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TENET] The Cheshire Cat Effect 柴郡貓效應

當一切水到渠成,他決定那可以是特拉維夫。

衝突,在空中被引爆的飛彈,充滿線性、強調原始質材,著重功能的白色包浩斯建築,海與沙漠,城市的歷史既漫長,又短暫。極其適合結束與展開。

他抵達的季節不對,城市下著拖沓的冬雨,屋裡的石板地被潮濕海風冰冷浸漬,徒步走過幾個街口,能聽見五種以上的語言。咖啡座的露天桌椅被拉近店口,侷促地擠在流著水柱的雨棚下,他在那裡落座,侍者不想弄濕皮鞋,側著身子伸長了手,把皮面菜單傳給他。

他的接頭人隨後就到。

說是隨後,他是從店裡漫步出來的。也許一直守在深處的座位或者洗手間裡。詭異的傢伙。他們合作過幾次,雙方似乎都有所保留。因為這不是友誼經營,也就沒想著取悅彼此。

那人在桌對面坐下,他把剛剛拿到的菜單傳遞過去。

「你想吃點東西嗎?」對方問。

「我不介意。」他回答。

侍者張望著過來了,他點了有北非小米和豆泥的品項,對方只叫了加薄荷葉的果汁。這頓時讓他有些著惱,但沒表現在臉上。他們在食物上來之前討論任務,城市這一側行人無幾,有住民倚靠在伸出來的陽台邊抽菸,楠木煙斗製造辛辣氣味,雨水洗刷街道,也模糊了對話內容。對方同意了他大部分的要求,爭論餘下部分,並非能力不足,單純討價還價。他們交手過,都清楚這套流程,雖然意興闌珊,戲仍要演下去。

最後對方清空了杯子,把紙鈔放進帳單夾裡。

「我聽說這是你的最後一件工作。」對方起身時說。

「我要退休了。」他答道。

「如果持續這麼說,」對方說,「也許有一天你會相信。」

他們一站一坐,短暫交握的雙手都粗糙乾燥。有幾秒的時間他想,我需要除掉他嗎?他造訪過這個城市幾次,知道一些管用的小巷。但隨後對方遁入雨中,步伐不緊不慢。盤中還餘下一些豆泥,他最終擱置了念頭。

他一直待到雨勢轉小才離開。留下了帳單夾裡的紙鈔,但從裡頭取出了一只隨身碟。



疼痛是怎麼回事?

他沒閉上眼,如此一來當重物擊往內臟部位時,還能嘗試扭動軀幹,降低傷害。不是非常管用,他被綁住了,能夠移動的區域很少。而且對象比起他的內臟,對骨骼更感興趣。他的鎖骨斷了,痛覺像被粗暴投入水中的巨石,麻木感漣漪般在肌肉與意識表層擴散開,卻不減劇痛濺起的大片水花。他開始發抖有一會兒了,橫隔膜在掙扎著進出空氣,也吐過,還能嚐到自己乾嘔出來的氣味。小米與豆泥,羅勒番茄,血的滋味彷彿將食物盛放鏽蝕鐵盤,使他染紅牙排。

疼痛是怎麼回事。

他的大腦在燃燒,食道如火焚。他們認為他發出的呻吟與低吼近乎示弱,但他只是相當、相當生氣。在某一個時點他甚至發出笑聲,因為他們拿來毆打自己的東西是根巨大的桿麵棍。他想十年後的自己會怎麼說這個故事。那可真是根非常大的桿麵棍。有成年男人腿那麼粗。無需誇飾。人們拿這東西做什麼用?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在哪一個環節出了差錯?

