態含蓄柔軟。再轉動方向,如噤聲般以手指側面點在臉前,做出年紀長一些中年女子的示範,最後彎曲手指,用指腹對向自己,表現龍鍾老嫗模樣。對比自己行雲流水的動作,悠仁拖沓的效仿便顯得拙劣不已,五条發出開心大笑。

「一點都不性感啊,悠仁。」他說,「女形完全不行呢,好好笑。」

「沒辦法吧,」悠仁坦然道,「我又不像老師一樣長得很漂亮。」

「這跟長相沒有關係吧。歌舞伎可是一堆普通的老頭子在跳女役啊。」

「有關係的吧。覺得好可怕,每天醒過來都是長這個樣子嗎,眼睛閃亮亮的,也不會水腫什麼的。」

「悠仁才可怕吧,前幾天我看到你扛著米袋進廚房了,那有幾公斤啊。你還拿了兩袋。」

「對吧,如果是舞台上那種要後空翻的龍套演員,我就能做得很好噢。」

「是呢,真厲害真厲害。」

斜入的日光條束中旋轉著閃亮塵埃,悠仁的手掉在身邊的木地板上,像戴著一節白手套。

「知道為什麼要把皮膚都塗成白色的嗎?」他問。

「因為以前沒有舞台照明,只有燭火。」悠仁回答,「為了讓演員更醒目,就塗了白粉。所以我說大家教了我很多事嘛。」

五条發出長長地「欸」的聲音。

「好討厭啊。」他說。

「對吧?卸妝很麻煩吧?」

「我是說,悠仁想學這些,應該來找我啊。我可是這個屋子裡的老大,歌舞伎界的超級巨星欸。我才有資格給人上課吧?」

「老師很忙嘛。」

「我剛剛不是就躺在那裡睡覺嗎。」

這一次的抱怨語氣,大概被聽出來了。五条在地板上躺下來,悠仁也跟著倒下,扭過頭來看他。

「老師,這次的公演要跳什麼角色?」

「金閣寺的雪姬。」

「那是什麼樣的角色?」

「是個和丈夫分離,被壞人性騷擾,最後還被五花大綁在樹上的人妻角色。」

「那是什麼,聽起來超有趣。」

「對吧,年輕男孩子最喜歡這種色色的話題了吧。」

「這次我也可以一起去休息室幫忙嗎?」

「可以噢,」五条說,「但是悠仁。」

「什麼?」

「我買手機給你吧?」

「剛剛完全沒有在說手機的事吧?」

「因為悠仁明明是年輕人,但好像完全沒有在享受青春啊。扛著米袋走來走去,去和服教室,聽三味線和小鼓練習,昨天還煮了火鍋吧?雞肉丸子很好吃。」

「謝謝。」

「難道不是應該跟朋友去車站前吃東西,唱唱歌,約女孩子到河堤散步,和不良少年在河堤下打架嗎?」

「河堤的成分太多了吧。」

「我讓悠仁住到家裡來,也不是想讓你做這些事。」

「但是,這都是我想做的事啊。」

「會有人想做這樣的事嗎。」

「可能不包含扛米的部分,」悠仁說,「但是老師就是在做這樣的事吧,青春的時候。」

「什麼,悠仁想變成我嗎?」

「你透過我看你,我透過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事吧。」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的吧。」悠仁說,「青春也是各式各樣的嘛。」

五条轉過頭來,兩人都平躺在地上,便各自傾倒著正視彼此。他由上至下,從悠仁的下顎,順著嘴唇、鼻樑的線條,一路看到他的眼睛裡去。悠仁對他露出微笑,五条便意識到自己也在微笑。他想真古怪啊。人能在截然不同的東西上頭,找到相同的東西。



伊地知戰戰兢兢地回到樂屋時,五条已經完成了雪姬一角的著裝,使裝置簡單的休息間蓬蓽生輝。他身穿朱鷺色振袖,頭戴沈重銀色髮飾,頸子為此歪斜一側,癱坐在地,和悠仁分食一顆大福。

