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TENET] That Others May Live - 1

我並不知道由後頭追趕而來的是哪一種未來,但過去在眼前展開,主宰了眼前的一切。    

-波西格


他幾乎是立刻就知道該怎麼做。

多年之前,他們把他放進一個乏味的環境,用規定削減個體特色,呵斥抹除人格,艱困訓練日復一日,使腦部連結永久強化、固定下來,反射習慣在自身運作上如同被焊死的鋼鐵,難以動搖,難以擊破。無關智力高低,再不聰明的人都能從如此磨練之中得出點結論:留下管用的,排除掉次要的。衝進火場也許不是一致的做法,但當感覺到熱浪,他們都對要抓著什麼跑出去明瞭於心。

他接手孟買那套來自未來的工具,在步向未來的道路上積極耕耘。經年間購置大量物產,使人與物逆流而上,回到他來時之處。當時間一再旋轉,往手中打結成球,便很難討論雞先蛋後,或反過來的情形。他的奢侈舉動中不包含太多奢侈品。如果有必須穿上訂做的衣鞋,配戴開胃餅乾那麼薄的腕錶的場合,也為了把他自己隱藏在那些東西之後。隱密有其重要性,人們會為此砸下重金。

一年半以後,致力收穫了成果。

他把手邊的事收尾,坐在方向盤後檢查郵件。最新的一封內容半長不短,指向北陸群島:地方不遠,地形秀麗、景色誘人,氣候嚴寒,正是不適宜旅遊的淡季。世界和平路途中的一塊絆腳石。他思索片刻,推門下車,從車廂裡取出了旅行袋,走往機場航廈。

事出突然,調用飛機花了三個鐘頭。他把行李擺在腿上,闔目小憩,直到機組人員前來招呼,帶領他通過簡陋的海關櫃檯,坐上小型巴士,驅車前往遠景中的私人噴射機。他心想這是趣味所在:當花的錢越多,面對的檢查哨就越是不像樣。

駕駛在階下迎接,他們見過幾次面,交握雙手,談論天氣後便各自散開。艙內沒有服務人員,但為他在桌上展開了幾份報紙。他往對角坐下,看著艙門外不比雪天鮮豔多少的景色,直到駕駛探出身將沉重門扇拉近關閉,從內部鎖死,才轉開視線。

航程很短,但解決了冬日渡輪不駛,駕車路程又過於漫長的問題。他在當地的機場被放下,有輛車停駐小雪中守候。鑰匙在加油蓋裡,車子剛剛熄火,引擎蓋還是溫熱的,他坐進駕駛座,確認過腕錶與日落時間,才開車上路。

只有一條公路順行,看似蜿蜒,但別無岔道,不用一個鐘頭就能抵達目的地。地處峽灣,時刻有冰川切割而成的銳利山峰相伴,景色多變,海灣在平凡人家屋前展開,如窪地池塘多見,水時綠時藍,不乏跨海大橋與隧道。雪已經停了,不想引起睏意,他沒開暖氣,還將窗戶降下了一條縫,讓外頭近於零度的海風送入,在車內捲出白噪音。有很長一段路途,他沒碰上一輛車,冷風開始使指節發僵,時間尚有餘裕,他將車頭調離公路,駛進一塊咖啡座擁有的砂石空地。過路客捧著杯子從店內小跑出來,在寒風中繃緊臉孔,皮膚蒼白。他邁步經過,店側一台車速度太快,倒行著衝上公路,他的手收進大衣,碰上槍枝的塑料握把,直到看見駕駛裸露、平板的臉孔,汽車調整方向,理直氣壯地車頭向前駛遠,才抽出手指。

他想起自己沒吃過東西,就買了塊過度收費的丹麥酥和熱咖啡,帶著上路。

在距離目的地仍有五分鐘路程時,他把車泊在公路旁。人們會認為他只是個想要節約停車費的健行者,如果有那樣的眼目的話。他除下皮鞋,從旅行袋拿出了登山靴更換,便背著袋子上路。有防風外套會更妥當,但這條步道起伏平順,路徑明確,老狗也能登頂,天氣沒有想像中嚴寒,身上的羊毛大衣尚能對付。靴子與厚襪服貼雙足,他一路小跑上山,只在接近山頂一段狡猾的碎石區滑了腳,那處滿是爛泥,也沒有鋪設棧道,使他在平衡自己時,沾了一手泥巴。

觸頂以後風景壯麗,左側路線下看便是著名的極圈海灘,生滿苔草的碎石山地像被猛地從高處傾倒,流瀉下坡,直到無力再繼,與小塊雪白海灘緊繃相接,向外便是綠松石色的平靜海水。他只看了海水一眼,掃過小坡,便在向下的山道上找到了目標。在一片自然絕景之中,他穿著色彩人工的合成材質外衣,笨拙地外八雙足,往海灘前進。沒有人陪在他身邊,家人也許正在剛剛開車經過的某間漂亮木屋裡燉煮晚餐。夏季此處會有日不落勝景,人潮、帳篷和過多的燻鮭魚三明治,但此時只有他們兩人,和持續流失的時間。

