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XMFC] Heaven from Here (AU)

Erik的一天始於天花板的規律震動。

散入屋內的塊狀光線中,漂浮著因一樓芭蕾教室開課震動天花板而四散的塵埃,他踢開纏在小腿的毯子,花上長久時間呆呆盯著牆頂緣的長條小窗外,街道上一雙一雙飛踏過去的鞋子;直到他夠清醒到足以聽出透過薄薄地板送下來的音樂,千篇一律地又進入了軍隊波蘭舞曲,他才翻身爬起。

Erik正用毛巾抹掉臉上剩下的刮鬍泡時,Raven打來。她聽起來就跟上禮拜一樣急躁不耐,滿腹牢騷沒有休止的一刻;她強烈譴責手機主人漠視工作期限的態度,Erik打開冰箱拿牛奶,隨手將喧鬧的手機擱往蛋架,用腳掌把冰箱門甩上。

他一邊裹著外套一邊鎖門,從地下室樓梯上來到開放街道時,碰見了在擦拭玻璃門的Emma。她經營Erik住所樓上的舞蹈教室也擁有Erik的住所,以一個房東來說實在過於年輕與姣好。她抬頭看見Erik,微微一笑,滿面典型美女的不經意傲慢和不自覺示好。

「Cześć, Erik. 」她用優雅但不太確定的聲音說,「我的發音正確嗎?」

Erik疲於對她再次解釋自己從小移居德國,懂的波蘭話恐怕不比她多這點。他想是不是就如選美時,參賽的佳麗老以世界和平為人生宗旨回答問題一樣,Emma似乎總以種拯救這個自閉不善交際的可憐波蘭男人的態度在和他相處,等著也許有天Erik會約她出去,如此一來她就能殘酷地拒絕然後把寫著Erik名字的星星貼在她的榮譽牆上。

「噢還有,我今天會請人來檢查你的熱水。」

又或者Emma的確是好人,而Erik是個反社會份子。

「至少在我名字的部分,是的。」Erik回應她,「謝謝妳,Emma。」

Emma笑著回去對付她光可鑑人的玻璃,Erik則前往轉角的小店打發早餐。通常他會點火腿蛋鬆餅和黑咖啡,坐在窗邊的老位子上花一個半鐘頭緩慢地嚼吞食物和當天的報紙;但那天他起得太晚,狹小的店裡已經塞滿了人,於是他只要了咖啡,和擠往萬頭鑽動的櫃檯時唯一能抓取到的外帶焙果。

在不想回去剛離開的租屋處的情況下,他別無選擇地坐在公園長椅上用餐。

Erik無意識地環視著住家附近的小公園,他每天要經過這裡無數次,但從沒真的進來繞上一圈。占地不大的圓形公園裡以白石噴水池為中心,四散著長椅和垃圾桶,稍遠的草皮上有幾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打槌球,貝雷帽下的銀髮在陽光中閃閃發光。Erik稍稍調近視線,繞著噴水池安置的幾張長椅上都有人占據,一個穿著過早春裝的女人手指飛快地在黑莓機上跳動,視線永遠只在腕表和手機之間浮躁地轉移,她左側椅上穿著駝色大衣的年輕男人微微俯著身,在和一群鴿子分享他的早餐;Erik闔上眼睛,再張開眼睛,試著讓世界在他眼中停駐靜止,並構成完美平衡或者因失衡而完美的畫面,因為那理應是他的工作。但沒有,世界仍在瘋狂地旋轉移動,街道喇叭聲腳步聲雜沓,而他仍沒有找到任何為他停止的事物。

Erik起身將紙杯裡的咖啡喝完,和吃了一半的焙果一起丟進公園的垃圾桶裡,轉身離開。


他在三年前從德國來到美國。

Erik的事業起步於杜賽道夫這個廣告重鎮,他為當地幾個最大的廣告公司拍攝宣傳照片,不時也辦些攝影展會;他年輕、不怕吃苦、實力和運氣兼具,漸漸在業界闖出了名聲,藝術發展方面也廣受看好;Shaw因此聯繫上他。

Sebastian Shaw是美東的投機鉅子,Erik至今仍然不是那麼確定這個富有的人確切做些什麼讓他如此富有,只知道他總是花非常多錢投資他看上的東西,而那些東西毫無例外地都讓他賺回更多的錢。他以高薪邀請Erik到紐約為他名下的攝影藝廊工作,並慷慨地全額支付工作室和住所的租金。就如他所說的,他那時太年輕,也太急於證明自己,加上母親的支持推力,Erik毫無猶豫地離開了杜賽道夫到紐約。

他也許在德國有些名氣,但到了紐約一切幾乎是從頭開始;那時的Erik從最小的拍攝百貨雜誌型錄的工作,到Shaw為他簽來的大型藝術展都來者不拒,不論是接案承辦到後製他全一手包辦,一天工作最少十二個小時;直到有天早晨他張開眼睛,發現隱隱舞動的天花板竟非常不合理地出現在右側的視野之中,Erik必須得小心別被自己的嘔吐物給噎死,掙扎著翻身去取手機叫救護車,才想,噢這可不太妙。

出院之後他雇用了Raven。

那女孩來應徵的時候並沒有帶上任何漂亮的證書和推薦函,甚至還遲到了十分鐘,但Erik喜歡她直言不諱的樣子,加上他自己也不是什麼高學歷份子,更討厭自作聰明的腦袋瓜,因此錄取了她。

在紐約的生活進入第二年,一切看來如此順利。Erik賺得了地位和名聲,按月匯上一筆豐厚的生活費回杜賽道夫之後,仍然不愁沒錢吃飯,他有個可愛的助理和火辣的房東,藝廊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切看來如此順利,除了他母親的訃聞在此時送達紐約。

這不算個意外,卻完全不在Erik的意料之內。他的母親身體一直都不很健康,為此他還雇用幫傭打理家務,只等著自已的工作真正安定下來以後,要把她從德國接來美國居住;只是這一等一擱,野心和虛榮盲目,所有事情就都不再有回頭的餘地了。Erik最後一次回到杜賽道夫打理母親的身後事時才發現,自己匯回去的生活費幾乎分毫不少,全存在用他名字開的一個戶頭裡累積成了可觀金額。

Erik深愛他的母親,但他沒有崩潰,他實在沒道理在這個他遺棄的所在崩潰;只是冷靜地主持了喪禮接受舊友和遠親們的勸慰。然後他在老宅子裡睡了一晚,在飄散著肉桂氣味的廚房呆呆地坐著一早上以後,收拾行李直飛回紐約,再度埋首無止盡的工作。Raven多次要他放個假休息一陣子的建議完全被束之高閣,起先他白天工作,晚上痛飲大量酒精,幾周之後,間歇性的頭痛和手掌發顫讓他意識到這樣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徹底影響白天的工作效率;於是Erik改變了行程,一入夜他就換上慢跑鞋,以位於布魯克林區的住處為中心跑上大半夜,直到累得一沾上床單就什麼也不會夢見地昏睡過去為止。

他在某個晚上、或者可以說是早晨,碰見了Raven。

Erik沒戴手表,但對街那間勤勞華人夫婦經營的雜貨店已經拉開了一半的鐵門,所以他推測大概是凌晨五點半左右的事情。他的助理就站在通往他居住的地下室街邊,背部倚靠著鑄鐵欄杆,縮在羽絨外套裡望著Erik遠遠跑來。她什麼也沒說,Erik也只是在她面前停下腳步,低下臉來規律地換著氣。Raven身後的街道末端,朝陽正在緩慢地升起,映得她凌亂的髮梢金得發白。

「早安。」Erik覺得自己該要說些什麼於是說了,Raven歪斜著腦袋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你真是一團糟,Erik。」她的聲音同樣溫柔得不可思議,「你知道吧?」

是啊。Erik這麼想,這倒是真的。

「過來這裡。」

Raven抬高了手臂,把遠比她要高上許多的Erik一把攬進懷裡。這突如其來的擁抱一點也不舒適,Erik望著對方踮高的腳掌一度想發笑,甚至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反摟回去,但在那之前他的眼淚就打在Raven的羽絨外套上,他看著那水珠順著不吸水的布料迅速滑落,然後又是一滴、又是一滴。他感覺全身都無端地顫抖發痛起來,而且仍然沒辦法擁抱Raven,只是緊緊地將自己的拳頭掐在外衣口袋深處。這都沒關係,Raven沒關係,她在這裡,她並不知道Erik做過些什麼可憎的事實,這都沒關係。Erik再度感覺到那個早晨的痛苦,天空傾斜世界崩毀,而他即將用眼淚和鼻涕噎死自己;期間Raven只是牢牢地用手臂箝制住他,像一鬆手Erik就會碎裂開來似的。

也許他真的會的。

那天之後,Erik就再也不想真正拍攝些什麼。


但現實社會很殘酷。

不論你背負任何傷痛悲哀創口,生活行屍走肉毫無目標和未來性,水電瓦斯房租帳單仍然準時進入信箱。Shaw或許支付了大半部分的開銷,但那不是一輩子的事,Erik住在全世界物價收入排行前十名的城市,他得吃飯,這是個事實。

Raven在極度不樂意的情況下,為Erik推掉了任何和藝術表現有關連性的工作,只接些純商業的案子;他能異常耐心,且不帶任何感情地拍攝一碟被一再擦拭盤緣的香煎鴨肉佐桔醬,即使那種工作報酬不高,照片刊登出來也多不打印上攝影師的姓名,但那很好,那正是Erik所需要的。Shaw為此來過幾次電話時而暗示時而明講地表達他的不滿,但Erik不真的在乎。他想情況還能多糟?最多不過一無所有地回到杜賽道夫,而這還真沒看上去那麼糟。

Erik漫步回住所時,隔著街道遙遙望見Raven背向著自己站在舞蹈教室前,正和Emma說話,他暗自咒罵一聲掉頭走開,又繞回了樹木茂密的小公園裡。他先前坐過的那張長椅被一雙四肢糾纏不休的情侶占據,Erik將手掌收往大衣口袋裡,頹萎著往噴水池邊揀張椅子坐下,長椅另一端是那個穿著駝色大衣、餵著鴿子的年輕男人。

Erik出於習慣又反正沒事,上上下下掃視了他一圈。

大概三十歲出頭,看上去比自己小上一點,材質高級的大衣半舊不新,不特別像哪個名牌的設計,也許是手工訂做的,裡頭是輕便的法蘭絨襯衫和毛線開襟衫,不時因為朝鴿群拋出食物動作而露出袖口的腕表薄得像張紙;他腿邊靠近Erik這側的椅面上擺著一疊厚厚紙本和鉛筆,普瑞特藝術學院就在距此不遠的地方,因此Erik合理推測這人八成是個教授,家世背景雄厚,沒吃什麼苦就進入常春藤名校,消遣夜晚的方式就是和他那些只會更富有的同窗們在俱樂部享受威士忌和雪茄,聊些讓這個世界更加貧富不均的可怕話題。

Erik正想低下眼繼續研究他的鞋子,那人就抬起臉投來視線。很久以後他回憶這一切,覺得真是老土的要命,他當時只想,自己可從來沒看過那麼藍的眼睛。

不知人間疾苦的教授理所當然地、有張好脾氣的圓形臉蛋。他朝Erik禮貌一笑,又調低視線去收拾手邊的東西,動作安穩緩慢,讓Erik覺得並不是因為自己侵犯了他的私人空間使得對方必須離開。