他們提問,他不答。桿麵棍便擊碎他和他的靈魂。還有右邊的膝蓋。

他怕那部位是永遠不會完好如初了。但那也不會是唯一一處。他的對象極具耐心。他明白、且無可救藥地懷念那種安全感。他也曾站在對立面,看著被捆綁的人掙扎尖叫、拖延誤導,最終在喪失時間感的持續疼痛中屈服,碎成片片。時間是相對的,和肉體一樣會彎曲,伸縮,震盪。當無法避免疼痛時,他便專注在疼痛之上,像漸強的樂曲一樣將自己的意識投入感受的黑洞,隨著眼皮之後的灰色漩渦打轉,像一只在漏斗中旋轉不止的彈珠。他的腦子不樂意與肉體合作,他的肉體則對大腦死死糾纏。

他好累。

我聽說這是你的最後一件工作。

他要退休了。

疼痛似乎永遠不會停止。

如果持續這麼說,也許有一天你會相信。

他們給他水。不是好徵兆。意味著時間還會拖得更長,而他們希望自己能維持足夠理智與生理機能來體驗苦難。但他還是喝了,伸長了脖子從被捏扁的塑膠瓶裡求取水份,然後他們踢倒了椅子,他的頭撞在沒鋪地毯的石板上,大腦吻上額骨,再彈回後腦殼,喉頭的水嗆進鼻腔,綁在椅背後的雙手被壓在身下,自身重量折磨著折斷的指骨。不是他最體面的一刻。

他們提問,他不答。桿麵棍被放下了,他看見黑洞般不見底的槍口,指向那些打了也不會喪命的部位。噢他希望槍枝膛炸,他們鮮血長流,而他還來得及像個超級間諜一樣弄脫手腕關節,離開這張將自己五花大綁的椅子。他希望他們的槍法很糟。希望他們打歪,或者他的肝臟移位。子彈鑽進骨縫,深入內臟,開花結果。但他的手腕早就脫臼了。雙眼中滿是螢光閃爍,星星在浪濤中起伏。他的頭歪向一側,看著坑坑窪窪、經年來不知多少雙鞋底踏平又踩凹的地面。一個黃澄澄的彈殼在視野平行線上不遠處,他能透過嘶嘶作響的呼吸嗅出近處海水。不是旅店外那種夾帶防曬霜與泳池氯氣的明媚氣味,那更厚重、更腥鹹,浪潮、漁獲和漂浮的保麗龍咖啡杯全翻攪在一塊腐壞的滋味。一個港口。他生命中重要的回憶不乏港口與船隻,他想也別無不可。眨眼之間,彈殼滾向他,像他身陷一個低漥。人生的。他想。他以為自己會用臉接住那東西,但隨即彈殼像長了腿般撐地彈起,他扭動脖子去追,但自己的腿遮蔽了視線,有物像一包沈重豆袋摔在地上,槍聲震耳欲聾。

他閉起眼,聽見腳步聲出去,再聽見它進來。有人握住扶手,將他翻覆到側躺的姿勢。他睜開眼,對方繞過椅子,在身前蹲下,像早前從咖啡店裡走出來,經過他們的桌子,在對面落座。他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對方的衣著也有所改變。又或者他的記憶出問題了。他們打過他的頭。他嘗試在腦袋裡面拼「象鼻蟲(Zyzzyva)」這個單字。三個Z。他回憶。

「人們說退休生活好比慢性自殺。」對方說。

「我該選伯克郡,而不是特拉維夫。」

「我們都在該在的地方。」

那人垂在腿間的手中握著槍,保險是開著的。

「當然好。我就這麼躺著和你聊天。」他沒精打采地說,他想起他們懸在桌上交握的手。早該除掉他。思慮不周就像掉過頭來咬你屁股的驢子,防不勝防。「我的死毫無價值,只是說一聲。」

「你會意外的。」對方說。

「我做錯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對方說,「我只是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那個時刻。」

「什麼,」他說,「你把子彈射進我腦袋的時刻嗎?」

「我會說是一段美好友誼的開端。」

對方關起了保險,將手槍收往腰後,手裡取而代之的是把彈簧刀。他膝行過來,坦然地將腹部展露在他嘴前──倒不是說他可能用牙齒將對方開膛剖腹什麼的──那雙手越過椅子,刀鋒除去了捆住手腕的束縛。他嗅到汗水、麻料、風沙和肥皂氣味。