他找到一塊平坦地勢,打開旅行袋,推開毛毯和皮鞋,取出底下的槍枝部件,在手中組合,往平石架起長槍腳架,在乾燥土地上鋪起毛毯躺下。瞄準鏡中,對象還在一步高一步低地向下走,距離不遠,計算單純,他翻出袋中的氣象偵測儀,看了數字,便將眼睛放回瞄準器中。

他先開了一槍,偏得很,遠遠打在幾呎外的石頭地上,滾燙彈殼從膛室中彈出,落往毛毯。他沒有使用消音器,聲響巨大,坡下那人回頭,他看過倒著飛的鳥,吞回龍頭的水,和死而復生的人,足夠聰明到拿這些東西獲得好處,但做出的好事大抵不夠多。他只是想看看對方的臉,也如願了,那人似乎還想掙扎,遙遙地舉起了手,打算往上跑,卻摔了一跤,捲起沙土滾落石灘,他開了第二槍,沒讓對方再爬起來。

他拆解槍枝,把兩只彈殼捲進毛毯,全收回旅行袋。然後他往坡下走,途中經過倒臥在地的對象,只停步片刻,本想檢查脈搏,但看了一眼便知道沒有必要。他繼續下行,碎石成了軟砂,他先放下旅行袋,脫掉登山靴,翻捲褲腳,在更靠近水線處扔下大衣,踩進淺灘裡,他的手心全是乾泥,雙手互搓,就化作齏粉,他掬水洗淨。

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海水退離時足膚發凍,剛想走,水捲上來,又使他留下。天色漸漸暗了,在水景前成一片紅藍交錯的暮光時分,大片潮水湧起,沖過他的腿腳,撲向身後,一雙手從沙灘上撈起大衣,在浪花打濕它之前,挽入手臂。他看過倒著飛的鳥,吞回龍頭的水,和死而復生的人。他回頭,尼爾就在那裡。

藍色的那一個。他想。

海風將他的前髮捲起,在額上拍動,大衣領子翻到了臉旁,似乎難耐寒冷。但他就快要走到孟買了。那裡的氣溫會使人脫下外套,解開衣領,往酒杯裡扔冰塊。

「我還沒找到你呢。」他說。

「你還沒開始找呢。」尼爾回答。

「想給我一點提示嗎。」

「還是得為你的生活留點樂子。」他說,「陪我走走。」

尼爾把大衣還給他,他們便並肩走在水線邊緣。沙灘不長,腳步也慢。他問起尼爾的生活,對方就說,倒也沒有值得一提之處。搬了家,現在住在新的地方,附近就有門,但他不常用,因為時間總是要還回去的。睡得很多,食物需求量就不那麼大,醒著的時候上跑步機,屋裡有放映機和書,這兩年間著迷於填字遊戲。

「你買的東西可多了,」尼爾說,「我想我可以一個月搬一個地方,環遊世界。」

他瘦削,疲勞,但看來健康無虞,說話的時候低著頭,口齒含糊,句子時快時慢。兩人撞上了手臂就分開,但又很快碰在一起。他想尼爾有多久沒有與人談話。他與未來的他有一段過去,他與未來的他也有一段過去,矛盾感使距離難以拿捏,熟悉感又在腦中下錨,使他仿若港內船隻,平靜安穩,隨波浮動。

「下一個我待你如何?」他問。

「很好。」尼爾微笑,「他餵飽我,你也該這麼做。」

他想,那倒不是很難。他們折回沙岸,尼爾的鞋被海水打濕了,他把放在岸上的登山靴給他,自己換回了旅行袋裡的皮鞋,那導致回程路上他的速度遠遠掉在對方之後,還在細碎的石灘裡踩滑了好幾趟,換來尼爾的開懷大笑。他們經過屍身,外衣鮮明色彩使對方猶如喜馬拉雅山道上的遇難者,成了使人調轉腳步與視線的道標。尼爾看也沒看一眼。他或許已經看過了。

他開過來的那輛車丟著也無所謂,但尼爾的車是從機場租的,得還,就停在距離較近的收費場域內,於是他換了一台車上路。天色已經轉黑,有幾段路全無照明,只能倚靠遠光燈探路。經過一段車行,他意識到自己忽略了身處極圈島嶼的淡季時節,要找間營業中的餐廳比從海水裡榨出油還困難。導航上顯示最近的餐廳尚有三十九分鐘車程,於是從一到十,他詢問尼爾的飢餓指數,對方自淺眠中驚醒,給了八這個有點緊急的數字。他迫於無奈,找回稍早去過的公路咖啡座,他們還開著店門,已經開始進行廚房清潔,無法提供咖啡,但有熱可可、穀物棒,還有不斷從底部流出蜂蜜芥末醬的北極甜蝦沙拉三明治。