「有個愉快的一天。」教授在起身的同時輕聲說了,嗓音優雅輕快,帶著濃厚的牛津腔。

好吧,所以不是長春藤,而是牛津或者劍橋。Erik看著對方走遠時想,這可弄錯了不少地方。

教授也許只是個好人,而Erik是個反社會份子。

Erik想自己大概真的是太無聊了。

他的生活排除活下去必須的行程以外,基本就只剩下躲避他的助理、和無法再躲時硬著頭皮去做些就算不是他做也無所謂的工作;而有鑑於Raven的咄咄逼人有越演越烈的跡象,他買了早餐以後就避往住家附近的小公園機會也大幅增加。

每當Erik失意地坐在長椅上想他的體型幾乎是Raven的兩倍大,更別提還是那個付薪水的人;卻為何得淪落到有家歸不得,只能在公園曬太陽的地步時,教授總是在那裡。穿著他駝色的大衣,天冷就加條圍巾,下雨了就打把傘。

Erik的固定座位在公園外圍的樹下,以相對位置來說能看見教授右側四分之一張臉,他花很長時間望著對方坐在水池邊的老位子上,吃他的三明治,潑灑土司碎片進入飢渴的鴿群;第三次碰見時,他發現那人甚至買了兩份餐點,只為了確保每一隻瘋狂的鴿子都能吃到食物。

在紐約,正常人會直接走往教授身邊坐下說聲嗨聊聊天氣,然後提出自己一切待解答的疑問,但不,這種事情Erik做不來;他一邊唾棄自己一邊帶上了工作用的相機,透過觀景窗和長鏡頭研究那人身上每一個小細節:手邊常擱著一疊厚厚紙張,有時也帶本書,但很少拿起來讀;咖啡杯來自幾條街外的朱諾餐館,也許就住在那一帶;蒼白的鼻樑上有幾點雀斑,薄唇總是凍得發紅。Erik想,這就是個除去有對漂亮眼睛以外,其實相當平凡的男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要盯著他看。

很偶爾的,教授有時也會注意到他,也許是被過於頻繁的視線吸引又也許不是,他會側過臉來,朝著Erik點頭微笑;而每一次他這麼做,Erik都有強烈的衝動走過去和他說話,或者按下在指腹底部顫抖的快門鍵,但他終究沒有。他試著回想自己這麼急切於拍攝些什麼是多久以前的事,也試著回想會在按下快門前做出這麼多猶豫是多久以前的事;而這兩者的答案若不是久遠得不可考,就是不曾發生。

某個早晨,Erik囫圇吞棗地吃著一塊法國土司,思考著是不是應該用手裡的麵包搶走鴿群的注意力,好讓一如往常地遙遙坐在陽光裡的教授能投來他藍色的視線;Erik已經考慮了好一陣子該用什麼樣的角度把光線引入他的眼睛裡,才能讓那雙瞳孔在相紙裡亮得透明。他正出神地想著這些事,餘光就瞥見一個女警從公園左側入口進來,環顧了四周以後將目光停駐在教授身上,然後堅定地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Erik吃了一驚,站起身快步前往水池;走近長椅時,教授恰巧抬起眼,在被突然拉近的距離中露出驚訝神色,Erik一把奪走他手裡剩下半個的煙燻培根三明治,塞進自己大衣口袋裡。

「不好意思?」教授震驚地開口。

「有警察,你餵鴿.........」Erik剛要解釋,那個女警就來到他們身邊。

這沒用,Erik試著若無其事的對上那個女警審視的眼光,她一定看見了。

「嗨,Moira。」

教授壓抑帶笑的聲音從側面傳出,Erik低下臉,對方正倚靠在椅背上仰頭注視女警,一隻手臂擱往椅扶,手掌抵在彎得過分的唇前。噢狗屎。Erik覺得口袋裡的三明治像熾鐵般燙手,溫度一路蔓延上他的臉頰。

「我碰巧經過這裡.........」女警的視線仍然好奇地停在Erik臉上。「你的朋友?」

「噢是的,老好人一個。」

教授笑起來,抬頭注視Erik,輕快地眨了眨他的眼睛。「Erik。」Erik會意,了無生趣地朝女警伸出手。

「我就只是過來打個招呼,」Moira給了Erik一個扎實的握手。「很高興認識你,Erik。」

教授也親暱地握了握了女警遞來道別的手指,才目送她遠去,Erik從口袋裡拿出那個不屬於他的三明治。

「抱歉,我以為、我是說,前陣子看到新聞,好像有人想立法通過禁餵鴿子。」Erik窘迫地解釋,教授接過三明治,以坐著的高度仰起頭來看他,笑彎了藍色眼睛。啊正是這個角度,Erik想,像完全開啟的天窗迎入日光一樣,非常完美。

「真心希望他們別剝奪我和這些可憐鳥類的一點小樂趣。」教授快活地說,朝Erik伸出手。「抱歉,我真是太無禮了,Charles。」

Charles,當然是Charles,還能是什麼其他的名字。

「Erik,但你已經知道了。」Erik說,教授又被逗樂了,他的手掌柔軟而溫暖。「我就不打擾你了。」

「噢,完全不打擾,請坐---天啊你比坐著時看起來高多了。」Charles挪開身子讓出一個空位來,「我可不能對救命恩人一無所知。」

Erik皺起眉頭微笑,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個絕佳的發展。

「有人說過你相當得理不饒人嗎?」他打趣道,Charles一笑,隨手將剩下的三明治撕碎,朝鳥群拋去。

「你住在附近嗎?」Charles問,Erik點頭。

「就在對街不遠,你呢?」

「最近是,出於某些悲哀的原因,我目前住在這附近的飯店。」Charles微笑道,「不過我喜歡這裡,比我住的地區有活力多了。」

「晚上別離開飯店,你不會想看到這裡的人因為你的皮夾充滿活力的樣子。」

Charles又笑出聲音,這使他看來睿智又孩子氣,像隨時可能提出一個愚蠢但可愛的問題,或者解答一個涉及宇宙生成的艱深課題;而這必定讓他在校園裡無往不利。

「你是個教授嗎?」Charles聞言訝異地望著他,Erik想自己大概刺探到了對方的隱私,於是又補上一句:「我是說,在大學教書什麼的,你看起來像個教授。」

「不,我的朋友,我是個作家。」他回答,漫不經心地稱呼一個認識不到五分鐘的陌生人『我的朋友』。「住在飯店就是為了趕稿,我的編輯是個怪物。」

這解釋了他總帶在身邊的那些紙筆。基於同病相憐的立場,Erik被引起了興趣,禮貌地詢問他創作的方向,Charles聳了聳肩,不知是謙虛或是應付地說都是些不入流的東西;然後他笑著告訴Erik,就算要在屁股上挨一記子彈,他也不會告訴他他的筆名。

「你做些什麼維生?」Charles反問,然後又舉起手制止他回答。「等等,我猜得到。」

他神祕兮兮地湊近Erik,壓低了嗓音。

「你是個殺手。」

Erik花了幾秒才意識過來這是個玩笑,期間Charles用他討人喜歡的聲音大笑起來。

「為什麼?因為我是德國人?」

「我完全沒有這種刻板印象,」Charles裝模作樣地正起神色,「你看起來就像個殺手,板著臉拿著詭異的相機在這個只有老人和狗的公園走來走去,你從來沒真的拍些什麼,對吧?」

Erik哭笑不得地望著他,要是真如他所說自己是用這台機器在觀察目標,那Charles必定會是第一個倒在血泊中的人。

「所以你認為有人付了我高額賞金讓我來這裡殺老人與狗?」

「誰知道呢,我聽說哈德遜先生在打槌球的時候得罪了不少人,」Charles朝著遠處的草皮抬了抬下巴,「他們認為他假裝風濕來降低戒心,贏走球友們的退休俸。」

Erik被逗笑了,短促的鈴聲從Charles那側傳來,他愣了幾秒才從大衣口袋裡掏出手機,操作使用介面的模樣笨拙不純熟,叨唸著他從來沒習慣過這東西。

「我得走了,很高興認識你,Erik。」他收拾起椅上的紙筆,侷促起身,再次和Erik握手。「試著別趁我不在的時候殺掉些什麼,好嗎?」

「我不能保證那個。」Erik冷酷地說,Charles又大笑起來,然後像初次交談時那樣說了祝福Erik日安的話才離開。

冬陽曬得人眼花,Erik繼續在椅子上坐著好一會兒,交互搓揉手掌,試著平復因為無端緊張和久違的玩笑話造成的指尖冰冷。稍晚他到住家附近的小書店,除去狄更斯和其他已經過世的作者,他找到了十二個Charles。兩個寫羅曼史,兩個寫推理,兩個寫財經分析,三個寫醫療保健,一個寫傳記,一個寫宗教信仰,一個寫食譜;但作者介紹上的照片裡,沒有一個是他的Charles。


隔天Erik到達公園時,他的、他真該停止使用這個詞了,他是說;Charles已經坐在老位子上,愉快地朝他招手。

「我給你帶了果醬餡餅。」Charles在他坐下時,把一個紙袋往Erik已經抱著剛買來早餐的懷裡放。「通常十點過後就買不到了,今天我起得夠早。」

「你真好心。」

Charles興味盎然、欲言又止地盯著Erik檢視袋裡的果醬餡餅,那模樣以他的職業來說,大概就像突然面對著整片古珍書牆,不太確定應該從何下手。

「你的紙袋裡裝了什麼?」Charles終於好奇地問,「貝瑞塔手槍?」

「只是醃牛肉三明治。」Erik打開袋子讓他看,「但如果必要,我還是能用這東西殺死些什麼。」

Charles大笑,和他一起把那個三明治掰開來餵鴿子,而果醬餡餅味道非常好。

「你的稿子進展得怎麼樣?」Erik問。

「很慢。」Charles悲傷地回應,「事實上,我正奢望著你能給我一些幫助。」

「我?」

「我是個懶惰的作家,習慣使用身邊的人事物來創作。」

「聽起來不像個壞主意。」

「這得看你從什麼角度看,」Charles笑道,「幾年前,我把一個遠親搞外遇的事情寫進書裡;你知道那種人的,吃過晚飯就一起聚在起居室裡抽菸喝白蘭地,大聊他們做過的投資和上過的女人。」

「可以想像。」Erik被和對方氣質不相襯的用字逗樂了,Charles聳肩。

「總之,我對於他們床笫之事的描寫顯然太過精確細膩,書發行以後就接到對方律師寄來的存證信函,雖然因為匿名和對方想息事寧人的關係我沒真的吃上官司,不過你可以想見之後我們的關係有多緊繃。」

「這真是得不償失。」

「不全然是,我上了亞馬遜的暢銷書排行榜。」

他們一起放聲大笑,草皮上幾個老人停下了槌球的動作投來視線,「抱歉,哈德遜先生!」Erik朝他們舉起一隻手大喊,這又惹來Charles另一陣停不下來的長笑,Erik發現要使Charles發笑真是件容易的事,而他莫名地樂於這麼做。

「噢夠了,我會消化不良而這全都是你造成的。」Charles梗著聲音艱難地說,「說說你自己吧,Erik。」

「我如何在一個恐怖份子經營的機構下打倒了三十個和我一起長大的孩子,成為唯一能存活下來的人體武器?」Erik板著臉回應,「我可不會一無所獲地對你出賣我的人生。」

Charles用他無力的拳頭往Erik肩上搥了一記。

「不,我是認真的,」他笑道,「說真的,Erik,為什麼你會到這裡來?你做些什麼?」

Erik得強迫自己過於用力地一眨眼,才能把Charles所說的『為什麼會到這裡來』當成一個單純而善意的問題,尤其當這的確是一個單純而善意的問題時。

他問過自己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在這個國家,在這個他掙扎了太久卻始終無法脫困的窘境之中;而那次數多到他已經不奢求這能有一個答案。