梆子聲早早響起,淨琉璃的吟唱伴隨竹本三味線的清音,舞台拉開布幕,伊地知領在前頭,豔麗裝束的五条跟隨,殿後的是悠仁,三人一行彷彿夜間花魁道中,清開大片人潮,來到奈落。對演的反賊松永大膳已在舞台上活動,伊地知與悠仁也退到了一側。五条聳肩整束和服,端坐升降台之上。他塗得雪白的手臂探出許多,延展修長肢體過後,又悠悠收回袖中。悠仁站在較後的位置,見他縮手屈膝,使用的是原有的四肢與軀幹,一瞬之間卻顯得纖細瘦小,還不及感到訝異,六代目便在響亮的呼喊聲中登上舞台。

他身處金閣寺的側殿之中,兩位侍女陪隨左右。觀眾席宇宙般幽黑,唯有舞台燈火散漫出去的幾席座位隱隱放光。他想像彎身碎步的悠仁,由劇場人員引領,悄聲進入花橫處靠走道、較不影響其他觀眾的位置就座。五条為他保留了位置,得以將舞台盡收眼底。

開場一幕,由雪姬與大膳、大膳其弟的對談起始。長篇段落之中,只能將手捲在袖中,藉由擺頭、眼神流離等細微姿態,顯現出高貴落難女子的哀悽之情。直到幕間轉換,得以起身舞踊,他在殿中腳步踉蹌。蠻橫無禮的大膳將他拉扯至庭院,雪姬決意不屈,奪取對方佩刀,相搏不成,遭踐踏足下,模樣無助屈辱。


「雪姬,妳夫婿直信之所以受牢獄之災,皆因不願以水墨為這天井畫龍,看妳是要替妳夫婿畫龍,或是遂了我的心願,妳便說吧。說吧。」

「意想不到的難題......」


雪姬高聲悲嘆,大膳其弟將他按倒,縛上繩索,反手捆於花樹之下。舞台上方降下落櫻吹雪,淨琉璃聲之中,夫婿被帶離身邊,雪姬緩慢坐起,拖曳腳步,姿態痛苦又楚楚動人。想追隨直信,受限於繩索捆縛,又被拖回原處。六代目滿心沈浸於雪姬的情緒之中,觀眾也隨之落淚,他益加激烈的腳步來到花道之上,狂亂掙扎中,也在萬千臉孔之中看見了悠仁。

他想這是誰啊。真是熟悉的一張面孔。從善如流,也並非懷抱對歌舞伎的熱愛,單單只是透過這套裝束,這場劇目,去看見之下的事物,去淋漓展現懷抱的才能。他做什麼都可以,不做什麼也可以。但若察覺自己具有顛覆世間的能力,登上高位後,得以培育優秀後進,那也不壞。

那邊這邊,這邊那邊。

好啊。五条想,我真是在行我的工作啊。那也不壞。本來以為是全部,但事實上只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就坐在台下,拿鏡子一樣的眼睛看著台上的自己。那也不壞。

櫻吹雪繁盛,舞台堆滿花瓣,他自敞開的衣襬下探出腳,以足尖畫地,單足躍動的不穩舞蹈 ,完美完成「爪先鼠」一幕。繩索落地,禁錮已解,觀眾高聲呼喊,掌聲與落櫻同等盛大。五条大口呼吸,想來悠仁也正張口喘息。



下一個月份,六代目休了個半長不短的假期。

日課由優秀門生代為授業,練習也不出自家場域。他沒有梨園之妻,有時獨力進行的後援會交流,也轉交伊地知處理。節目不上,訪談不接,雖說不至於荒廢操練技藝,但除此之外,基本就成了個廢人。天氣好的日子,就貓般躺在曬得到太陽的角落,一動不動。伏黑經過總目光譴責,告誡身旁年齡尚幼的藝者不要活成那副樣子。