他們坐在引擎蓋上吃,風很冷,但公路這段別無光害,冬季星空明亮。尼爾看著手裡的食物,他則看著尼爾。對方把三明治在掌中翻轉,咬掉那些狼狽掉料、被醬汁浸濕的黑麥麵包角落,然後才慢慢進食中心的填料。他用左邊的牙出力比右邊多,專心咀嚼時會用鼻子沉沉吐息,像頭欄裡的牛。

「你知道過去有什麼嗎?」他問。

「只掌握了基本的資訊。」尼爾回答,「所有的任務都是如此。」

「我對你說的任何話,會使你改變做法嗎?」

「如果不是足夠了解你,我會說你聽上去很擔心。」

「我不擅長於打啞謎。」

「我腦中有張粗略的藍圖。」尼爾說,「會迷路、浪費點時間,但我們有時間。終點在那裡,就算繞著路走也會到。」

「你該寫本書。」

「好啊。」

尼爾笑道,將手從外套口袋抽出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臉。因為溫度低,那力道讓人皮膚刺痛。兩人的口中噴出鮮明白霧,在遠端交纏編織。

他們都要去機場,但航線不同。尼爾還想走走,想把腳踩進土地裡,看它陷下去,而不是拔起來。手套箱裡有支筆型手電筒,所以他們把車留下,邁出平坦公路,朝黑暗的地域前進。與夜間行車相似,四周全無照明,尼爾在前頭搖曳著微小光點尋路,他跟在後方,用手機照亮腳邊,踏前人踏出的腳印。因為整塊地乳牛紋般被落雨成湖的水窪切割,有時尼爾踩出水聲,他才險險避開,暗色水面反映天色,就是垂著頭,也能仰望星空。他模糊地意識到這正是他們一直以來在做的事。尼爾從未抱怨。他不軟弱,卻也不特別像是個堅硬的人。也許那些容易被風吹動的頭髮、淺色眼睛欺瞞了受眾,造成了誤解。也許他就是個堅硬的人。只是不如自己被打磨淬煉,經過燃燒,他從土地裡生長出來的時候,就清楚順應風勢、地形和氣候的必要性。

尼爾要回去了,他們原途折回公路。在開回機場的路上,尼爾沒睡,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垂著眼皮和他聊天。兩根穀物棒都藏在他的口袋裡,登山靴也在腳上,他說他要把這些都帶走。他沒反駁,逆流而上很辛苦,不論是物理水流或者時間長河。如果尼爾的口袋夠大,他會想辦法放更多東西進去給他。所有他需要或者不需要的。尼爾談起橫十四,填字遊戲的,花了他很長時間都想不起來。字眼就在喉頭,但就像宿醉的早晨,怎麼都吐不出來。神經元之間的接頭,S開頭的字。

他直到送走了尼爾才想起那個字。

他們在航站門口擁抱,但沒道別。他懷疑他們曾經道別過。他在擁抱尼爾以前沒想過要這麼做。這麼做了以後,卻怎麼都不想放開。因為人們逐日匯集到身邊,水捲入水孔般自然,所以他沒有費心尋找。讀報時某些字詞組合會吸引目光,在道上與人擦撞,他會回頭,僅此而已。那感受很嶄新,又很古老,猶如多年前引擎回火、香檳開瓶聲曾經使他渾身緊繃般不合情理、不可理喻,無可救藥。

我就要去見你了。終於尼爾在他腦袋後面說。而且你要壓壞我的糖果棒了。

兩天後他才回到尚能稱作住處的所在,把旅行袋丟在床上整理。他處理掉了那兩枚彈殼,把毛毯留在袋子裡,往裡頭放進一件防風外套,然後翻出了尼爾留下的皮鞋。在機場他已經用清水將可能積累的鹽霜沖掉,拿飛機上的毛巾包裹陰乾,這幾天在外只要能找到報紙,他就揉成團塞進鞋腔內。他拿著鞋來到門口,皮面看起來狀態不糟,他翻出了鞋油和鬃刷,坐在地裡為那雙鞋上油。

在把手放進鞋內時,他想起了困擾著尼爾的那個字。是突觸(Synapse)。中樞系統內藉著數億微小接觸點互聯,猶如握起雙手,形成神經元網絡的特異性接頭。在希臘文中,那是「握在一起」的意思。

他希望尼爾能想起來。他知道他會想起來。

他找到一個空置的紙盒,剛好裝得下皮鞋,便收放在衣櫃頂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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