「我是個攝影師。」

Charles的臉在聽到答案時亮了起來。

「真的?你拍些什麼?」

他本來想告訴Charles都是些不入流的東西再讓他笑得瞇起藍眼睛,可是對方興致勃勃的認真模樣讓他打消了念頭。

「很多,最近是食物居多。」

有鑑於Erik的真實答案連他自己說出口都覺得貧乏丟臉,他本來預期Charles的好奇心會在這之後消失殆盡,甚至露出失望神色,但他沒有;也許因為良好的家教又或者他真的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你喜歡拍攝食物?」

現在他開始了,用他優雅的口音和聰明的腦袋問蠢得可愛的問題;這就像問在貨運碼頭工作的工人他的興趣是不是操縱堆高機一樣。

「至少我很擅長。」Erik訕笑著說,垂下眼試著把用來裝果醬餡餅的紙袋對摺再對摺。「我是說,攝影不是讓美好的事物停留,是用停留讓事物美好;所有人在鏡頭前都會笑,展露出他們美好的那一面,所以我們只需要去欣賞和想像,不需要真的深入認識。」

Erik久久沒得到回應,從紙袋裡抬起頭,Charles似笑非笑地注視著他。

「非常特別的理論,Erik,有一點偏執,但非常特別。」他溫和地評論。

「你呢?」Erik因為感覺窘迫而帶點挑戰地問,「你喜歡寫作嗎?」

Charles困擾地歪了歪腦袋。

「是,也許;很多事情想得太深入就不那麼單純了。」他回答,「沒人能阻止我寫東西,包括我自己,所以大概是喜歡吧。」

他們保持了一會兒的安靜,Charles帶著微笑拋擲麵包屑,Erik望著他在陽光下才稍微顯得健康的膚色,和幾乎帶點草綠的藍眼睛。

「為什麼你每天到這個公園來,Charles?」

「試著找點靈感。」

Erik低頭望向他手邊仍然一片空白的稿紙。

「所以你找到了嗎?」

Charles側過頭來,手肘擱在腿上手掌托著臉緣,懶洋洋地笑了。

「沒有,」他輕聲說,聲音理應是沒有任何變化的,但在Erik耳中卻異常柔軟緩慢。「但我找到了你。」

Erik應該要質疑對方是否試圖與他調情,或者取笑這句話,但他沒有。只是闔上眼睛,再張開眼睛,Charles就這麼在視線中停駐靜止,構成完美平衡或者因失衡而完美的畫面。他微微捲起的髮梢落在眉下,讓眼尾笑紋若隱若現;如果Erik希望,他甚至能夠數清對方頰上的淡淡雀斑。

噢天啊,拜託別是這麼回事。Erik想,掙扎著移動因為心悸而發麻的手指。拜託,這只是一個有著漂亮眼睛的平凡男人。

然後他驚恐地墜入愛河。


問題在於,Erik不能就這麼問他的.........他的新朋友Charles願不願意跟自己吃頓也許不那麼單純的晚餐。他從未和任何男人有過戀愛關係,看在老天的份上,他甚至從沒有過這個念頭;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去對同性示好,也無法肯定對方會對他的示好有什麼樣的反應。他是說,你有多大機率在公園板凳上碰到一個太討人喜歡的男人,然後不知幸或不幸地發現他又是個同性戀?

通常Erik不是一個懦夫,但問題在於,他從沒真有過什麼聊得來的朋友,或者一個令他感覺胃袋裡像多了隻小鳥一樣的對象;不巧地Charles兩者皆是,這讓情況變得非常棘手。

突如其來的短促尖叫和物體倒地聲響讓過於專注思考的Erik大吃一驚,手一顫撞上旁邊擱著的定影液,他慌忙探手,在堪堪距桌緣半英吋的地方抓住了傾倒的瓶子。

Erik忿忿從他的簡易暗房出來時,Raven正蹲在沙發旁邊整理一個書堆。

「書應該擺在書架,而不是地板上。」她遷怒地對Erik說。

「而妳應該敲門,不是直接闖進來。」

Raven往後踢出她修長的腿,尖銳的高跟鞋底正擊後方門板發出巨響。

「如你所願,Boss。」她放柔嗓音諷刺道,隨手抓了擱在頂端的一本書,不雅觀地倒往沙發瀏覽。「現在請你把該交上來的相片拿出來,我好繼續為了我無能的上司疲於奔波。」

Erik早在雇用她的第一個月就學會忽視Raven的無禮,因為若不這麼做,永遠只會導致更難纏的局面。

「妳覺得那些算是不入流的書嗎?」他朝沙發腳邊那些書抬抬下巴。

「看情況,」Raven漫不經心地回應,將手裡的食譜又翻過一頁。「如果你死都想在十分鐘內做出一個香蕉馬芬,我猜是挺有用的。為什麼問?」

「我認識了一個人。」

Raven抬起眼的動作快得令人震驚。

「然後?」

「不是妳想的那樣,是個男的。」Erik乾巴巴地解釋。

「終於!」Raven仰天大喊,「你終於願意承認了!」

「承認什麼?妳認為我是同性戀?!」他不可置信地提高了聲音。「為什麼?!」

「你穿過紫色的高領衫去拍攝現場,Erik,你知道這讓Vogue的男造型師們瘋狂討論了幾天嗎?」

「我和Vogue的封面模特兒約會,Raven,可不是和那些造型師。」Erik中肯地指出,Raven聳肩。

「但那沒能行得通,不是嗎?」她朝她老闆打趣地眨了眨單邊眼睛。

「那沒能行得通是因為我沒法忍受早餐只吃半顆葡萄柚.........為什麼我得和妳討論這些事?」Erik吼道,把自己摔進辦公桌後的椅子裡,煩躁地擊打著滑鼠。

「誰在乎那些模特兒,告訴我那個男人的事。」Raven從食譜裡揚聲說,「嘿,Erik,我保證不笑,拜託。」

他不太確定自己此刻的猶豫是不是顯得很Gay,但Erik的確想要找個人說;如果能選他甚至寧可和認識太淺的Charles談,但悲劇性地對方正是那個當事人,Raven是他僅有的選擇,而這真可悲。

「他是個作家。」Erik掙扎著開口,覺得整件事和自己都相當愚蠢。「說自己寫些不入流的東西,我不知道他的筆名,所以只是隨便找找.........」

「真的?你試過史蒂芬妮梅爾了嗎?」

「不,」Erik想自己大概是沒聽懂什麼玩笑,懷疑地問:「我應該試嗎?」

「是,」Raven認真地回應,「你喜歡他。」

「這不是我要說的。」

「但你喜歡他。」

Erik放棄了,把視線轉回電腦螢幕去。

「妳知道,我不是雇用妳來把我煩得半死的。」

「是啊,你雇用我因為我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敢狠狠踢你屁股的人。」Raven說,從沙發上坐起來,煩惱地看著Erik。「我需要那些照片,Erik,請告訴我你已經完成了。」

「我能給妳整個世界,除了照片。」

「去你的全世界,」Raven悲哀地喪失了她的幽默感。「你知道Shaw會殺了我。」

「不,他才不會。」

「是,他會的,」Raven凶狠地說,「他是全國步槍協會的會員,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就是不想應付他才雇用我!」

Erik把手掌放在耳側擺了擺,表達他的暫時性失聰和毫無興致,Raven起身,一邊在她巨大得足以放下整個肢解屍體的包包裡翻找著什麼,一邊走向辦公桌,把一本紐約客摔在桌面上。

「你看過這份雜誌了嗎,Erik?你知道上頭怎麼說你的嗎?」Raven翻找著雜誌,然後朝Erik暴力性地攤開一頁。「看見沒?『一顆正在上昇的新星』,你是『正在上昇』,可不是穩穩地掛在那裡了,Shaw會用他的來福槍把你射下來。」

「我很滿意我現在的生活,」Erik完全沒看著她說,「接些簡單的工作,拍拍美食雜誌的照片什麼的。」

「對,好像你真的熱愛從各種角度拍一盤巧克力布朗尼似的。」Raven皺起鼻子,「你怎麼能這麼輕易地放棄你的成就,Erik?」

Erik不感興趣地瞥了瞥那本雜誌,和他對望著的是一張他自己的半身照,穿著俐落的休閒西裝坐在高腳椅上,面對鏡頭的模樣意氣風發。這不過幾個月以前的事,Erik還能清晰地想起拍下這張照片的是他手下一個年輕攝影師,叫Alex Summers,從沙加緬度隻身到紐約來就為了進Erik的工作室,性格倔強頑固,過於堅持己見和客戶發生不愉快的情況是屢見不鮮;但Erik一直把他留在身邊,因為Alex能吃苦而且才華洋溢。

他們沒法磨出你的才能,因為那與生俱來,但社會總會把你磨得圓融。他這麼告訴Alex,正因為Erik走過一模一樣的道路。

「看看他,」Erik喃道,扯著嘴角笑起來。「像隻驕傲的公雞。」

Raven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雜誌內頁一眼,然後皺起眉頭,抹著粉紅色唇膏的嘴張著欲言又止。

「你知道嗎,算了,」他的助理抬起雙手說,「你知道Shaw要辦個攝影展,你知道那裡都會有些什麼樣的人,你知道你得拿出點些什麼來,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自己好好想一想,我過幾天再聯絡你。」

她一路走到廚房,Erik聽見拉開冰箱時,門架上啤酒瓶輕撞的脆響,然後Raven又走回來,把冰得透涼的手機放在桌面,警告地朝Erik豎起一根食指。

「別再把電話放進冰箱裡。」

她像來時般風風火火地走了,Erik聽著腳步聲一路踏上階梯,雜入嘈雜的街道裡湮滅消失;他拉過那本雜誌,靠進椅背裡垂眼瀏覽,下一秒扭捲起來兇狠地扔往桌外,紙頁在半空像鳥類振翅般開展,意外輕盈寂靜地落往沙發皮面。

他想起Charles的鴿子,然後無可抵擋地、是他高起高落的柔軟嗓音和藍得像下一個瞬間就會融化的眼睛;Erik把臉埋進手掌裡疲倦地呻吟。


Raven的報復行動來得很快。

她為Erik接下了一份真正的大工作,某個財團從歐洲引進了高檔次的連鎖餐廳,春天之前要在北美開設五家分店試水溫,而這一連串從品牌形象、餐點擺盤到雜誌宣傳照片全都由Erik的工作室負責。

財團那裡的窗口是個叫Sean的年輕人,事實上年輕得過火了,能取代其他資深同事得到這份計畫十成十因為他那在董事會握有重權的父親;但Erik對這個年輕的公關經理不算反感,除去他事事徵詢自己的意見並堅持每一次拍攝和Erik看不出存在必要的小會議所有人都要到場以外,Sean看起來充滿善意而且如履薄冰,只要進度稍加延宕,他就一臉嚇得要尿褲子的模樣叨唸著:「噢天啊別讓我搞砸這一切」逗得Raven暗自竊笑。

有鑑於這是一份真正能賺進大把鈔票和提升知名度的工作,正常情況下Erik應該感謝或者獎賞他那頗有手段的助理;但就在他第三次被手機鈴聲吵醒時發現鐘面顯示當時不過早晨七點,而聽筒對端總是Sean溫吞得令人發怒的嗓音試圖徵詢些配色和宣傳照的新點子,這一切就成了個噩夢。

Erik只想大吼大叫然後掛斷電話,但他實在不能這麼做,他告訴自己這份工作的酬勞能讓他糜爛度日一年無須煩惱存款問題,這才有辦法壓下脾氣否決Sean一切愚蠢的主意。

每早他被迫八點進入工作室,Raven總是從她的座位裡起身遞來一杯溫度適中的咖啡,並在Erik要把他滿腹怒氣撒往她身上時按下藍芽耳機的通話鍵,好像這一切不是她造成般朝Erik指指人滿為患的會議室,露出一副『我是全世界最棒的助理』的無辜幹練模樣。