一日他醒來,發現悠仁也在,和他足尖對著足尖,睡在另外一塊榻榻米上。五条起身,坐在陽光中,覺得肩膀輕盈,手腳漫長,只要探手出去,就能握住悠仁的腳踝。

他拖來漆木盒子,翻出工具,就一手抓著剪子,一手握住悠仁的左腳,墊上白紙,低頭為對方修剪腳趾甲。他一只一只地挑揀腳趾,在剪到無名指時,悠仁醒了。對方沒有多大反應,也許剛醒,又或者全不在意。像手掌被塗白的時刻,他只是垂頭看著五条。

「不像這樣好好剪短的話,跑起來踢到東西就不得了了。」五条說。

「我會剪的啦。」

「剪短了以後,就加入田徑社吧。然後參加奧運,拿個金牌回來。我會幫你掛在茶室的壁龕裡面。」

「不錯呢,要拿掉那張墨汁畫嗎?」

「真是笨蛋啊,悠仁。那是水墨畫,一張要三百萬呢。」

「為什麼要把那麼貴的東西掛在那裡。」

「就是那麼貴的東西才掛在那裡啊,要像笨蛋一樣昭告天下自己買得起。」

悠仁微微翻動身子,將視線調整得更清楚一些。

「老師,我可以把水仙球根種在院子裡嗎?」

「可以啊。」他說,「現在就去種吧。」

「要秋天才能入土啦。」悠仁說,「然後從幼苗到開花,還要等三年吧。」

「三年的話,悠仁就高中畢業了吧?」

「嗯。」

「也成年了,要做什麼都可以,去哪裡都可以。」五条說,「悠仁跟我一樣,是只要想做,就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的人。」

他剪完了一隻左腳,正想著把右腳也拿過來時,悠仁坐起身了。五条於是把指甲剪遞向對方。悠仁沒接,應該說,接住了五条的整個手掌。他的手比少年的要大,不能盡然納入掌心,但那是很穩重的力量。悠仁用這雙手拖著裝滿樹葉的麻袋,接下和菓子,朝鍋裡放置食料,也往松樹上結繩。那繩索一路纏到自己身上,將他綑於漫天吹雪之下,多少令人有束手無策之感。

「老師一直都是這樣嗎。」

「怎麼樣?」

「就是抓緊了,又會放開。」

「因為我是很發散型的人嘛。」

「偶爾也收斂一下吧,在舞台上不是做得很好嗎,內蘊為花什麼的。」

「嚇了一跳,居然知道這麼難的句子。」

「不過老師的這一點,我也很喜歡。」

「真是笨蛋啊,悠仁。」

「不管將來我決定做些什麼,有二分之一的我都會在老師身邊噢。因為家人什麼的,有老師在就夠了。」

「只有二分之一嗎?」

「那三分之一好了。」

「不是更少了嗎。」

「啊,我是要說三分之二。」

「真是笨蛋啊,悠仁。」

「可能是因為很喜歡老師,就變成笨蛋了吧。」

「真是笨蛋啊。」

但在如此四季分明的所在。他們一同經歷了舞台櫻吹雪,往夏空中踢出木屐,冬季漫步。若秋日種下球根,經歷長久等待,使五階松庭院結出晶瑩花朵。五条想,那麼從此往後,他不會在春季想起賞花席毯、夏日屋船,秋天不會看見武藏的月亮,冬日也要忽略賞雪亭子。那邊這邊,這邊那邊。三分之二的悠仁,會佔據十分之十的心臟。

悠仁鬆開手,去含握自己的腳趾。他低著頭,斜陽中頸部汗毛微微發光。五条傾身,拿嘴唇碰觸他泛紅的後頸。

天色好得不得了。

他問悠仁要不要去河堤散步。對方放聲大笑。

一人收斂時,一人發散,一人發散時,另一人收斂。如此一來,終有一日,也能開出內蘊為美的花朵吧。

那也不壞。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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