他從椅子上慢慢地滾落地面,只是這樣也疼痛難耐。他感覺自己像坨被摔在砧板上的爛肉,無一處不在敗壞。越過接頭人的雙腿,他也看見了自己的刑求者。身下的窪洞很好地承接了漫流的血液。

他又闔上了眼,看見腦中的彈珠落入漏斗中心的黑洞,一路彈跳撞擊,無止無盡。

「那個彈殼,」他說,「彈起來了。」

對方低下頭來,視線也帶有重量,沉沉落入他沾滿血污的金髮。

「只是觀看角度的問題。」對方回答,「如果你想知道,就會知道。」

「知道什麼?」

「不是每個人都能衝進火場。」



他們開始共事,是半年後的事情。

對方帶他去看那個全是抽屜的屋子,射擊台彼端的破碎石壁。彼時他已經能從輪椅上起來,靠著自己的雙腿走路,也不太容易為未知事物震驚。子彈被放在鋼桌上,他只試了一次,金屬就順流而上,滑進掌心。他說了個跟飛天掃帚有關的笑話,對方沒有笑,若不是沒看過哈利波特,就是缺乏幽默感。兩者都使人憂心。

他向對方要了那顆子彈,他也就給了他。

有段時間他把那東西放在戰術背心、西裝褲的口袋裡。後來擔心自己不注意將它與一般子彈混用,便找來工具,在自己那狹窄的公寓廚房裡拆解、融化了它。鋁製彈殼在高溫下柔軟塌陷,化作火紅岩漿,在時間流逝中慢慢失去明度。接下來的幾年裡,子彈是一塊小小的圓形鋁片,他握在手裡,扔在桌上,終於被他的招募者看到。似乎對方沒有立刻認出那是什麼,開口問了以後,神色與形體便顯得模糊起來。這種時刻他讀不太明白對方,卻也不甚在意。科學使他明白己身看法通常充滿偏見,直覺不可信,對於事物、世界的運作在線性思考下也謬誤重重。時間與空間都是柔軟、彈性,不斷變動的。要想拾起,就得想著放下。

對方說,你會弄丟這東西的。他想著,不我才不會。

但他是士兵,指令會在心中生根。用慣了D型環和尼龍繩,知道要緊的東西得綁在身上。下一個週末,他又找了其他工具,在鋁片中心打洞,拿繩線穿過圓心,綁在了戰術背包上。

他們過了幾年不錯的日子。經歷了許多他會拿出來取代桿麵棍的故事。學會了一點愛沙尼亞語,在被魔鬼與獅頭包圍的開普敦,伏特加開始不咬喉嚨,加上通寧水更順口。

他們放棄了擠滿觀光客的纜車,徒步去爬上帝的餐桌。那處地勢高聳,風勢大,氣溫也低,兩人都把防風外套的拉鏈拉到了喉底,沿著步道規劃登頂。他不知道為什麼要爬山,也不記得是誰先提起的,有一度他的招募者在苔石上踩滑,伸手來扯他,他還起了也許事隔多年,對方終於決定要置他於死地的瘋狂想法,隨後才想起對方在任務裡拐了腳踝,也許還沒完全恢復過來。

他們放慢腳步,花了兩倍的時間才攻頂。太陽已經斜在山邊,山頂腹地廣大,視野開放,讓被連綿山峰環抱的開普敦盡然招展,鋪設絕美海岸線景致。

他站在崖上,冰涼山風灌入仍劇烈起伏的胸膛。招募者站在後方一點的位置,那是上風,所以聲音輕易地進入他的耳朵。對方說了許多事,長過他們經年間累積的許多長談。卻還不夠多。