也許她真的是的,畢竟這完全是他夢寐以求的工作內容:忙碌的時間線,制度化的美感表現和豐厚的酬勞。若不是這讓Erik五天來完全沒能踏入住家附近的公園一步,也許他真的會好好感謝Raven。

Erik試過在其他時段前往公園,有時是漫長工作日結束後的夜晚,有時是午餐休息時間溜回住家附近一趟,即便工作室距離他的住處有近四十分鐘的車程;但Charles從不在那,他似乎永遠只在早晨時間露臉,跟那些見鬼的喇叭花一樣。幾次他為了工作前往那些位於上城精華地帶的餐廳,對著少得可憐卻貴得要命的料理調整鏡頭對焦時總會想,若此時此刻自己碰見了Charles,他優雅自在、和這種地方能夠完美相容的Charles,那個人會帶著熱忱的微笑湊過來說些什麼;他會用不傲慢的態度告訴Erik這裡什麼酒好什麼菜糟,然後附在他耳邊低聲揶揄華而不實的人事物,並問Erik有沒有興致和他在紐約街頭四處走走,他想必會如此。

這令他思及,他們就住在同一個小區裡,但自己從未在公園以外的任何地方見過Charles。

於是忍無可忍的Erik終於在某天毅然決然地翹掉晨間會議。他打理好自己要出門前,拿著手機在冰箱前猶豫了片刻,Raven的警告言猶在耳,於是他只是將手機調整成靜音模式塞進口袋,捧著一袋在門口小攤車上買的蝴蝶餅前往公園。

Charles在那裡,一如往常;除去因為突然回溫的天氣,他沒了平日那件駝色大衣,整個人看起來瘦小又俐落。

一群鴿子聚在他腳邊,Charles低著眼但似乎完全沒將注意力放在那些鳥類身上,Erik知道這點,是因為有幾隻鴿子已經快要啄穿他的褲腳了。他走過去噓聲趕走那些忘恩負義的東西,陰影遮蔽了Charles一直享受著的陽光,這才使那人困惑地抬起頭來。Erik剛想從喉嚨裡擠出一個比嗨更好的問候語,Charles茫然的臉上就綻開大大笑容,跟那些見鬼的喇叭花一樣。

「Erik,」他柔聲道,聽來訝異又愉悅。「我還以為我弄丟你了。」

Erik維持俯視角度看著Charles為了抬頭望他,被光線扎得頻頻顫動的眼睫和幾乎是透明的眼珠,然後歪著頭一笑。

「你不是真的,對吧?」Erik不太確定地說,半是玩笑半是確認。「我從來沒在任何其他地方碰見過你。」

Charles咧開嘴笑,讓開了一個空位給Erik。

「這是紐約,我的朋友,就算花上一個月在街上瞎逛你也不見得能碰到一個熟人。」

Erik對此表示認同,把手裡的紙袋放進Charles懷裡,如他做過的那樣。而Charles還沒真的把袋口打開,強烈的椒鹽香氣就流散撲鼻,讓Erik有些懊惱的想一早就吃這東西恐怕是膩了點。但Charles似乎並不介意,興致勃勃地撕開一塊餅,弄得滿手鹽粒。

「謝謝你。我在這個城市住了這麼多年,卻從沒吃過這東西,你能相信嗎?」Charles嘖嘖道,「你不熱嗎?」

「什麼?」

「今天出了大太陽,最高溫有六十九度,但你穿著高領衫。」

Erik窘迫的噢了一聲,喃喃地說不要緊。他們隨意聊了聊這反常的天氣,分食一塊巨大的蝴蝶餅,這時Charles微笑著抬起手一揮,Erik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女警Moira正繞往園外的街道經過,朝他們所在的方向點頭微笑。

Erik想這是個好機會。

「你們倆.........」他試探性地開口,Charles轉過臉來看見他的表情,失聲笑了。

「噢,不,那是非常久以前的的事情了。」Charles用一塊手帕撣去褲管上的鹽粒,「我們試過,但沒能行得通。」

「我能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當然,但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清楚。」Charles臉上首次出現近乎難堪的神色,「說來丟人,我相當不擅長這種事,維持長久關係什麼的。我們當時吵得很兇,我甚至想不起來都為了些什麼。」

「但你們還是朋友。」

「這讓我們都自在許多,」Charles說著笑起來,「我是說,這讓我自在許多,一個能合法擁槍和開槍的女人是你的朋友,而非對你恨之入骨的約會對象。」

Erik乾笑了兩聲,他告訴自己這仍然算是個好消息,畢竟Charles手上沒有婚戒,那個迷人的女警也不是他的對象;雖然這沒有解答根本性的問題。

「我猜我是全世界最愛我自己的人,」Charles說著淺淺皺起眉頭,「那是蜜蜂或你的手機?」

Erik搖頭示意別理會,那猛烈的震動早在十分鐘前就透過口袋麻痺了他的大腿。

「也許是急事。」

Charles抬了抬下巴,Erik只得無奈地掏出手機;螢幕顯示了十二通未接來電,全部來自他的工作室。Erik正打算視若無睹地把手機塞回口袋時,一通簡訊進來了,只寫著:『Shaw在這,滾著你的屁股』

Raven連一串髒句子都沒能完成,看來事態緊急。

Erik咬著牙對Charles道歉,無聲地用盡了他所知語言裡的所有難聽字眼詛咒他的上司,只恨不能把自己剖成兩半或者把Charles裝進他的口袋裡,對方笑意盈盈,理解地聳了聳肩膀。

「我知道會是急事,快去吧。」

Erik起身,覺得自己像個深夜臨時有要緊工作,被迫留下他體貼妻子獨守空閨的糟糕丈夫,更糟的是他不能親吻Charles的臉頰道別。

他剛走開幾步,又折回來,Charles抬起頭。

「告訴我關於你的事情。」

Charles露出訝異的神色。

「你想知道些什麼?」他溫柔地問,安撫了Erik急躁而匆忙的態度。

「Everything. 」

他看著Charles帶笑的目光變得迷惘而模糊,像試圖破解一個謎題卻又不能確定那之後會如何,他看著他張開嘴欲言又止,似乎要笑又抱著遲疑的態度僵住了唇角。

狗屎,他操之過急了,他會讓Charles誤會,即便這之間一點誤會也沒有。

「就一件,」Erik侷促地說,「告訴我一件關於你的事情。」

Charles的口又開闔了幾次。

「.........我能在三十秒內喝完整個Yard of Ale(註1)。」

Erik挑起眉毛,Charles把臉埋進手裡呻吟起來。

「噢天,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他的聲音裡滿是後悔和懊惱,露在掌外的臉紅得發亮。「我們能重來一次嗎?我會告訴你我最喜歡的一本書是什麼。」

Erik放聲大笑,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到紐約以後真正大笑過幾次,可這情況在近日卻頻繁得過分。

「那沒有你以為的容易。」Charles悶悶地抗辯道。

「可不是嗎。」Erik掙扎著止住笑,皺起眉頭注視他不可思議的Charles。「我得走了。」

Charles歪著腦袋回望他,用拳頭輕輕撞了Erik的手背一下。

「嘿,」他說,「有個愉快的一天,Erik,答應我。」

Charles的語氣真誠得令人疑惑,但Erik沒有答應他,只輕聲回應希望他也是如此。

稍晚他踏入工作室,不等Raven發難,Erik就當著她的面脫掉身上那件讓他頻頻冒汗的紫色高領衫扔進垃圾筒,並命令他的助理去買件新襯衫回來。

「我恨你,」Raven搶過他手裡的信用卡時,恨恨地說,「我也恨你愚蠢的紫色高領衫,說到底你還穿它做什麼,昭告全世界你的性向嗎?」

Erik才不會告訴她自己只是需要做個實驗,而明顯地結果並不樂觀;他只是豪氣干雲地著一件汗衫推開會議室,去見自己這輩子見過最有錢的渾球。

Sebastian Shaw像個國王一樣坐在會議室頂端的主位上,那在平時是Erik的座位,他並不在意,令人在意的是對方手裡斟得滿滿的酒杯,現在不過早晨九點。

Shaw從來不是個好應付的傢伙,他霸道囉嗦,享受生活的方法豪奢粗魯,還是個自戀得亂七八糟的控制狂;而這一切特質在攝取酒精以後只會變本加厲,這恐怕是Raven求救的主因。

「Erik!」Shaw靠進椅背對他大張開手臂,露出驕傲滿足的笑容

Erik在距離主位稍遠一點的位子上坐下來,對Shaw身後穿著雪白西裝的男秘書投去譴責的眼光,他不知道對方的真名,只聽Shaw總喊他Riptide這個詭異字眼,Raven曾經告訴Erik那是因為這男人能在五級暴風中,從形同廢墟的撤離後死城為Shaw弄來一杯剛煮好的麝香貓咖啡。姑且不論這到底有多難,Erik無法質疑傳言的真實性,因為那聽起來完全是Shaw會命令他秘書去幹的事情。

Riptide只回以Erik冰冷中帶點自憐的目光,然後把一個空酒杯放往他前方的桌面,從手裡的瓶子倒了水線過高的紅酒進去。酒香讓整個會議室的空氣變得怠惰糜爛,Erik知道Shaw接著會對他炫耀那瓶全世界只有他能享受的紅酒,就因為他在法國南部擁有一整座見鬼的葡萄園。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他搶先截斷任何可能從Shaw嘴裡出來的句子,按著高腳杯底把它稍稍推離開自己的嗅覺範圍。

「總得看看錢都花到哪裡去了,」Shaw噘起嘴皺起眉頭。

這時會議室的玻璃門被推開,Raven走進來往桌上放了一個塑膠袋子,在只有Erik看得見的地方朝他翻了翻白眼,然後轉過身滿臉笑容地詢問Shaw需不需要些什麼。

「噢別忙了,只管過來坐下,甜心。」Shaw殷勤地拉開身邊的椅子,Erik兇惡地一甩下巴要他的助理出去。

「你得學會給自己找點樂子,Erik。」Shaw遺憾的視線一直跟著離開的Raven到走廊盡頭,「天啊,我也該找個那樣的助理。」

Riptide表情木然,似乎一點也沒受到打擊,Erik想這大概跟Raven重看了千萬遍的那部電影一樣,如果你能在這男人的手下熬過一年,如他要求地在暴風雨中弄到能起降的飛機和未出版的哈利波特,你就能在全世界的公司存活下來。

「不管你在外面的世界怎麼叱吒風雲,回到家,女人還是能在瞬間粉碎你。」Shaw用出演莎翁戲劇般的誇張聲音嘆道,「你知道,曾經有個女人,我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

「我真的得回去工作了,Shaw。」

Erik掃興地說,Shaw倒是沒露出不悅神色,他想這是他上司最值得、也是唯一一個值得稱許的部份:他尊重辛勤工作的人,而且真的會放手讓你去做你的工作,因為他過於自滿地相信你們要的會是一樣的東西。

「好吧,」Shaw起身,優雅地扣上敞開的西裝外套。「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Erik,而我很高興地從你可愛的助理那裡得知,攝影展的照片進度非常順利。」

Erik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他還沒有愚蠢到提出反問。

「你知道那些曼哈頓渾球怎麼看我的,他們認為我是沒有品味的暴發戶,我需要你來證明他們是錯的。」Shaw握住Erik的肩頭露齒一笑,「但嘿,別感到有壓力,好嗎?」

Shaw離開後,Erik像顆火球般衝到Raven桌前對她大發脾氣。

「為什麼妳告訴他照片進度很順利?」

Raven一臉不可置信,完全沒有對這場衝突表現出退縮。

「我還能怎麼說?他對我抱怨你最近狀況不好,還強烈暗示你的工作簽證全歸他管,我總不能讓你被遣返回德國吧?」

Erik的怒氣因為這番話升到最高點,他理智上明白問題完全出在自己身上,跟Raven毫無關聯,甚至跟Shaw也毫無關聯,他們只是做好他們的工作;但另一方面Erik又毀滅性地想到自己根本不在乎待在紐約或回去杜賽道夫,他想到自己的作品,那些他辛苦成就的虛榮心和自尊,他毫無頭緒的下一步和他的母親;Erik只想狠狠砸碎東西,最好還能割傷自己血流滿地。

