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TENET] That Others May Live - 2 完結

半年後,尼爾來了。

因為他的神色陌生,坐得比過去、或者說未來要挺,他知道他是哪一個尼爾。紅色的那一個。他想。

相遇過程沒得到多少樂子,他們差點殺掉彼此。不是浪漫意象上的那種,至少讓他確認了尼爾是天生的好手。很難對付。他的手臂勒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刀子抵著他的大腿,兩人僵持了幾秒鐘,他聽見對方喘息,像欄裡的牛,他鬆開手,對方也鬆開手,他們各自退開,靠在對向的牆上,狼狽不堪,才終於拾起彼此。

生死搏鬥結束於一場餐桌對談。尼爾摘掉了遮掩面目的頭套,不因為信任感,而因為得幫鼻子止血。他自己待在長桌的另一端,跛著腳從廚房出來,問對方要喝茶或咖啡。尼爾要烈一點的東西。那不是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的屋子,他找不到玻璃杯,但小麥粉袋後有半瓶威士忌。歐洲時間午後三點,難得的晴天,日光打在櫸木桌面,他們拿馬克杯的手都在發抖。兩人走的路不同,但終點相去不遠,他說,來幫我工作吧。尼爾說,你可能雇不起我。他說,你不是真的這麼想吧?

尼爾呲牙咧嘴地笑了,他的嘴巴又開始流血,像剛剛咬破誰的胸膛。

「錢不是問題。」尼爾說。

活著出來才是。他想。

他給他反光背心和夾板,指路實驗室,有人放下手槍,拿起子彈, 他那善於梳理、掌握事實,理論與危機的腦袋良好地運作起來,分析利害,權衡選項。幾個星期後,尼爾在桌子對面坐下,他降下報紙,侍者前來,尼爾要了跟他一樣的菜。他們都不挑剔食物,尼爾覺得兩人會合得來。

「你在拯救世界。」尼爾說。

「我不會這麼說。」他說,「只是一份風險奇高的工作。但如果你想要,它就是你的了。」

尼爾想要。

他沒有馬上全心信任身邊的人。他自己則從未停止信任過尼爾。對方看得出這點,覺得頗為可笑,也不太公平。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豈有真正的平衡之處。有時他走得路多,有時尼爾涉過的河更長,有時他們各自拿著被破開一半的地圖,尋尋覓覓,碰在一起,尼爾會說,我們走走。他會陪他走,全不在乎是繞路或迷途,於是最終沒能想起把圖拼起來。因為無知是他們最大的優勢。因為人在懷有不確定性的情況下,才能夠起奮力一搏的心。大概是那樣。他不清楚,也不是很急著弄清楚。

兩年後的一個秋天,他從手上拆下打了兩個月的石膏,那處變得異常地輕,異常地不像他的手。尼爾從一場工作中回來,錯過了他的養傷假期,說,我還沒來得及往你的石膏上寫點東西呢。因為尼爾的四肢輕盈、矯健,已經習慣於在門內外旋轉進出,健康得像能翻過一座座圍籬的牧羊犬,他的心情很好。他們外出用餐,走了很長一段路也沒特別想吃什麼,最終停在一間門庭若市的快餐店前,倚靠外帶窗口附設的簡陋長桌,拿塑膠刀叉切碎盤裡的肉派。長出街道的出風口吐出大量溫暖蒸汽,帶燉煮洋蔥與煎肉氣味,尼爾眼下有道快要復原的小傷口,大概會癢,他時不時就用拿叉子的手去碰。他讓他別碰,尼爾就停下。