他在就學時曾讀過一篇論文。認知神經學中有個著名的實驗。為防止癲癇發作,實驗病人的胼胝體(用以連接左右腦)皆已經以手術切除,當兩個腦半球分裂的人只用右眼(對應左腦)看東西時,可以說出自己看到什麼,但如果拿同樣的圖片給他的左眼看(對應右腦)看,他則什麼也「看不見」,這個現象稱為「柴郡貓效應」。如果要病人用右腦命令手指出那個看不見的物體,他們完全沒有障礙。

實驗的進一步做法是:把一張大圖片和四張小圖展示給受測者的兩腦,接著請受測者選擇與大圖相關的小圖片。大腦兩側都不知道另一次看到了什麼圖案,比如右腦看到雪景的大圖片,必須由鏟子、割草機或耙子三幀小圖中挑出一樣相關圖片;另一方面,左腦則必須由烤麵包機、雞、蘋果或錘子當中,選擇和鳥腳相配的圖樣。右腦毫無困難地選擇了鏟子,左腦則正確地選出雞。

接下來,他們詢問受測者為什麼右腦選擇鏟子,這時語言強項的左腦回答了,但因為分裂的兩個腦半球無法交換資訊,因此它不知道有雪景的圖片,也不明白為什麼選了鏟子,於是他很快地依據它所有的資料,也就是有隻雞牽連在其中,想出說得通的理由。受測者的推理是:「雞爪與雞相關,用鏟子是為了要清理雞舍。」合理的推論,錯誤的答案。

研究結果將左側大腦腦視為解釋者。在生活中為事件、情感與經驗尋求解釋的器官。因為如果你不知道事情發生的原因,就無法以此為根基,解決可能發生的難題,或為未來做好準備。但右腦,它是功能強大,卻相對沈默的一半。它觀察、執行,但不說話。

他在兩人的相處模式中找到了模糊的相似感。就像左右腦,各司其職,合乎邏輯,但缺乏了決定性的溝通管道。無關欺瞞或信任,雪景的照片被隱藏起來。他知道鏟子是正確的答案,但顯然清理的絕非雞舍。

「你會怎麼做?」他問。

「你會知道怎麼做。」他的招募者說,「你的大腦像海綿,受過的訓練不會背叛你。」

他看著對方,意識到這是那個時刻。

「你將孤身一人度過許多年時間。」

「也許我會搬到海邊去住。」他說,「住在一個地勢平坦,沒有起伏的地方。然後待在屋子裡,或者戴上氧氣罩,每天看海水抽離岸邊,再撲打上來。我猜潮起潮落跟順行的世界不會有太大分別。」

「你喜歡海水嗎?」

他們在山頂談海,在未來談論過去。

「因為愛因斯坦說:越低的地方,時間過得越慢。一對孿生兄弟分別住在海邊和山上,雖然差異並不大,但山上那位會稍微老一些。我不想變老。」

「年齡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美也是。」

他逗笑了對方,他咳嗽的聲音能聽出鼻音,風實在太冷了。

「你在一場戰爭中擔心你的性吸引力嗎?因為我得說,至少你的大腦是曲線分明的。」

他離開崖邊,與對方並肩漫步,走向山頂附設的咖啡座。

「我能抱抱你嗎?」他問。

「我還擔心你永遠不會問呢。」

他們相隔厚重衣物擁抱,拳頭抵在彼此背上。他把臉埋進對方領內,看他頸上的汗毛,直到風勢使他流淚,才闔上雙眼。他的招募者說:你是那顆子彈,逆行於時間,能打開所有、正確的門。要想拾起,就得先想著放下。

他則對他背誦:我比你早一步離開這個奇怪的世界。這不代表什麼,像我們這種信任物理的人知道,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的區別,只不過是長久以來揮之不去的幻影。

因為發生的已經發生了。

而在這個中心有洞的完美環形之中,他們各自的路都只走到半途。

這是現實。但誰又能說不是命運呢。 


-TNE END


柴郡貓效應實驗內容摘錄自<An Alchemy of Mind> by Diane Acker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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