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五悠] 離見之見(歌舞伎AU)

悠仁初次見到那株生得遊雲一般的五階松,是在十三歲那年。

此處冬季多陰、多雪,受海流影響,氣溫雖不嚴峻,但降雪的溼度與重量都高。厚重的積雪會對庭園樹木造成損害,祖父在正月前就忙碌起來。如今回想,他會差遣悠仁在課餘時間前來幫忙,也許身體在當時就出現了細微的衰敗徵兆。像降雪前烏雲密佈的天氣,溫度驟降,使人仰望天際,惶惶不安,趕往室內的腳步加急。

他們在苔原上覆蓋稻草,用草蓆包覆樹幹,最後進行雪吊:往五階松枝幹旁豎立起支柱長桿,再結上綁繩。悠仁仰望祖父爬上梯子,端坐在頂,耐心地解開那些盤纏在長桿頂部的粗繩,順著流向朝四面拋出,讓下方的悠仁將長繩拉直,固定在松樹最低一階的枝幹上,藉由繩索的綁縛,強化樹枝的支撐力。那是棵很氣派的黑松,但因為養在屋心的內庭,為建物包裹,經悠仁祖父之手幾經修整,姿態蒼勁有力,向左右而生,高度只有成年男子身長。若防寒工作進行到了大宅的外庭和數寄屋門,那處的松樹足足有二、三層樓高度,立下支柱後,祖父就要手腳並用爬上長桿,半站半坐地將腳踩在向四面開展的繩群上作業,彷彿最高明的雜耍藝人。

內庭不小,但景緻密集。近處是矮叢杜鵑、山茶,池泉流水,更遠有漸高的長青樹木,枝葉蓊鬱團生,遮蔽了庭院的邊景,也不能見將整座大宅包覆起來、城池般的圍牆。蜿蜒石徑如血管連接各處獨立又相接的木造屋舍,悠仁所處的位置正在面對庭園的主屋邊側,長廊外全是觀景的玻璃拉門,再往內是雪白紙門,如今都咬緊了牙關似地閉合,不透一絲風景。雪仍如噎在喉地不落,給了他們充足時間進行作業。祖父放完了五階松的長繩,從梯上下來,與悠仁並肩檢視成果,拉扯松枝,確保固定完整。

對方是在這時候來到的。從繁葉間望去,短暫時刻,悠仁以為雪終於落下來了。他有些擔憂,因為外庭的雪吊尚未完成。然後祖父點頭招呼,有人也回以招呼。對方在一套灰茶色的和服裡穿了防寒的高領毛衣,外褂羽織,腳上不是草履或木屐,而是便於行走的運動鞋。衝突不只在腳上,也在臉上,男人滿頭白髮,模樣卻非常年輕,眼睛是藍色的,臂下夾著一只以布套包裹起來的長物。他面帶微笑,但沒有多加停留,很快繞開樹木,踩著石徑消失在屋群後方。悠仁的視線只與對方交會了兩秒,彼此都懷抱審視生人的角度,也沒有過多地將此事放在心上。

到了隔年的夏天。草木瘋長,正是需要加意維護的時節,悠仁再次來到五階松庭園。祖父以長剪修整喬木,他就在底下撿拾落葉殘枝,除去從道途石板間生出的雜草。他拖著一只麻袋,沿路拔草,越走越遠,從內庭繞過了主屋,進入以長竹苔原為主要風景的翠綠庭院。那處有一座以木籬圍起,鋪設茅草屋頂的小屋,悠仁知道是茶室,場面安靜,似乎沒有人潮聚集,但他意識到自己走得太遠,這就準備沿著石徑回去。