「我不在乎,誰告訴過妳我在乎了?」

Alex在這時背負著幾袋攝影器材走進來,被Erik風雨欲來的低沉吼音驚動,不解地停下來望著他們。

「一切都還好嗎?」他問,但Raven和Erik忙著瞪視彼此,對他不予理會。

「你不在乎?你離開了以後我得丟工作!好,工作再找就有了,但Alex呢?」Raven把矛頭指向金髮的年輕人,「你是個糟糕的上司,但恐怕是全紐約唯一願意用他的人了。」

「你要離開?!」

Alex震驚地問,Erik被他們倆弄得心煩意亂。

「我不欠你們任何事!」他大吼。

「你不欠任何人任何事!」Raven吼回去,「老天!Erik!你曾經一天睡不到三小時,咖啡喝到胃穿孔,甚至替八卦雜誌拍過些蠢到家的照片,為了什麼!像現在這樣浪費你的才能嗎!」

Erik剛想隨便回些不理智的難聽句子,就看見Raven脹紅的眼裡淌下份量驚人的淚水。她粗暴地用手背一把抹掉眼淚鼻涕,繞過桌子衝進女廁,一路聲勢浩大撞翻了不少東西。Erik還沒從這樣的震撼中回神,Alex就走過來扶起一盆翻倒在地的觀葉植物,無可奈何地望著他。

「Boss,這樣可一點都不酷。」

Erik的怒氣已經完全退去,只剩下死灰般的倦怠和不知所措。

「回去工作,Alex。」

Alex識相地照做了,Erik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心不在焉地一邊處理工作一邊留神注意廁所的動靜,但Raven一直沒出來,整間工作室只有她一個女性,Erik也無法差遣任何人過去看看情況。直到午休時間,他出去買午餐的時候,碰巧在超市看見Raven喜歡的那種沙拉盒,Erik和Alex時常嘲笑那是沒根據地聲稱有機的兔食;但重點是Raven喜歡,而且Erik是個弄哭女人的渾球,所以即便一盒要價九塊美金,他還是掏錢買了。

回到工作室以後,他恥辱地拿著那盒沙拉,在女廁的門上敲了大半天沒人回應,正當他的窘迫要轉化為第二波怒氣時,Alex從他的座位裡探出頭告訴Erik,Raven在十分鐘前離開了。

Erik前去檢查他助理的座位,除去皮包不在以外,她擱在桌面上那些多餘的裝飾品和抽屜裡的化妝品一樣也不少,這才令他稍稍從Raven將一去不回的焦慮中安心下來。


完成了當天的既定行程以後,Erik把沙拉盒留在工作室的公共冰箱裡,驅車返家。他在住家附近繞了幾圈,終於找到一個空車位,因為正對著他去過幾次的小書店,Erik就順道繞進去逛逛。

值班店員是他見過幾次的害羞青年,戴著副過時但意外適合他的牛角半框眼鏡,朝進店的Erik露出怯弱的友善微笑,他的名牌上印著Hank這個名字。Erik走進店底,瀏覽著書架,餘光瞥見Hank青年慢條斯理地在自己附近做些無所謂的工作,視線好奇又猶豫地繞著他這邊打轉,期間他又在層層書架間找到了另一個Charles:『如何用你的肝臟微笑』。

「想找些什麼書嗎?」謝天謝地,終於他在Erik受不了之前鼓起勇氣開口了。「Lehnsherr先生?」

「抱歉,我認識你嗎?」Erik訝異地望著他,Hank緊張地一笑。

「Emma有時候會過來買些小說,她聊過一點關於你的事情,我、我有點算是你的讀者。」

他走離開幾步,在某個高層架上抽出一本裝訂著厚重封皮的書,滿懷希望地遞過來。Erik認出那是自己幾年前的攝影集,那時他仍在杜賽道夫,胸懷大志地拍攝了一系列的街道雕像,利用不同時段的光線使它們殘缺臉孔透露出生動感情。

「你也玩相機?」

「噢,不,」Hank笑著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鏡,「一竅不通,但我喜歡欣賞美麗的東西。」

Erik點點頭,不特別想回應些什麼,但Hank似乎還沒有走開的打算。

「你在找些特別的書嗎?我們有台電腦在櫃檯。」

「不,我只是、」Erik頓了一頓,在找他的Charles。「事實上,是的,你們這裡有史蒂芬妮梅爾的書嗎?」

Hank的嘴角很明顯地抽搐了一下,Erik並不很確定那代表了什麼,但大概不會是好的意思。

「好選擇,」Hank虛弱地回應,像Erik剛剛在他服務的高級餐廳挑了一瓶好紅酒。「那是我們這裡賣得最好的作者之一,是你的女朋友要讀的嗎?」

「不,我的助理建議我讀,」Erik狐疑地說,跟著他來到暢銷書區,吃驚地看著Hank指向架上有為數眾多庫存量的套書。「老天,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嗎?」

「太長了。」Hank回答。

最後Erik刷卡買下了四本一套的『暮光之城』和『如何用你的肝臟微笑』,並在Hank的請求下在他的圍裙上簽名。


隔天早晨Erik收到Raven寄來的電子郵件,她用禮貌但強硬的措詞向她的上司要求了無限期的長假,手機怎麼打都直接轉進語音信箱,似乎鐵了心要讓Erik明白這件事有多嚴重。Erik有些惱怒地回了一封只寫著『Whatever』的信件,他告訴自己沒了Raven他也能做好工作,就像一開始就沒有她一樣,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很顯然困難點出現在他們擴大的事業版圖,以及Raven在得到這個休假之前已經通知了所有客戶她將得到這個休假,並把Erik的直接聯絡方式交了出去,以至於連著好幾天,Erik和Alex都陷入人手嚴重不足,電話響個不停的狀態。

Alex哀求Erik和Raven和好,但Erik實在不樂意拉下這個臉,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但一方面也固執地想他肯定是寵壞了他的員工,才會讓他們覺得自己可以為所欲為還不會被炒魷魚。

Raven離開以後的一個禮拜,那個周二Erik在晚上十點半結束當天的拍攝工作,一邊和Sean從建築物裡出來時,吃驚地發現地面上已經堆了至少一英吋的積雪,而被城市光源映照黑得發紅的天空盡頭仍綿綿地飄著落雪。

「這見鬼的天氣,」Sean抱怨著戴上手套,「這是為什麼我吃素,地球就快不行了,你看,我才剛把羽絨被收起來,今天就下了一整天的雪。」

Erik和他道晚安,決定不在這樣的天氣自己開車移動,他一邊讀『如何用你的肝臟微笑』一邊搭著地鐵回家。當然他會選擇先讀這本書,至少他有顆肝臟,Raven可從來沒提過另外那套書寫的是完全虛構的異種羅曼史。他從溫暖的地鐵出來,走下赤裸在冰冷空氣中的長鐵梯時,覺得光是正常呼吸鼻子都快要凍出血來了,穿行公園是最短的距離,於是他用嘴大口吸吐空氣快步走向對端他的住處,厚重白霧融入雪景之中,公園一片死寂。

Erik行經自己曾經坐過的那張,位於樹蔭下的長椅時,下意識地往噴水池那端望去;不看還好,他立刻駐止了腳步,吃驚地望著Charles坐在他的老位子上。這是晚上,他提醒自己,Charles從不在晚上出現,至少他從沒碰過,而且還是在這種地獄般的寒冷天氣裡。他穿著他的駝色大衣,手掌收進口袋靠在椅背上,仰頭不知道望著些什麼;Erik安靜地走了過去,試著以不驚動Charles的方式來到對方身邊。

路燈蒼白明亮,落雪散落他全身,瞬間就在髮間和大衣上融化不見,他這才發現Charles沒真的在看些什麼,那人闔著眼睛微微挑著唇角,似乎完全沒受這冷天氣影響。Erik感覺好笑地抬手去抹他濕漉漉的臉頰,Charles戲劇化地吃了一驚,從椅上半跳起來,倉皇地轉動他的腦袋。

「噢,Erik!」Charles低呼,「你嚇了我一跳。」

「我告訴過你晚上別離開飯店了,這裡冷得要命又一個人都沒有,你在這裡做什麼?」

Charles既然站起來了,似乎就沒打算再坐回去長椅上,Erik一向和他平坐但這是第一次和他平起,他們之間尚有一些距離,因此Erik不至於需要俯視對方,但他還是能看出若他將Charles摟入懷裡,那人柔軟的褐色捲髮會恰到好處地鋪在自己臉旁,他只需要稍稍扭動脖子就能吻到他的臉頰......... 

 但這想像真的需要停下來了。

「我告訴過你我開始寫我的稿子了嗎?」

「真的?」Erik說,笑著透過一片白霧注視Charles。

「是啊,」Charles垂下眼,「通常我在晚上工作,不過因為進展得很順利,今天又下了雪,我就想出來逛逛,你過得怎麼樣?」

「很好,」Erik皺了皺眉頭,「很忙,我跟我的助理大吵一架而她離我而去了,但我想一切都還好。」

Charles又投來那種過於真摯的眼光,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精密儀器掃描了,骨血甚至心思都被看透,這可不是個很好的經驗。

「你呃、你想到我家坐坐嗎?就在附近,比這裡暖和得多。」他轉開腦袋,用拇指指了指他家的方向,Charles笑起來,在地上踏了踏活動他凍僵的腿。

「我很樂意去,但有件事一直困擾著我,你願意聽我說嗎?」

「當然。」Erik不解地回應他。

「我有個這樣的朋友,」Charles說,「他看起來總是很不開心,只要遇到一點能逗樂他的好事,笑著笑著又會皺起眉頭來,好像那是很不對的行為。」

「他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我試圖想找出來的答案,」Charles溫和地說,「你發生了什麼事,Erik?」

Erik震驚地看著Charles良久,對方似乎也被他不發一語的反應弄得有些侷促,結結巴巴地解釋他無意刺探。

「我只是覺得你也許需要找個人談談,Erik,我不是說心理醫生什麼的,你沒病,你只是.........看起來很傷心。」Charles的聲音懊惱而急促,看起來正在後悔每一個從他嘴裡滑出來的字句,卻又阻止不了自己繼續往下說。「某個朋友,家人,甚至是你的狗或者路邊的遊民都好。」

當然,Erik不知道自己表現出來的模樣真如Charles所說,也許是,但他不知道,他也不覺得自己的隱私被刺探了,他同樣不覺得自己正面臨著的困境是那麼難以說出口的事情。他可以告訴Charles,應該說,他很樂意告訴Charles;唯一令人擔心、令Erik擔心的是,他會對Charles的反應和答案感到失望。Erik知道自己也許會的,因為脫離這個處境必須做的事情他比誰都清楚,只是無從實行。

「我有你,」Erik終於乾澀的開口,「為什麼我還需要和遊民聊天?」

「謝謝你,」Charles看起來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彎身用手帕抹去長椅上的雪水,示意Erik陪他坐下。「這代表我不需要拷問你去得到一些資訊。」