「你有順道去哪裡走走嗎?」他問。

「那裡有座休火山,」尼爾說,「我第一次攀岩,等到了十層樓左右的高度以後,只要越過崖尖,外頭就是一望無際的綠色海水。如果體力充足,你能像隻蝙蝠一樣掛在那裡吹風。」

他想像只靠著抹過鎂粉的雙手,和蹬在岩縫的鞋尖,把自己掛在海天一線的所在,便感覺他在描述死亡。尼爾是他們之中不怕高的那一個。他又開始搔眼睛,他握住尼爾的手,放回桌上。起先尼爾任他抓著,眼睛看著他們碰在一起的手,隨後抬起頭來。他的眼睛也像海水,仿若有物將來,身上的毛髮覺察著風勢變化豎起,他變得異常地輕,異常地不像自己,如果有翅膀,就會展開。尼爾的手指貼在他的手指上,嘴唇在他的嘴唇上。他張著眼,看著尼爾闔上眼,他在想像中看見他模糊成一片的眼皮,蒼白,密佈血管,紅色的、紅色的尼爾。與他的心臟相接,一路流出,生氣勃勃。他想。原來是這樣發生的。不確定的情況下,才能起奮力一搏的心。

冬季,他和尼爾追著目標人物,闖進了寸步難行的時代廣場。那是跨年夜,無所事事的人擠在一起看球落下,他弄不懂那個部分。前方的尼爾想方設法地繞開了人群,一個市警幾乎被他衝翻在地,扶著帽子哇哇大叫。他被倒流的人潮卡住了,前進三步,又被推後兩步,在喧鬧聲中對著通信器吼叫,尼爾也在吼叫,他大概還在奔跑,聲音高低斷續。他開始蟹行,想從側面脫離這奔牛節般的人流,有人握住了他的肩膀,將他轉了個圈,把嘴巴撞在他嘴裡。

起先他以為是哪個喝醉的跨年瘋子,後來發現是他的那一個瘋子。藍色的尼爾大笑,流回他的心臟,和他在潮流中緊緊相擁,彩紙與歡呼聲中,他們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獨立於世。隨後他推了他一把,說,去吧,去吧。他回頭看尼爾,對方仰起脖子,朝天空長長吐了一口霧氣。

「你不想吃點東西嗎?」他大喊。

「不是今天。」尼爾大聲回答。

「但我看見你了。」

「我也是。」他說,「每次都讓我忘記呼吸。」

旁邊有人對他們大吹口哨,尼爾聳肩微笑。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他知道他在那裡,只是不在自己的視線裡。

「是突觸。」他大吼。

「什麼?」尼爾的聲音遙遙傳來。

「填字遊戲。」

「我不玩填字遊戲。」他說,「我是說,可能還不玩。」

他看見一隻手高高舉起,又放下。他急奔、急停、和未來撞在一塊,又分開,此時心如擂鼓。尼爾的聲音在耳機裡輕輕炸開,他又跑起來。

四年後,他在鬢邊找到了白頭髮。它們不是突然出現的,是發生了以後,一直待在那裡,直到他投放注意力。他沒摘掉,或者嘗試遮掩。他想,骨質疏鬆,皮膚垂弛,人們被說服人是越活孔隙越大的。但有足夠長的一段時日裡,他的生命充斥著兩個尼爾。他們會在彼此碰不到的時間相繼出現,碰觸他的現實。他與這個尼爾分別,下一個尼爾就出現在街口,有時他有工作要做,有時沒有,他會說,我們有時間。路很長,我們休息一下。有時他不擔心,有時他很憂慮,他像每抓一把就數著袋底剩餘的豆子那樣,懼於自己擁有太多、又太少的尼爾,有如年輕人揮霍青春歲月,他嘗試抓住一條水流,盡力控制,但知道終有一日會像用完一只彈匣般,在年歲中耗盡尼爾。鋼鐵如出一轍,每顆子彈都是相似的。但如果你砍下一株林木,世上再沒有與它一致的樹。

