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悠] 事無輕重緩急
當高專的地下室不再合適、有其他考量，或單純某些要素使五条感到煩膩，他們就會轉移陣地。時間通常在深夜，虎杖腹上的被單捲成一團，枕頭剛剛形成最舒適的凹陷，那種時候，五条會無聲無息來到，搖動他的肩膀，幅度規律。他睡前看過電影，昏沈之間，就感覺自己像一只杯腳被指腹壓在桌巾上的酒杯，正在柔和地打圈，使液體在杯中轉出朝底部凹陷的螺旋，慢慢調和甦醒。
虎杖的行李很少，幾件衣服、盥洗用具，一只中型紙袋就能裝完。他蹲在櫥櫃前，考慮把陶鍋帶走，五条在夜中發出過於開懷的笑聲，說要去的地方也有鍋子。
虎杖懷抱咒骸，手提紙袋，跟隨五条身後。對方在校地裡挑揀著幽暗角落走，腳步輕盈，又一身是黑，若非虎杖眼力甚好，導師輕易就能消融夜色之中。早過了公車營運的時間了，五条盯著手機螢幕，上下捲動通訊錄，虎杖能看出他正在考慮打電話叫醒伊地知，對方也許躺下不久，腹中的胃藥都還沒化掉一半。阻止五条的不是良知，而是虎杖。他問要去的地方有多遠，五条在指頭間旋轉手機，說，也不是太遠。
「不是很想讓悠仁走路啊。」
「沒關係，我想走路。」
「老師不是很想走路呢。」
「但我想跟老師一起走路啊。」
「你這種地方很不得了噢，悠仁。」五条說，「千萬別學壞了。」
高專位處高處，坐落郊區，出了校門後，便會直面一條林蔭密佈的雙線車道。周遭別無住民，也沒有值得一提的景點，就是有人駕車拐錯彎道，也多半在盡頭的避車道迴轉掉頭，林梢間高起的建物黑瓦，不常吸引遊人眼光。
虎杖和導師走在車道邊線，環境冷清，路燈間距遙遠。他們會有段時間摸索於幾乎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直到前方的五条邁入路燈光暈，向後拉出長長影子，虎杖才追著那光影加快腳步。正是初夏時節，道旁左右樹木生長繁盛，枝葉末梢向路中伸出，在上方接成了穹頂，有風吹過，就製造出落篩般的輕柔聲響。若在其他情境，多少有點陰森氣息。平日年輕學子就不時抱怨，最近的便利商店得徒步超過四十分鐘，要想去超市買點像樣的日用品，沒有輔導監督駕車陪同還辦不到。虎杖跑起來很快，不覺得走路是件辛苦的事，也很喜歡那間在四十分鐘距離外的老舊便利商店。架上的食物跟不上最新的進貨，室內燈光也過於黯淡，但門前擺放兩台自助販賣機，裡頭常有奇妙物件設置。
此刻他與五条一同站在自販機前，對著商品項目指指點點。
「好好笑，我要這個，上面寫了『三流紅茶』的東西。」
「啊我來，我剛剛領了薪水，老師，我來付錢。」
「哎呀悠仁，第一份薪水用來給我買東西嗎。」五条掩口，「多麼好的孩子。」
深夜時分，比自販機更高大、怪異的矇眼男人，帶著懷抱布偶的未成年男孩，在荒郊之中的便利商店，購置機台內被白紙包裹起瓶身，不知內容物為何的驚喜飲料。就是正懶散地倚靠在牆邊抽菸的店員，此刻也直起身，懷疑地投來視線。
他們抓了滾落而出的飲料，就繼續上路。
五条幫忙提了紙袋，便於虎杖空出手來拿鐵罐飲料。他選擇的三流紅茶產自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工廠，不含糖分，於是喝得面無表情。虎杖的三流咖啡則口味普通，糖分高得要黏住喉嚨。他隨口一問，導師便喜孜孜地同意交換。
「反轉術式能治好糖尿病嗎？」