茶室的門被推開了,出來的人這次好好地穿著與和服搭配的草履。彼時悠仁讀了一點書,陪著祖父看影片,對許多事也有了粗淺的認識。他知道對方名叫五条悟,頭上是髮不是雪,去年冬天,隨意地夾在臂下的長型包裹大概是三味線。他四歲襲名登台,二十七歲的今天已經歷過三個名跡,因為出身宗家,起初跳的多是荒事、和事這類血氣方剛,或姿態優雅的正派立役男角。十七歲那年,一幕「春興鏡獅子」舞劇,五条家的御曹司詮釋被獅魂附身的少女,將前半場的爛漫女子姿態,與後半場勇猛獅精附體後的區別,呈現淋漓盡致。花道旁的觀眾將家名喊得震天價響。此後他再出演經典劇目如「藤娘」、「京鹿子娘道成寺」,劇中的亂拍子、無言語的徒手舞演出技藝純熟,精彩絕倫,就是最嚴苛的劇評家,在提及年輕的六代目時也會態度期許。他日正當中、血統純正,天賦異稟又容姿端麗,這就以當代立女形的清新形象,席捲了形象陳舊的歌舞伎世界。自關西到關東,有他出演的劇目一票難求,不可預約的一幕見席座位也引來大批女性觀眾排出人龍,可謂半世紀以來難見的盛景。

悠仁看過道成寺的官方攝錄影片,就是不懂門道,也能從女役奧妙姿態實際上所需的肉體韌度,看出對象的技藝非凡。

他拖著麻袋讓道一旁,五条緩步出來,停在茶室屋前,像是這才注意到此處有人,朝他招手。悠仁環顧左右,對方又招了招手,他才不太確定地前去。女役角色基本上都採取半蹲,膝蓋向內靠攏的姿態,因此站直身子,靠近一看,悠仁才意識到對方個子有多高。他已經不算小個頭的人了,此刻仍要仰視才能對上視線。

「你是孫子對吧,虎杖先生的。」他的聲音輕快,雙手攏在袖內。

「對。」悠仁回答,「不好意思,我在除草,就走到這裡來了。」

「沒關係。」五条說,「要吃水羊羹嗎?」

「啊?」

他把手從袖子裡拿出來,掌心就多了兩個以和紙包裝的方塊,他將羊羹遞出,悠仁接過。

「謝謝。」

「嗯。」

他答完便漫步離開。悠仁不可思議地望著對方的背影。在舞台上總是身姿挺拔,頸背一線,腳步婀娜,於自家院內走起路來卻姿態散漫,弓曲肩背。發聲談吐、厚繭大手也只予人男性印象。

「歌舞伎什麼的,好神秘啊。」悠仁走回內庭,對著祖父如此感歎道。



十四歲的深秋,祖父開始咳嗽,或抱怨肢體疼痛。一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毛病,間歇發生。悠仁自幼喪親,身旁唯有祖父相伴,虎杖倭助也可謂日本男兒精神體現,在教導與陪伴孫子時,開口的機會不多,就是張口了,說著說著,也多半因為感覺彆扭而言不由衷。祖孫倆就像無長柱支撐,也無人修整的松木一樣,以強硬姿態與風雪對抗,就是折斷了枝幹,也硬氣地胡亂生長。相較親子,更像一個男人對著另一個男人那樣,覺得許多事無須多言,也能夠相互理解。祖父在悠仁的堅持下進出醫院、服藥,但仍如常地外出工作。園藝的世界,秋季的工作最是繁重。要在冬季之前修剪草皮,清除碎草,下草種,也要將枯萎的花葉剪下,用以堆肥。要掘出大麗花、劍蘭的球根保存,也要保留芍藥、玉簪的枯枝,以待來年生長。還要改良花圃土壤,為植物分株,也是準備春季開花球莖的時候了。水仙、風信子、大蔥花之類,都要經過一冬冰雪覆蓋,才會開花。

祖父一件一件地數給悠仁聽,他便記在了心裡。那些需要長久站立蹲踞、搬運的重工,他就要倭助暫且擱置,自己放學後再接替來做。他跑得快,跳得遠,還能把沈重鉛球扔到操場的另一端,每日課後都要跨障礙欄般閃避各個社團的極力邀約,才能安然逃出校門,前往祖父身邊。