但該從哪裡開始呢。

他一股腦地告訴Charles所有的事。

他對他描述杜賽道夫的天候景物、他們在老城區的房子,和Erik位於二樓盡頭的房間;他告訴他那閣樓形式的天花板讓他住在那裡的最後幾年,只要起床時不注意,就會一頭撞上痛得滿眼是淚;他告訴他自己的第一台相機是十四歲那年,瞞著上夜班的母親在清晨派報賺來的;他告訴他他的父親死得有多早,以至於他的母親得兼三份差來維持生計;他告訴他他有多想讓她過好日子,並以此為滿足自己虛榮心的藉口來到美國,而母親只是給予全心支持;他告訴他他甚至沒能見母親最後一面,喪禮上也沒掉下一滴眼淚;他告訴他快門聲對他已經失去了吸引力,僅僅成為一種謀生的制式化工具而他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Charles理所當然的,過於安靜地聽完這一切,然後他將手掌輕輕按往Erik的上臂。

「我很遺憾,Erik。」他的聲音濕潤而溫柔,Erik張開口卻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然後他們維持著沉默,偶爾一陣在暗夜中過於急響的車聲劃過,Erik的指尖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

「我父親也死得很早。」Charles突然開口,他垂頭磨擦著自己擱在腿間的手指。「我的外祖父是個實業家,在郊區有座老宅子,從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住在那地方,直到我母親過世。」

「我很遺憾。」

「她對於紅酒的了解恐怕高於對她兒子的,但還是謝謝你。」Charles短促地微笑。「我有個繼父,Kurt,他是我父親以前的同事,一個對所有事包括我母親都非常漠不關心的人,我們住在一個屋簷下,但幾乎不交談。」

「你討厭他?」Erik不太能想像Charles討厭任何人的模樣。

「我一直覺得他是為了錢才維持這段婚姻。」Charles委婉地回應,「所以當我讀高中的時候,母親過世了,我只想著Kurt能合法得到我祖父辛苦建立的一切,然後把我踢出家門,他和那個總是霸凌我的繼兄弟Cain就能高枕無憂地過他們的好日子。」

年輕Charles的苦日子,Erik想,物質富裕但心靈貧乏,也許那會是他埋首創作和書本的主因。

「他這麼做了嗎?」

「不,」Charles皺起眉頭,目光因回憶而遙遠不安定。「不,他沒有。有場大火,電線走火,那個晚上Cain不在,只有我和Kurt,房子太老了,到處都是畫像、掛幔和地毯,火燒得很快,我們來不及撲滅;Kurt把我從二樓的窗戶推出去,我摔斷了肋骨,然後房子發生爆炸,他沒能撐下來。」

Erik不知道該說些什麼,Charles靠上椅背吐出一口長長的白氣,轉過臉來對他微笑。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那是我造成的,當然火不是我放的,但他救了我,而我一直以來還深信他對我恨之入骨。」

「那不是你的錯,Charles。」

「那也不是你的錯,Erik。」Charles安靜地說,用他此刻看來深不見底的藍眼睛注視著Erik。「你覺得你母親的死得歸咎於你,所以你不快樂,走路的時候活像整個世界都壓在肩上;你在謀殺你自己,而那單純因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還有你母親有多愛你。」

Erik覺得肋骨發痛,思考了好一陣子以後才發現那是因為自己正過於急促地吸進冰冷空氣。Charles,他聰明的Charles,那麼好的,具有Erik喜愛和艷羨的所有特質,光是坐在那裡就讓這個世界更好的Charles;他也曾經像Erik一樣喝太多的酒感覺太多的痛苦,身體裡有那麼多憤怒和無能為力必須消耗?他想要擁抱Charles,但不是很確定這是為了安慰自己或者安慰他,他想,這是不是就是Raven在那天清晨擁抱自己的原因。

「你不孤單,Erik。」Charles握上Erik的後頸輕輕搖晃他的身子,那隻手掌冰冷無比,而那道聲音低沉而堅定。

他希望他別這麼做了,Erik想,他會把自己的眼淚搖出來,然後場面就會變得濫情而令人難堪。但他沒法控制,你要怎麼控制你的心或者地心引力呢?產自眼眶的水珠幾乎像瀑布一樣落往他雙腿間的地面,融入雪水中不分彼此。

Charles的手離開他的後頸,用袖子替Erik抹掉臉上的淚水,毛料厚重扎臉,袖管裡透著一股來自Charles古龍水的清爽香氣。

「你要回家好好睡一覺,」Charles說,字句跟著動作一頓一行,「像你從來沒真的睡著一樣,行嗎?」

Erik順著Charles起身的動作抬起頭,他站在那裡傾斜他的腦袋,像審視什麼令人驚異珍愛的事物,笑容玩味又小心翼翼。Erik想也沒想地就握住了Charles的雙手,對方因此屏住氣息,他鼻前那些因呼吸瀰漫的白色煙霧蕩然無存;然後,也許是他拉扯了Charles,也可能是Charles俯下身來,他的唇像飛鳥斂翅降落在Erik唇間。

一切就如他想像過的那樣。

Charles的氣味乾淨又穩重,鼻頭和嘴唇因為大雪天氣而冰冷乾澀;他的手指蜷在Erik掌心裡隱隱發顫,後者將手收緊試圖穩住那股不安定,才發現那不完全來自Charles,也來自自己過急的心跳。Erik沒覺得頭暈目眩腳不著地,反而有種一切終將靜止下來的感覺;他這才明白,或許長久以來瘋狂旋轉著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他自己。

Charles從喉底發出了窒息般的聲音,深深吸了一口氣以後退開。他看起來就跟Erik如出一轍:臉上所有部位都在發紅,整個人凌亂又倉皇,帶著困惑又熱烈的微笑;他輕柔地按壓著Erik的指尖,藍眼閃爍如繁星。

「晚安,Erik。」

他鄭重地輕聲說,轉身走開,Erik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直到遠得暗得完全不能見。

Charles從此不曾回來。


Erik隔天在上班途中繞往公園,發現Charles不在那裡;他沒有多想,只是如往日般埋首忙碌工作,並期待再見到他的機會。但直到再隔一天、再隔一天、再隔一天,Charles仍不在那裡,他才察覺不對勁。

Erik從三天等到三個禮拜,從早晨九點等到十點,然後前往工作室忙到天黑,再從晚上十點等到十一點都毫無斬獲;他完全摸不著頭腦Charles究竟到哪裡去為什麼去或者和還打不打算回來。

他試著詢問公園裡其他常客,闖進戰況激烈的槌球球賽裡尋找Charles口中的哈德遜先生,差點激怒了一群年紀相加超過三百歲的道地紐約客。他在對他們描述Charles時,才驚覺自己對那人的了解有多淺薄;而老人們的印象和記憶都模糊曖昧,只說著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年輕人,然後把他的髮色記成紅色,大衣記成褐色。在Erik看來這真是不可原諒的一件事,但說到底他從未見任何人和Charles攀談,他們又怎麼會知道他有雙美麗的眼睛。

這很丟臉,但他也想過找那個女警Moira垂詢Charles的下落,但她似乎也跟著一塊消失了,繞行公園外頭巡邏的員警成了個大塊頭男人,在Erik詢問時,只冷漠地告訴他自己剛調來這個分區,並不認識任何Moira。

Charles離去以後一個月,Erik完成了Raven為他攬下來的那份累人工作,餐廳順利開幕。Sean送了瓶好酒作為感謝,還不知從哪聽來他不久以後將在Shaw主辦的攝影展上展示作品,熱心地說當天雞尾酒會的食物餐廳可以一手包辦。Erik向他道謝、放了勞心勞力的Alex為期一周的假,然後花很長時間坐在公園長椅上,反思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起先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做錯了,他不該告訴Charles那麼多不愉快的事,也不該讓Charles必須告訴自己那些不愉快的事,他不該掉眼淚,不該親吻他,不該就那麼讓他道晚安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而這自省的時間長度隨著日子經過、天氣變暖一點一點縮短,他又想自己真沒做錯什麼,一切明明自然得毫無破綻,甚至連最後那個倉促混亂的吻都顯得如此完美。

時間進入第二個月,Erik終於能控制自己不再天天涉足那座公園去尋找不存在的人,或者每當電鈴響起,就瘋狂地想像站在門外的是完全不知道他住所的Charles。

Erik又開始拍照了。

起因平凡無奇,他走遍了紐約市區半數的公園,並且為了告訴自己他並不是在尋找Charles而帶上了工作用的相機。那天下午陽光強烈但不燥熱,無風無雲,Erik在距離自家三站外的一個社區公園裡,身邊是一座鏽得鈍黑的銅像,他完全沒興致繞到正面去看這傢伙是誰,只是倚靠它的基座站著。

幾個牽著孩子經過他的母親投以懷疑眼光,Erik不怪她們,隻身一個男人拿著裝了高倍數鏡頭的相機,對街就是間托兒所,這些要素累積起來不會有什麼好結論。他將視線移往公園右側,懶散地梭巡那裡安置著的幾張椅子,然後他看見一個穿駝色大衣的年輕男人。

Erik的心臟瞬間竄進喉嚨裡,即使他在同一個瞬間就明白那不是他的Charles。

他透過鏡頭調整焦距,注視那張陌生的側臉,男人正意興闌珊地盯著地面上的灰鴿,腿邊擱著的三明治還有半個,但似乎沒有餵牠們的打算。他坐在那裡抽完了手裡的菸,拿著三明治起身,走入鴿群時猶豫了幾秒,然後把手裡的食物整個拋稍遠的地面,幾十隻鴿子振翅撲去,幾乎把男人整個淹沒在羽毛翅膀風聲之中,Erik於此同時按下了快門。

這很奇怪,他因為失去一個人而失去拍攝任何東西的熱情,現在也因為失去了一個人,重拾這份熱情。他試著回憶Charles,一切微小細節都歷歷在目;他柔軟的褐色捲髮和手指,討人喜歡的笑聲,湊近自己時,衣領裡飄送冰冷又溫暖的淡淡香氣,和他的藍眼睛;一切平凡無奇的事物在他的藍眼睛裡都那麼不可思議,他用那雙眼睛注視過Erik,他親吻過他。

Charles離去以後第四十三天,Erik半晌沉浸在震撼中沒有設法脫離。他意識到這些日子來他不如失去母親那般焦慮無所適從,是因為Charles在親吻他的同時帶走了一切的痛苦,帶走了一切能感知到的情緒。

那一刻Erik明白即便毫無欲望,他也能拍下全世界的事物,不論大小動靜,不論明暗美醜,不論深愛或痛惡;他能拍下全世界的事物,除了他的Charles。

他永遠無法拍下Charles。


Charles離開近三個月的某個晚上,Erik循著Raven留在履歷上的資料,來到了她的公寓。

那地方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沒有管理員但有個不錯的電梯,穿行過同樓層的住戶門前也不至於聽見裡頭的動靜,隔音還算完善。他捺下門上的電鈴,聽見裡頭Raven高喊著來了,然後又等了過長的一段時間(明顯是對方透過貓眼在審視自己),門鎖才被打開,他的助理從仍上著門鏈的縫隙探出臉。

「幹嘛?」她沒好氣地說。

Erik看得出她已經不生氣了,只是假裝還在氣頭上,這以Raven的性格來說也夠具威脅性的了。

「我帶了東西給妳。」他往那道裂口裡遞了一個隨身碟進去,Raven狐疑地接過。

「這是什麼?」

「攝影展的照片。」他說,Raven垂眼看了看隨身碟,又看了看Erik。

「你完成它了?」

Erik點頭,又往縫隙裡塞了一個鼓脹的超市紙袋,空間過窄壓得東西喀嘎作響,Raven好不容易接過往裡頭一看,發出詫異的笑聲。

「這一個要九塊錢。」她不可置信地取出一個沙拉盒,對Erik搖晃著。「這裡頭有多少個?」

「十二個。」

「你瘋了。」

「店員也這麼說。」

Raven嘆著氣關上門,一陣金屬撞擊響動以後門再度被拉開,她上身裹著浴袍,下身穿著一件寬鬆的長褲和毛茸茸的室內拖鞋,金髮鬆鬆地紮成低馬尾,站在敞開的門內煩惱地望著Erik。