「沒有什麼死過一次治不好的病吧。」
「意思是老師如果發現自己有糖尿病，就會去死嗎？」
「總想著這麼可怕的事嗎，悠仁。」
「老師是怎麼學會反轉術式的？」
「與其說是學會，不如說是開關被打開了。」五条說，「像這樣啊，你摸黑進房間，在牆壁上找開關。你知道大概在什麼位置，可是沒有開燈去看就找不到，但要開燈，又得先找到開關。」
「好抽象啊。」
「對吧，因為我是天才嘛。」
「但是家入小姐說，五条老師當年對著一堆東西喊赫，學了好久才學會。」
「那傢伙從未成年起就一天抽一包菸，有腦霧啦。記憶常常出錯。」
他們的對話熱烈起來，從一前一後成了並肩行走。五条的腳大腿長，一步是常人的三步，走起路來快得足不沾地，也不常顧及旁人，如今悠悠地配合著學生的腳步。他的話題轉為週末即將上映的電影續集，頗為滑順，也不使人感覺突兀。又或者突兀本來就是與五条悟對話的尋常感受。虎杖畢竟是連擊球場內兩百四十公里的速球都能敲出全壘打的人，應對起來也是稀鬆平常。但如同伏黑偶爾興致缺缺地提及的，五条不常談論往事。釘崎猜想也許過去經歷風雨，手染鮮血，才使他埋沒真心，一派吊兒郎當模樣。虎杖感覺這設定頗為熟悉，翻閱手機瀏覽紀錄，才找出對方在某次長途任務中，耗盡了自己的電池後，強制徵用虎杖的手機，在搖晃的車內看了一路的通俗小說，裡頭似乎就有這樣的角色設定。
他沒有從五条的態度中感受到迴避，或者掩蓋在情緒之上的情緒。問了會說，真假參半，沒有撒謊的意圖，只是不感覺那是不能當成玩笑的事。不盡然單純，卻也不複雜。過去就算有傷，也大抵復原，比起痛，更多是癢，就要延展四肢，滿地亂走，直視前方。虎杖時常受傷，熟悉那種感覺，他想像無傷的五条悟，在看不見的地方也流過血，也將血留在過去。像那樣成為專注於未來的人類，虎杖覺得是頗為帥氣的一件事。
兩人離開公路，進入市鎮，站台上的列車正要發車，他們把空罐丟進垃圾桶，邁步前往車廂。
車行方向往都心前進，他們中途換車，已經是最終車班，站員在閉店的商鋪前，手持擴音器高聲呼喊，要大家跑起來。虎杖身邊跟著幾個喝到最後一刻的上班族，拖曳著半醉腳步，還有人就吐在了站台上，場面頗為怵目驚心。
列車繞著環，在最是骨幹的區域間飛馳。每碰到一個響亮的站名，虎杖就看五条一眼。對方坐在門邊座位，腿上放著紙袋，可能在看窗外，也可能沒有。虎杖聽七海提過，因為咒靈對視線很敏感，不少咒術師會選擇佩戴眼鏡。但他完全想像不出五条會有迴避視線的需求。他難道不是可謂咒術界的美杜莎，與他對上視線的詛咒只有死路一條。
十五分鐘後，車速降緩，五条在車站唱名時起身。他們抵達一個較不年輕，地段價值未老，氣氛相對悠閒的區域。車站對向是一條無天棚的商店街，燈火通明的超商在短短距離內就有五間，商標各異，之間穿雜著充滿昭和氣息的仙貝老舖、菓子店、茶舖，窄巷內也還有為數不少的居酒屋和物產店，昏黃的招牌架設在地，照亮被水洗過的柏油路面。
五条喊他，虎杖回頭，看見對方站在門前堆滿商品的超市前，正在挑揀箱子裡的水果。
「是桃子的季節了呢。」五条說，「買幾顆回去吃吧。」
「好像合成照片。」
「桃子嗎？」
「老師跟桃子，還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業務用超市。」
「我也是會很普通地吃飯和睡覺啊。」
「釘崎說，五条老師看起來好像會去港區面向外國人的高級超市，買一顆一千三百元的南瓜。」