五条家的六代目也是在那個秋季,記住了悠仁的名字。

他的職業性質繁忙,就是沒有公演的時節,也要指導門生,或前往義太夫節、胡弓或三味線的師傅宅邸進行練習。但悠仁進出得勤了,偶爾兩人就會在寓所內碰到。五条看見他在庭中作業,會遠遠呼喊。六代目身上常有甜食,多以和菓子為主,因應季節變化,從和服的袖管裡源源不絕地掉出來。夏日是水羊羹、有金魚圖樣的錦玉,秋季就成了小栗饅頭,和做成甜柿與桔梗形狀的練切。故鄉雖是四季變化明顯的地帶,祖父從事的也是與季節相關的工作,但少年心性不定,也無傷春悲秋情懷,總是在從五条手裡接過了當季點心,看著那花那葉,才會意識到節氣的轉換。

因為五条的贈與來得漫不經心,隨興所至,別無鄭重之意,悠仁也逮不著機會詢問緣由。偶爾煩惱回禮,能想到的唯有便利商店冰櫃裡的普通點心,就是要選擇和式,那處也只能挑出裝在塑膠盒裡的白米糰子或葛粉。他別無多想,碰巧從班級女同學手中收到了半袋黏牙的巧克力,在主屋緣側看到坐在那裡的五条,就給了他一點。六代目的大手中散落幾條短胖的巧克力棒,紙門、玻璃拉門大開,寬敞的練習場散發原木香味,一旁邊還放著十三弦的樂箏,直立起來比悠仁更高。身處感覺佔地有東京巨蛋那麼大的名門之家,院中庭樹可能比日清食品公司的創立年份相加兩次更老,悠仁想,實在想像不到比這更不切實際的場景了。

「總覺得有點抱歉。」悠仁說。

「為什麼?」六代目問。

「因為總是收到很好吃的和菓子,」他說「這只是普通的巧克力而已,不吃也沒關係的。」

「會吃噢。」五条說,「因為是普通的悠仁給我的嘛。」

「好過份。」悠仁拉長了聲音說。

「為什麼?普通很厲害啊。」他說,「普通地覺得東西好吃,普通地把路上的雜草拔掉,不讓人滑倒,普通地幫忙爺爺工作,也不抱怨。悠仁才十四歲而已,這不是很厲害嗎。」

「總覺得這樣說起來,突然變得很厲害了。」

「對吧。」

「五条先生明明是歌舞伎演員,但好像老師一樣。」

「啊,你是不是小看我了。我是老師啊,在全國各地有一萬個弟子欸。」五条笑道,雙手並用地剝開了巧克力棒的包裝,「歌舞伎啊,以前叫做『傾奇』。出雲的阿國穿著奇特的服裝表演舞蹈,後來戰亂結束後,人們就依循著這個起源,繼續透過歌舞來表現自由的精神、和那些行動脫離常軌的傢伙的故事。很可怕噢,九成的劇目都跟犯罪有關係。所以普通最好,普通可是很珍貴的。」

「好吃嗎?」

「普通好吃。」

他們並肩坐在緣側,五条抬起了腳,說,明天的天氣會如何呢,一邊將木屐沒規矩地踢了出去。木屐像毽子一樣高高飛起,掉落在修剪成完美圓形的灌木叢後,悠仁跑出去撿,發現繫帶向下。明天會下雨吧。他心想。

隔天中午,天空飄落陰鬱小雨,倭助倒下,手裡還緊抓著一只水仙球根。他正在某處公園工作,發現者是附近遛狗的住民,急急忙忙將他送往醫院。在校的悠仁得到通知,已經是一小時後的事。他什麼東西都沒來得及拿,在細雨中奔往醫院,只差那麼一點,就能見到祖父最後一面。不知道是誰安慰他,倭助最後的時間全無意識,見與不見並無區別,對方是好意,悠仁清楚。他沒有多餘感受,沒有憤怒,也捉摸不著悲傷,只覺得胸口被挖出了一個十五公分的小洞,尚未植入祖父手中的水仙球根。