他不知道確切的時間。確切的時間真實存在嗎?如果時間能夠被逆轉,被折疊,被重複,被揉捏成團,像引火的乾燥橘皮一樣,扔進爐裡焚燒。紅色的尼爾越來越接近藍色的尼爾,就像貼在他的心臟邊緣呼吸。他的頭髮長了,皮膚黑了,說一樣的笑話,喝一樣的酒。他離開,又回來。他問他,你有順道去哪裡走走嗎?他總是會這麼問,尼爾起先不以為意,後來為了給點答案,就會這麼做。他人在臥室裡,聲音是蜿蜒著送出來的。他說他走了一段聖雅各之路。沒想拿證書,也沒那個時間,所以連三十公里都沒走到。距離稱不上長,但路可不太好走。自法國邊境翻越庇里牛斯山到西班牙境內,上升一公里,再陡降半公里,途中遇到暴雨、山風,很有點在惡劣環境中贖罪意味。

「我在路上弄壞了我的鞋。」尼爾說。他的聲音近了,他於是回頭。「我能拿走這雙嗎?」

看見那雙裝在盒裡的皮鞋時,他還以為心臟會停止。

如果熱浪襲來,他想像在那個簡陋快餐店窗口時一樣,抓起尼爾的手,頭也不回衝出火場。但他腦中那個被鋼鐵焊死的部分立刻起了反應,無關想望,他知道該怎麼做。尼爾也是。他們是彼此教導出來的,他們相輔相成,在折疊的時空裡活著借來的時間。而就像他說過的,時間終歸是要還回去的。

他把鞋給了尼爾,缺角的藍圖也是。能夠裝滿口袋的東西,他通通都給他。

尼爾知道該怎麼做。

「我們在拯救世界。」尼爾說。

他不知道為什麼尼爾持續這麼說。從第一次聽見他就沒認同過這句話。你在拯救世界。他想。水從指縫流走,袋底空落,他就是偷,也再無法從別人身上找到合用的彈匣。他感到強烈的浪費與遺憾,但不樂意悲傷,因為他的悲傷混雜了私心,混雜了對未來孤身一人的自己感到憂慮的情緒。他說,尼爾。回去的路很長。會疲累,需要休息。你要從逆行裡出來。你要環遊世界。因為你把同一段時間活了兩次,因為在順行的世界中,你體驗得總會不夠多,所以你要出來。你要環遊世界,要看比其他人更多的東西。你要來找我,讓我給你那些你覺得多餘的東西。你要來陪我,讓我陪著你活雙倍的時間。

「時間總是要還回去的。」尼爾說。

「但沒有時間會被浪費。」他說。

「你見過最美的風景在哪裡?」

他想到海水眼睛,眼皮,彩紙和在腿間壓扁的穀物棒。

很少無機物能夠震動心靈,他猜想那是職業傷害。但當他循線想起冰川切割而出的壯麗山脈,淡季的北極圈島嶼,他便告訴尼爾關於暮光時分的潔白沙灘,綠松石色的海水,秘密地保留那雙撈起浪邊的大衣的手。

去吧,去吧。他對尼爾說。

未來的日子蒼白得像冬日的狼頭。

他像為編織者整理毛線球,合十雙手,讓長線分寸織向棒針般,感覺手裡的線團變小,織成的結果遠離,自成一局。他束手的時間變長了,他從士兵成為導師,導師轉作旁觀者,最終成為局勢之中的一個遠景。他樂見其成,隱密有其必要性。但生活別無驚喜。他一個人吃飯,散步,工作。沒人會從街邊衝出來,絆倒他的逃犯也好,或者抓住他的肩膀,撞出一個血淋淋的吻。

艾佛斯每隔幾年會打電話過來。他沒給過他號碼,但對方反正就是會找到。很嚇人。他們的對話內容幾乎沒有什麼重要性,但那無所謂,艾佛斯只是在提醒他。然後有一天,他在泡早晨的咖啡,突然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接到過他的來電了。他完成了。他想。