「你看起來像坨屎,一如往常。」她措詞強烈但語氣溫和地說,「Alex說他很久沒看見你進辦公室了。」

「我忙著拍妳手上那些東西。」Erik說,「妳接Alex的電話,卻不接我的?」

「去給你自己弄個Facebook帳號吧,Boss。」Raven調侃道,讓開了身子。「進來吧。」

Erik進入公寓,Raven關上門,要他隨便找地方坐以後逕自走往廚房。Erik環顧四週,同樣都是起居間臥室和廚房全打通成一片的開放式設計,但面積比他的地下室要小上一半,牆邊擱了幾件風格各異的骨董家具,Erik揀了張紅色的扶手椅坐下。Raven端著茶壺和馬克杯出來,塞了一個沙拉盒進他手裡,在對面的長沙發坐下,搖醒了桌上休眠中的筆記型電腦,把隨身碟接上去。

「吃吧,否則這些東西在我來得及吃完之間就要壞了。」

Erik和她一起沉默地吃著沙拉,屋裡只有嚼食生菜和Raven點擊滑鼠的聲響,螢幕打白了她的臉和雙眼。Erik不特別緊張自己的作品正在被他的助理審視,因為Raven從不真的發表什麼評論。

「為什麼你決定做了?」Raven說,靠進椅背裡望著Erik。「我是說,那個攝影展。」

「他離開了。」

「誰?」

「我告訴過妳的那個作家。」

Raven低低地噢了一聲,終於願意收起她那一直有些咄咄逼人的態度,轉以憐憫地看著Erik。

「發生了什麼事?」她柔聲道,這實在沒必要,好像Erik會因為她問得太響而失聲痛哭似的。

「我不知道,他就是不再出現了。」

Raven沉默了幾秒。

「有沒有可能像『The Lake House』那部電影一樣,他在要去見你的路上出了車禍?」她滿懷希望地問。

「妳該少看點這些東西。」Erik皺著眉頭笑起來,「而且我也不覺得暮光之城有任何可能性出自男人手筆。」

「你讀了?」

「全四冊,但別告訴別人。」

Raven大笑,用她一直以來笑的那種方式,充滿喜愛、感染力、好奇和機靈;Erik想自己真喜歡她。

「妳會回來工作嗎?」

「我沒有辭職,不是嗎?」Raven將手掌按上Erik的膝蓋,輕輕地拍了幾下。「我只是.........你總是會照顧你身邊的人,Erik,我知道你會。我只是沒辦法看著你不照顧好你自己。」

她看來真摯又憂慮,和Charles如出一轍。

「就像妳總是會照顧我,對吧?」Erik扯著嘴一笑,Raven擱在他腿上的手掌成拳,重重往下搥去。

「別太習慣了。」

她警告道,起身離開走往寢室,然後抱著一疊被毯回來。

「躺下。」她抓過Erik手裡的沙拉盒子往桌上一放,指著自己剛剛坐著的長沙發命令道。

「真的?不先來點音樂跟香檳?」

Raven對這玩笑充耳不聞,扯著手臂把Erik摔進長沙發裡,用毯子把他全身包得嚴密緊實。

「現在睡覺,像你從來沒真的睡著過一樣。」

Raven熄去了燈光輕聲道,站在沙發前的暗色剪影堅定又模糊。Erik想這話真耳熟,必定有誰對自己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但他卻無法確定自己願不願意回想。他的確非常想要好好睡一覺。Raven走開了,然後又過了不知道多久,臥室那端有遙遠低柔的音樂飄送,Erik閉上了眼睛,覺得安全平靜。

你不孤單。

他只餘下那麼一點難以抹除的焦慮;他知道Charles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好的,他知道他將永遠不虞匱乏,不論是物質或者愛情,他會有很多的朋友,會找到其他像Erik一樣喜歡他的人,甚至比Erik更喜歡他的人;但是,Erik想,那些他天真熱心、過於理想主義、愛開玩笑的性格元素,若是被和他在一起的人視為缺點,或者以任何方式試圖改變,讓他的Charles覺得自己不夠好,那該怎麼辦。

他永遠不會這麼對待Charles。但那又能怎麼樣。

他對Erik說,你不孤單。

但你令我如此孤單。


Shaw對照片非常滿意。

他在某個早晨打電話到Erik的手機,得意地說決定好了攝影展的時間地點,在Facebook上給他和所有曼哈頓的有錢人都發送了邀請。Erik正想告訴他自己並沒有Facebook,腦袋裡就警鈴大作。他Google了自己的名字,果然在工作室網頁和個人介紹頁面之後找到了Erik Lehnsherr的Facebook連結。頭像用了那張紐約客雜誌的半身照,家人鏈裡Raven是姐妹,Alex是兄弟;他們還非常體貼地把他的感情狀態設定成『一言難盡』。

透明的辦公隔間牆壁被輕輕敲擊,Erik抬起頭,Raven和Alex貼在玻璃上,看著他的電腦螢幕笑成一團,朝裡頭猛送秋波和飛吻;Erik悲哀地發現自己沒辦法生他們的氣。

由於Erik的漠不關心,讓他直到展覽當天下午才知道Shaw包下了一棟大樓頂樓,準備在溫暖的春日夜晚來場奢華的露天雞尾酒會;他在電梯口攔住要下班的Raven。

「妳今晚會跟我一起出席嗎?」Erik問,Raven還沒更衣但已經帶妝,潔白胸口上甚至有閃亮金粉。「那看起來是個挺正式的場合。」

「你指以女伴的身份嗎?」Raven訕笑道。「抱歉,Boss,你晚了一步,我有伴了。」

「妳付了多少錢給那可憐的傢伙?」

「別逼我傷害你,Erik。」Raven抬了抬拳頭警告他,電梯門叮聲打開,她歡快地走了進去。「我相信你會找到其他瘦得要命,又不會在餐會上跟你搶食物的漂亮女孩的。」

「我可不會和把我眼睛打成綠色的傢伙約會。」Erik在電梯門關閉前大喊。

「這叫做眼影!」Raven兇惡的吼聲埋進門裡一路下降。

Erik猶豫了一會兒以後,決定獨自出席;有鑑於他的感情狀態仍是一言難盡,而且並沒有久留的意思。

他回家換了衣服,不打算配合那個場合穿什麼愚蠢的禮服,只是簡單的白色馬球衫外套上他最好的西裝外套,再穿了牛仔褲和皮鞋。他叫了計程車,從地下室樓梯來到街道等候時,碰見了Emma。

「漂亮的西裝。」他的房東笑道,正在鎖舞蹈教室的門。「有約會?」

「不,在上城有個攝影展。」Erik過去幫忙她拉下鐵門,閒聊著一起走下短短階梯。「妳有什麼周六夜計畫嗎?」

「我有幾本小說還沒讀完,」Emma令人意外地聳著肩膀說,「你知道的,一周很漫長,我也沒什麼時間能真的好好坐下來休息。」

這時計程車到了,她笑著祝他好運,Erik扶著後座車門站在那裡注視Emma走開,突然提高聲音喊住了她。

「嘿,Emma,妳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

Emma訝異地回頭望著他,Erik長久以來想像會出現在她臉上的優越、蠻不在乎和嫌惡的因子一點也沒有,她看起來甚至可以說是受寵若驚的。

「如妳所見,我沒有女伴同行。」Erik有些發窘地說,「如果妳沒什麼其他計畫的話,那裡有很不錯的食物。」

「你那個作家朋友呢?」Emma調侃道。

天啊,Raven就沒有任何事情能鎖在嘴裡的嗎?

「走了。」Erik簡短地說,試著別讓Emma同情的眼光進入自己視線裡。

「老實說,在這裡留下了個缺口,」他扯起唇角微笑,彎起自己的手臂,示意肘內的空間。「我正希望妳能填補它。」

Emma定定地看著Erik好半晌,然後愉快地微笑了起來。這使他非常意外自己怎麼會從未意識到,長久以來他的房東其實一直沒認真微笑過,就跟自己一樣獨來獨往,缺乏社交性。

「我希望你不介意繞到我家樓下一趟,」Emma逗趣地屈膝行禮,微笑走來挽他的手臂陪著坐進車裡。「淑女需要一點時間做準備。」

Erik告訴她只要不把眼皮塗成綠色,一切都好商量。

Erik希望Shaw沒這麼傾盡全力在這個展覽上,他一從電梯裡出來,正式踏上二十六樓的地板,幾個穿著燕尾服的攝影師就不知從哪裡衝過來,用手裡的相機大肆拍下他和豔光照人的Emma的合照。Erik剛要抗議,他們已經把注意力轉往從打開電梯門裡出來的一對名流夫婦。

頂樓空間寬敞開放,矗立街燈一樣的輔助光源,Erik震驚到麻木地看著自己拍攝的作品被印刷成六英呎高的巨幅海報,張張架起穿雜在人群間。溫暖晚風中飄送爵士樂團的現場演奏音樂,所有人都穿著昂貴的西服和拖曳裙襬的晚禮服,在相片前低聲交談飲酒,稍遠的桌子有廚師正用起著大火的鍋子料理丁骨牛排;這一切都挺好的,除去Erik非常想要回家這點。

Emma不愧是在市內精華地區擁有高價房產的女人,陪著Erik逛了一圈欣賞完他的作品以後,就被一群明顯是她舊識的貴夫人拉到角落去嚼舌根;Erik接受了幾個雜誌的簡單口頭採訪以後,張望著想找Raven,一身白西裝的Shaw搶先注意到他,大張開手臂像條魟魚般優雅地竄過人海,把Erik夾往臂下。

「噢,Erik,這很棒不是嗎?」他搖晃著Erik的肩膀,用半醉的語氣嘆道。「我們都會碰到谷底,但我很高興你回來了。」

「真的?你看起來不太像知道谷底是什麼的人,Shaw。」Erik根本懶得掙扎,只是悶悶地回應他。

「相信我,我知道,而這杯酒需要冰塊!」Shaw突然側首朝他身邊那個巧克力色皮膚的女人吼道,Erik這才注意到除了面色陰沉的Riptide以外,他還帶了個豐腴但矮小的女伴;女人面露不悅地接過杯子,蹬著高跟鞋穿行著消失在人群之中。

「你跟你妻子這麼說話?」

「妻子?」Shaw因酒精迷惘的視線花了一點時間才正確對焦在Erik臉上,「噢,不,那是Angel,她是個脫衣舞孃,但我告訴你,Erik,」

他親暱地摟著Erik的肩膀低下臉,咬字混沌語調溫柔。

「曾經有個女人,我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尤物。」

噢拜託又別來這套。

「Shaw,你還有客人。」Erik試圖打斷他,抬起頭打算招呼些人過來引開他上司的注意力。

「你得聽我說,否則我會在這裡脫個精光毀掉你的攝影展,你知道我說到做到。」

「.........我在聽。」

「總之,我們結婚了,買了棟帶泳池的漂亮房子,禮拜天就在工整得見鬼的草皮上辦個戶外茶會或者烤肉會,花一大堆錢買窗簾和床單,美好的老日子。」Shaw瞇起眼睛,「Well,至少起初是這樣,但你知道結婚是怎麼回事的。」

「不,我不知道。」

「就是那麼回事,她會開始用蠢問題找你麻煩,像:『親愛的,你喜歡床單用珍珠白還是米白?』他媽的我根本不知道這有什麼分別,但你不能這麼回答她,你得坐在那裡和她討論一整個下午,在幾十條該死的白色床單裡挑出一款,然後讓她好好抨擊你的品味以後用她自己喜歡的那款,否則你就是完全沒把她放在心上。」