他孤身一人,也全無頭緒,近所親切的鄰人長輩前來,接手處理喪事的繁瑣細節。悠仁在屋內翻找櫥櫃抽屜,尋找行政上需要的證件與印鑑,在住民票下看到一只長信封,重量單薄,裡頭只有兩張紙片。

數日後,他在上午抵達歌舞伎座。那處已經人聲沸騰,觀眾聚集在劇場內廣場準備用餐,也有參與演出的工作人員在參拜室內小小的稻荷神社。悠仁依循指示,跟隨人流,在開演前十分鐘進場。祖父購置的位置很好,大概花費了不少心力與金錢,相連著的座位在花橫區域,鄰近演員上下場移動的花道旁,距離舞台也不遠。有兩張票,卻只有一個人,他想過往空置的座位安置骨灰罈,也覺得不合適,祖父生前不熱衷留影,遺照用的只是普通的證件照片,左思右想,最終只帶了洗淨的水仙球根,墊著自己的外衣,放在鄰座上。

當日公演的劇目是「隅田川」,源自能劇的歌舞伎。故事大綱是一個女人因孩兒被人口販子拐走,悲痛過度,因而發狂。為了尋找兒子四處奔走,終於來到隅田川畔,見有人群聚唸佛,詢問船夫,才知道一年前有個被人口販子帶來的少年,因旅途中的舟車勞頓病倒,死在河畔。似乎就是女人那被拐帶的孩子。

悠仁在座位上翻閱節目冊,想起五条說過,歌舞伎的劇目九成都涉及犯罪果真不假。場內燈火熄滅,舞台大放異彩,開幕的太鼓拍起,旁地開始有人吟唱:

為父母者,縱令神不昏智不聵,還算明白。

遇子女事,終是心也慌意也亂,難辨東西。

演員出場的鳥屋揭幕,金屬環碰撞,聲音響亮。班女前現身花道,觀眾響起掌聲。女役緩緩走向花道七三處。從悠仁的位置能夠很清楚看到演員。裸露在和服之外的皮膚塗滿白粉,漆黑長假髮垂落身後,只以紙環低低束起。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但那是五条悟的眼睛,是他的手持竹枝起舞,是他壓扁了嗓子,低吟出狂女之音。

聽聞吾子下東國,心亂如麻。

他踏著不穩的腳步前往舞台,面對前來迎接的船夫,模樣癲狂,祈求登船,對方則猶豫不決。期間對談,使用的是古語,悠仁一知半解,單單從角色的肢體動作來推測心思。終於問答之中,班女前從船夫口中得知孩兒喪命的消息:

這是夢吧?叫我悲痛欲絕。

涕泗滂沱,誰顧他人眼光。

六代目的身軀大幅晃動,傾倒舞台。製造的響動,使悠仁吃了一驚。他不感覺自己為場面震懾,或感受到了痛楚,但那瞬間的墜落之感,在他坐穩身子,緊扣座椅布料時,想起了祖父的死。沒有親眼所見,也不可能如實想像,但悠仁想,祖父就是這樣倒下的。只有很小的聲音,所以沒有人注意到,因為他是悠仁平生所見最為強悍、硬直的人,他無法猜想最後一刻,祖父是否感覺害怕,或者孤獨。會否有短暫時分,他也喃喃呼喚悠仁的名字。

愛子的亡靈自大石之後現身,與班女前進行起一段苦心追趕,入懷又錯失的狂亂舞蹈。

悠仁淚流滿面。他咬緊牙關,不發聲響,在淚水高起,遮蔽了舞台時,他便將臉埋進掌內,接乾眼淚,再投身劇目。他這輩子沒那樣痛哭過,在醫院沒有,在火葬場沒有,返回空蕩無人的家中時,感受到的也不是這樣錐心刺骨的悲傷。淚水似乎填滿了他胸中的坑洞,一時間叫他無法呼吸,感覺充盈欲破。