他喝完了咖啡。在屋裡走動,想不起來自己有沒有吃冰箱那碗核桃,也不太確定能不能做完手邊的事。我們有時間。尼爾對他這麼說。所以他就想,他有時間。時間在過去。重要的東西都在過去。重要的任務與物件,他也從不假手他人。

他寫信,分配工作,傳送訊息,接收訊息。

然後他開始漫長的逆行。

他出來過幾次。但不多。他的身體狀況不允許,工作也不為留下足跡,而為埋藏它們,像搭建金字塔的工人,封藏墓門以保守秘密與知識。撇除兩人之間的信仰分歧,現在他懂薩托的意思了。不論你想摧毀或守護這個世界,狂熱到了一個極致以後,路徑竟是相似的。他出來看過那個在街角餐店的吻,待在被衝撞的市警身邊,看自己與尼爾在人海中交錯。他停留在不同的時間線,不同的世界角落,放下了不同的演算法部件。他沒有留下一絲指引,或拆破的地圖。他試著找過艾佛斯那一塊,消息石沉大海,茫無頭緒,令人安心。

當他終於抵達,說來丟臉,當年那條平順明確,對老狗來說也毫不為難的步道,於此時的他可說是一大挑戰。也不能只穿大衣登頂了,厚實的毛衣外頭,他套上了在前一個城鎮購置的昂貴防風外套,鞋帶綁得死緊,淡季的極圈島嶼,壯麗山景中,他開始往上爬。這一趟,他有充足時間能欣賞周遭景物。越過爛泥地時也格外小心,踩穩了這處,才前往下一處。一切都在預期之中,山景與海景俱美,但並不超越他第一次看見它們的限度,因為它們是一模一樣的。潮汐時間,日落時分,飛來的鳥,退開的浪,全都是重複過的。我過著一個雙重人生。他想。像他一樣。

觸頂以後風景壯麗,左側路線下看便是著名的極圈海灘,生滿苔草的碎石山地像被猛地從高處傾倒,流瀉下坡,直到無力再繼,與小塊雪白海灘緊繃相接,向外便是綠松石色的平靜海水。他只看了海水一眼,掃過無人的小坡,便開始下行。坡線頗陡,他得專注地彎曲發疼的膝蓋,外八著腳步,慢慢地走下去。沒有人陪在身邊,夏季此處會有日不落勝景,人潮、帳篷和過多的燻鮭魚三明治,但此時只有他,藍色的他,和持續流失的時間。

紅色的他已經找到一塊平坦地勢。打開旅行袋,推開毛毯和皮鞋,取出底下的槍枝部件,在手中組合,往平石架起長槍腳架,在乾燥土地上鋪起毛毯躺下。

藍色的他持續下行。

紅色的他先開了一槍,偏得很,遠遠打在幾呎外的石頭地上。

他聽見有碎石炸開,短暫地闔眼,然後回頭。他的骨質疏鬆,皮膚垂弛,孔隙巨大,乘載了老舊廢料。難以被健康的細胞辨認出來。他熟悉這之間的每一個發展與念想,卻沒有想到在紅藍交會的暮光時分,會有故友存在。像倒飛的鳥,吞回龍頭的水,山稜線上出現了死而復生的人,他看見背光中的一頭金髮,你來了。你來了。他想。這難道不是你平生所見最美的風景。

他想起填字遊戲,想起皮鞋,想起尼爾告訴他,若他在乎,若還活著,要訴說這一生的故事。他想。這之中沒有遺憾。他以為自己沒有聽到的那一切,一直待在那裡,並非突然出現,只是需要他投放全副注意力。他幫著寫下了尼爾的故事,如今,他也為自己完成這本書的結尾。

他遙遙地舉起手,如同當年在廣場上的尼爾。他的心在鳴笛,仿若船隻進港。猶如有人握著他的手,為這一生的故事劃下句點。他認識那隻手。如同他對他說過的,他看見他,就忘記呼吸。

他往上跑,摔在地上。

他滿心歡喜。

他停止呼吸。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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