「真抱歉，只是普通的南瓜。雞蛋跟蔬菜也是在這種地方買的。因為他們營業到很晚。」五条說，「你看，長期出差回來，打開冰箱發現什麼都壞了。芹菜跟豆腐都不行了，很討厭吧？才不會買什麼一千三百元的南瓜。」
「很辛苦呢。」
「明天的早餐要吃什麼？買些東西回去吧。」
「去便利商店嗎？」
「這裡就可以了吧，我想買點生魚什麼的。」
「吃魚嗎？」
「悠仁早上不吃煎魚和白米嗎，欸？騙人，現在的孩子只吃吐司嗎？也可以啦。」
「我來做嗎？」
「我來做啊，明天有任務，我會比悠仁早起。」
「有點意外。」
「又像合成照片了嗎？」
「老師也會煎魚，在味噌湯裡加滑菇之類的。」
「我可是做什麼都很上手的男人噢，也會做要甩鍋子的那種炒飯。」
「真的假的。」
「真的啊，雖然沒做過。但Youtube影片看看大概就會了吧。」
「好厲害。」
超市的冰櫃運轉強勁，翻找魚片的短時間內，就使虎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五条拿著牛奶過來，問他想要什麼牌子的。
「不買大罐一點的嗎？」
「這個有九百毫升欸。」
「放下來啦，拿在老師的手上看起來好小。」
他們又挑了一些五条拿在手裡的迷你布丁，提著兩個籃子的生鮮雜貨去結帳。虎杖等著見識釘崎說過會出現的黑卡，但導師拿出來的只是普通的西瓜卡，甚至還集了點。
再次進入夜晚的街道，五条把塑膠袋都掛在手臂上，翻出手機，得意洋洋地給虎杖看了照片。鐵鍋盛放蒜片蝦仁和時髦香草，他說是七海給的食譜，做起來意外簡單。虎杖就想這食譜的移交之間不知有否脅迫情事。
在被轉移的期間內，虎杖去過不下四間屋子，它們形態各異，有高有矮，多半只有最基本的傢俱，不論坪數大小，盡顯寬敞空蕩。
所以一踏進那間2LDK形式的公寓，他就能看出這是五条的住處。鞋櫃裡有拖鞋，門口有傘，傢俱不多，但沙發、流理臺，和從半掩的臥室門外能看見的床鋪，都是超過平均標準的尺寸。室內空氣鬱滯，五条推開了落地窗通風，把雜貨袋放在餐桌上，拿著要冷藏的食品，蹲在冰箱前安置整理。
「不是在白金台的高層公寓呢。」虎杖說。
「野薔薇是不是看太多連續劇啦？」五条的聲音遙遙送來。「房間只是拿來睡覺的，我工作很忙嘛。」
虎杖在起居室打轉，再去陽台看了看窗景。公寓在商店街尾端的巷道內，位置較高，不受噪音和其他建物影響，白日採光應該也好。建物面積雖說不大，也遠稱不上小，在都心地帶，卻不雜亂吵鬧，新舊景緻交雜，虎杖能輕易想像出五条排隊購買草餅，或坐在連鎖咖啡店櫥窗位置的模樣。就是與業務用超市放在一起，線條也變得和諧起來。液體在杯中轉出朝底部凹陷的螺旋，慢慢調和甦醒。虎杖想，噢是這樣啊。他正在顛覆認知的同時，逐漸認識他的導師。不盡然單純，卻也不複雜。
他繞進廚房，蹲在五条身邊，幫忙把袋子裡的東西拿出來。
「這個納豆是不是放很久了啊，老師。」
「你聞一下。」
「不要啦。」
「不會壞啦，放在冰箱的東西怎麼會壞。」
「啊，我爺爺也常常這麼說。」
「討厭，好傷人啊，這種地方也很不得了呢悠仁。」
堆滿冷藏庫的食品都是雙人份量，從門裡流出來的風不猛烈，就是在那裡待了很久，也不覺得冷。五条側過頭，眼罩已經落到了衣領內，他裸露雙眼，並不像美杜莎。
圍困在涼爽的小空間之中，虎杖想，無處可去原來也令人安心。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