這是夢吧?叫我悲痛欲絕。

悠仁的眼淚越過掩在下半部臉孔的手指,打濕了衣服襟口。直到掌聲如雷,鳥屋落幕,他都沒有轉移視線。



三日後的下午,悠仁待在暖桌裡看電視。有人按了門鈴。先是一下,再是一下,然後開始輕輕拍起前門。

他從起居室來到寒冷的廊道,從前門的毛玻璃看出模糊人影。

「悠仁,」對方仍在輕輕叩門,「來——玩——吧——」

他拉開門。五条悟身著襯衫、長褲和大衣,沒了和服,腳下還是那雙運動鞋。不登台的時候,他的眼睛就是藍色的,以墨鏡遮掩。悠仁側身,想讓他進來,但五条搖頭,開口微笑,吐出了大片白霧。

「出去走走吧。」他說。

他所謂的出去走走,真的就是走走。沒有往常那輛黑頭車跟隨,五条和悠仁漫步在低溫的住民區街道,一路走往鎮中心。因為他看起來很冷的樣子,悠仁問是否要找間店坐下,五条就把自己繞進了一間電子遊樂場,興致勃勃地要嘗試夾娃娃機。裡頭也沒什麼好東西,洞口附近散落著一些面朝下的布偶,悠仁沒看出是什麼。但五条很有把握的樣子,逕自投了幣,就操作起機台。

「夾得到嗎?」悠仁看著那搖搖晃晃的夾子,語氣不太確信。

「悠仁,你知道離見之見嗎?」五条沒頭沒腦地問,然後自己解釋了起來:「這是世阿彌的表演哲學,有很深的涵義,但簡單來說,就是舞台的正面並不存在,演員的身體是經由四方的角度來拉抬而成。表演者要藉由觀眾、出囃子、太夫和地方的雙眼,所有角度來想像、凝視自己在舞台上的表現。如此才能成就完整的演出。」

「是嗎?」

「有時候,觀眾不是會喊我六眼嗎,你知道那是為什麼嗎?」

「不是因為你是六代目嗎?」

「不是,是因為我超級厲害,不是四方,而是六面的視線想像都做得到。」

「真的假的。」

「所以夾娃娃機這種東西,只要你把自己想像成裡面那隻玩偶,去凝視鉤子,世上哪有夾不起來的東西。」

「真的假的。」

他的大話一出,悠仁也備感期待,但隨即夾子在攫物、升起時,從布偶中端鬆脫,發出鳥屋出場般那樣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兩人看著獎品滾落,遠離洞口。

「當然是假的。」五条說,「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他們肯定把夾子轉鬆了,或者用什麼電腦設定讓你得砸大錢才夾得到東西吧。」

「以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來說,老師,你還蠻不信任人性的欸。」

「就像我說的,歌舞伎裡面可沒有多少充滿美善光輝的故事啊,大家都在騙人或被騙。」

他雖然這麼說,身上卻不察厭煩與惡意。悠仁在五条家感受到的氛圍也是如此,不論家人或門生。也許因為所有人都在朝同一個方向前進,追求藝的極致,所以多半心思純粹。偶爾為之的冷漠忽視,漫不經心,也不過因為雙眼直視前方,沒有多餘空閒去張望周圍罷了。

悠仁的提議最終被接受了,兩人找了間家庭餐廳,就坐在包廂裡取暖。五条把菜單上的甜品都點了一輪,悠仁說,也吃點正餐吧,他才又要了漢堡排和白飯。甜點的訂單沒有被削減,悠仁心想莫非自己也得幫著吃嗎。

他們相對而坐,喝可樂和熱可可,悠仁看著五条,五条看著窗外,兩人一時之間似乎無話可說,卻也沒為此感覺不自在。

「老師是特地來夾娃娃的嗎?」悠仁開口。

五条把臉放在手掌裡,肘架在桌面上。

「嗯。我來確認看看。」他說。

「確認什麼?」

「悠仁,要不要來我家住?」

「什麼?」

「因為以後就是一個人了吧。你也要準備上高中了,身邊有大人在還是比較好。」

「不上高中也沒關係吧。」悠仁說,「其實我不太擅長讀書。」

「看出來了,」五条以實事求是的語氣回答,「但是這個時代,就算是歌舞伎演員也要好好把高中上完啦。社會可是很殘酷的。」

「為什麼?」

「人們的閒言閒語可是很可怕的,我讀高中的時候、」

「不是啦,」悠仁說,「為什麼老師會要我去你家住?」

「這是需要理由的事嗎?」

「這也不是隨便就送人和菓子,那樣等級的事吧?平白無故受人恩惠什麼的。」

「如果只是想找事做,你也可以做我的手代啊。公演的時候幫幫忙,跑跑腿。」

「歌舞伎之類的,我什麼也不懂啊。」

「悠仁很靈巧,很快就會上手了。」

餐食在這時候上桌了,他們的對話短暫中斷。五条面前是漢堡排,悠仁面前是牛排。熱氣騰騰,他們各自攤平餐巾,整理刀叉。

「前幾天,你來看了隅田川的公演吧?」五条說。

「嗯。很厲害。」

「很厲害嗎?」

「大家都在鼓掌。」悠仁說,「因為我坐得離花道很近,老師看見我了嗎?」

「看見了。」五条說,「因為看見了,所以那幕劇才能成功吧。鷺娘、藤娘,白拍子,都是少女也就算了,就算是最難的阿古屋,要背著三十三公斤的花魁裝備上台,完美演出三種樂器,我也有自信能好好表演。但是隅田川,說的是失去孩子的母親吧?我才二十八歲噢。就算是天才,也有覺得有點棘手的事啊。」

「天才什麼的。」悠仁笑道。

「然後悠仁就在那裡,坐在花橫裡面,哭得很慘。我看了也覺得難過。就想,啊,這可能就是母親的心情吧。」

「我是老師的孩子嗎。」

「這也是離見之見。」

「可是是因為老師表演得很好,我才會哭的吧。」

「你透過我看你,我透過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事吧。」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的吧。」

吃的只是家庭餐廳的便宜食物,但五条切割盤中肉排,將其送入口中的動作很有教養。那種毫不上心、自然而然的優雅,時不時會從他乍看之下並不端正的姿態中展現出來。像他們初次會面時,對方穿著磨平鞋底的運動鞋,把昂貴的三味線像綑報紙般夾在腋下一樣。悠仁一直很喜歡這樣的落差感。

「還有啊,說施恩於人什麼的,我可完全沒有那種意思。」他說,「梨園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舞台很華麗,但鳥屋跟奈落臭氣沖天。因為牽扯了世家名門和一堆死不了的老頭子,既要純粹追求藝,卻也不是能夠只追求藝的地方。能力很重要,又不是以能力來區分階級。但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吧?重要的人會死掉,會變成一個人,木屐告訴你明天會下雨,也會遇到討厭的事、夾不起東西的夾子。」

「可是悠仁。如果都是地獄的話,不如就選擇喜歡的那一種。兩個人一起,會比一個人更輕鬆吧。」

他將沒有持叉的手攤放在桌面上。悠仁看著那寬闊的掌心,和隨之延伸出、因為按壓各種弦樂器造成的,長著厚繭的手指。就想起了內庭那株遊雲一般的五階松。它不是它原生的樣子,在長年間幾經磨煉、修整,風雪與巧匠的手指,催生出它具藝術美感的姿態。但它又是它原生的樣子。松枝末梢會生出無須去除的禿枝,降雪的日子需要長繩綁縛,並非脆弱,但若能得到支撐,兩個人會更好。

「老師你這個人,」悠仁說,「在家庭餐廳,吃著很普通的東西,卻總是在說很不普通的事呢。」

「因為我就是很不普通的人啊。」

「我倒是很普通噢。」

「雖然應該不是那樣,」五条笑道,「但普通可是很珍貴的。」

悠仁也將空出來的手,疊放入五条的掌心。像過去掉進手裡,那些短胖的巧克力棒,他想,實在想像不到比這更不切實際的場景了。但對方收攏手指,面露微笑。悠仁便感覺心中的松枝被輕輕拉扯,確保固定完整。

這是夢吧?他想。

誰顧他人眼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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