「我不確定我想不想知道這些。」

「而且,當你真正打算把她放在心上,在她要出門前關心了一句要去哪裡,災難就來了,她會告訴生活圈中的所有人你的控制狂快要逼瘋她了。說真的,Erik,見鬼的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Erik疲勞地回應。

「後來我們只要一看見對方就吵架,天啊,我真恨她,又愛她愛得要命,到現在還是。」Shaw用怨恨的口氣說,「然後這個外甥,我提過我有個外甥嗎?」

「不,你沒有。」

「好,隨便,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我哪一邊的外甥;他寫了一本書,我不讀那種小說,但我妻子讀,我得說這小子真有些本事,換了個人名把我悲劇般的婚姻和活色生香的外遇寫得活靈活現,之後的發展大概不難想像。」

是,他的Charles上了亞馬遜暢銷書排行榜。

Erik的心跳聲巨大得讓他耳邊一陣蜂鳴。

「你的外甥叫什麼名字?」

他急切地問,Angel在這時走來把加了冰的酒遞給Shaw,他忙著親吻他那不耐的女伴和酒杯,完全不願意認真思考Erik的問題。

「Christian什麼的吧。」Shaw意興闌珊地說。

「Charles,他叫作Charles?」

「對,是這個名字,他媽的Charles,」Shaw咒罵,「但你知道嗎?我不怪他。也許我和Emma分開是件好事,我是說,看看現在的我。」

「我沒看出任何不同。」冰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Erik回頭看見Emma抱著手臂站在那裡。「依然又老又可悲,對女人的品味每況愈下。」

Shaw神態自若地輕聲咳嗽,但他鬆開了纏在Angel身上的手臂,正了正衣襟領帶。Erik這才明白Emma是Shaw的前妻。這解釋了為什麼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能靠著開芭蕾教室,在紐約的精華地帶擁有五棟公寓;那想必是份離婚禮物。

「晚安,Emma。」Shaw柔聲說,「看來妳在Facebook上收到我的邀請了?」

Emma撇著嘴角笑了。

「你的感情狀態還是已婚,Sebastian,改掉它。」她警告道,「還有別再戳我和往塗鴉牆上貼些垃圾訊息。」

「無意打擾,」Erik打斷了這場幼稚的爭執,Shaw和Emma同時望向他。「但我能到哪裡找到Charles?」

Emma看起來不太理解這個提問,「他是指我的外甥,那個毀了我們婚姻的小渾蛋。」Shaw殷勤地提醒她,Emma完全不領情。

「你可憐的外甥在書裡說我是:『讀不出心思和歲數的憂鬱美人,大好青春消耗在愛她的風流丈夫上』,Sebastian;以防你完全沒注意到,你才是那個毀了我們婚姻的渾蛋。」Emma轉開頭,視線在人群中游移。「我剛剛才看見他。」

「妳剛剛才看見他?在這裡?」Erik嘶聲問,Emma沒注意到他語氣不對,目光遠遠定在某處然後抬起手一揮。

「看,在那裡,嘿,Charles!」

Erik太急地轉過臉去,幾乎讓視線在自己眼前拉出令人目眩的白線殘影;他沒有看見Charles,只看見了他的助理Raven,穿著一襲綴滿鱗片花紋,深藍如夜空的貼身長禮服,她聽見Emma的喊聲舉起手來打招呼,這才讓Erik注意到她身邊那個被人潮淹沒的男伴。

那是他的Charles。

但為何是現在,為什麼是在這裡,為什麼得是Raven,為什麼得是Charles;他想像過很多種再會的場景,而局面不可能比此刻更糟了。不幸中的大幸是Charles看起來很好,不像有出過車禍或者因此失去記憶的樣子,他就是他該有的那個模樣:穿著正式的成套西裝,紳士地領著他的女伴穿行在身價非凡的群眾中毫無突兀;他合宜從容地微笑,直到因為Raven的動作轉過頭來,看見Erik。

我恨他。Erik感覺理智被輾成了碎片,唯一能在腦袋裡拼湊起來的只有這個念頭,他瞬間理解了Shaw說過的話。天啊,我真恨他,又愛他愛得要命,到現在還是。

Charles的表情難以形容,他看著他作夢般模糊彎起下眼瞼,像是質疑著什麼要發笑,又像隨時會轉身就跑;而這樣的情緒拉扯之間夾雜著惶恐、愉悅、驚訝和驚喜的急切,Raven渾然未察地拉著他來到自己面前;Emma已經一邊戳著Shaw的胸口一邊把他逼到旁邊的牆角。

「Boss,」

「Erik,」

「Charles,」

Raven、Charles和Erik同時開口喊了不同的稱呼,然後他們震驚又疑惑地面面相覷,張著嘴不知道該讓誰先往下說。

「這是Charles。」Erik毫無意義地對Raven介紹她的男伴。

「廢話,」Raven狐疑地說,「他是我哥。」

Erik不知道自己一個晚上還得承受多少驚人的消息,但此刻他著實鬆了一口氣。

「這是Erik。」然後Charles小心翼翼地用試探口吻說。

「他是我老闆!」Raven喊,「這是怎麼回事,我該是那個介紹你們倆認識的人不是嗎?」

Erik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個情況,Charles明顯也全無頭緒,Raven的視線在他們兩之間游移擺動,然後她發出驚呼。

「我的天!他是你的公園殺手!」

這聲高喊吸引來了一些好奇眼光,Charles倉皇地脹紅了臉,重重咳嗽一聲制止。

「你說他英俊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你這騙子!」

Erik不甚確定這句話矛頭針對誰,但他仍由衷感謝因此看見Charles幾乎要羞愧而死的模樣。

「看在老天的份上別說了!」Charles軟弱地啞聲道,Raven凌厲的視線轉向Erik。

「我哥哥就是讓你瘋狂陷入愛河的不入流作家?」

Charles發出一聲近似嗆到的笑聲,現在Erik可明白被逼到絕路的感受了;然後Raven毫無預警地往Charles肩膀上搥了一拳,下手非常重,她的兄長哀嚎一聲,錯愕地望著她。

「這是為了你拋棄我老闆。」Raven惡狠狠地說,Erik還沒來得及感動,一個晚宴包就飛起擊往他的胸口,隨之而來的椎心疼痛讓Erik想Raven是不是跟古代參加舞會的少女一樣,為了消減手汗在包裡放了水晶紙鎮。「這是為了你泡我哥。」

Charles怔怔地先笑出來了,Erik一方面被這情況逗樂,一方面從沒奢望自己還能再見到他笑的樣子,所以也跟著笑起來;只Raven還無可奈何地叉著手站在那裡,姿態粗魯得糟蹋她身上的漂亮禮服。

「這就跟撞見自己父母上床沒兩樣,」Raven呻吟道,「我得去喝點酒。」

他們望著她像摩西分紅海一樣,推開所有擋在行經路線上的人走遠,Charles直到不得不單獨面對Erik,才掙扎著挑起他的藍眼睛。

「抱歉。」他乾巴巴地道歉。

「別介意,」Erik漫不經心地說,「我也很抱歉。」

「為什麼?」

「因為我英俊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Charles不可置信地笑了,然後輕輕吐出一口漫長的嘆息。

「有人說過你相當得理不饒人嗎?」他柔聲說,將手掌收進褲袋裡,詢問著挑了挑下巴。「陪我走走?」

Erik當然求之不得。

他們繞開人潮較多的吧台和餐桌,沿著圍牆漫步,Charles不時會停下來遙遙仰望其中幾張照片,Erik沒找他搭話,只是安靜地陪他在那裡站一會兒,然後繼續往下一張走。他這才有時間反芻自己這些日子都拍了什麼,Shaw要求的主題是現代紐約的景色,Erik捨棄了一切著名建物和景點,在他前去的那些小公園裡,拍了千百張餵鴿人的照片。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笑容滿面有些神色蒼白;Charles再次停住腳步,Erik抬頭,他們正站在一張線條繁複的黑白照片下,鴿群像颶風一樣包裹住了中央站著的男人,僅僅只能看見他抬起抵禦頭臉的手臂和一點大衣衣角。Charles不再往前走了,他就那麼仰著臉很久,視線緻密地撫過紙上的每一道線條,因為專注而淺淺皺著眉頭。

「這很美。」他輕聲道。

我知道。Erik想,但他沒說。這都是你。

「你去了哪裡?」他選擇了提問,這也正是Charles一直等候著的,他靠往身後的圍牆。

「很多地方,」Charles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Erik也倚靠在他身邊的牆上時,他才抬起頭對他微微一笑。「各地的書展,我有本新書要宣傳。」

「順利嗎?」

「還行,就是在個攤位裡把書讀給幾百個人聽而已,我想我做得挺不錯的。」

「那就好。」

Erik並沒有說謊,他是真的覺得好,Charles健康、完好無缺;甚至還寫完了一本書。但他感覺得到對方正因為不安和歉疚保持沉默。

「請別生我的氣。」Charles緩慢而誠懇地請求,他輕輕碰了碰Erik垂在腿邊的手掌,天氣不冷,但他的手溫比自己的要低上許多。

「我沒有。」

也許他有。Erik沒辦法去握他的手,這對他們兩人來說都太早又太晚了,他甚至沒辦法確定Charles會不會再度轉身離開。

「我說謊了,」Charles柔聲道,聲音嵌在薩克斯風的高音裡模糊不明。「我是去了很多地方,也的確有本新書要宣傳,但我是逃走的。」

「為什麼?」

Erik問,Charles用令人懷念的藍色眼睛望著他,彷彿不相信他會不知道答案,或者冀求那樣就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很久以後他說:我怕嚇壞你,Erik。

「我看起來像被嚇壞了嗎?」Erik失笑道。

「你會的,」Charles煩惱地說,「等你發現了我發現的事以後,你會的。」

「你可以直說,Charles,任何事。」

Charles神經質地開始嚙咬下唇,沉默了令人煎熬的漫長時間,他比往日長上一些的柔軟捲髮落到臉旁,Erik抵抗著不去伸手替他整理。

「我想我.........」Charles最終垂下臉,彷彿這樣能讓字句離唇的速度增快。「我想我喜歡你。」

Erik仍在等著他繼續往下說,但Charles已經微微抬起眼,滿懷希望地盯著他。

「就這樣?」於是他訝異地開口。

「就這樣?」Charles受傷而喪氣地低喊,「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嘿我挺欣賞你的我們一起去運動酒吧喝杯啤酒像個男人一樣對著電視螢幕吐口水吧』,而是『如果你不介意我很樂意和你在床上耗掉一整天時間』那種喜歡。」

Erik吃驚地放聲笑了,他都快不記得Charles有這麼可愛和討人喜歡。

「那真是個慷慨的邀請。」

「請別開我玩笑,至少別在這個時候。」Charles瀕死般地嘶聲說。

「我沒有惡意,我是說,」Erik按捺著笑意解釋,「我不明白,Charles,你就這樣消失不見了,我甚至來不及問你任何事,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誰。」

「這不是個藉口,我道歉,但我告訴過你,我悲劇性地非常不擅長處理這種事;特別是我從未對同性產生過任何遐想。」Charles疲倦地抬手抵制Erik挑起眉頭的動作,「是的,Erik,我只是英國人,不是同性戀。」

懦夫,Erik想,就和自己一樣。患得患失,急著推進的同時又畏懼操之過急。Erik從未對一個人有過這種感覺,他又想,若不是Charles先退開逃走了,自己會不會也被這種一切將頭上腳下失序墜落的恐懼嚇得拔腿就跑。

「所以你嚇壞了。」Erik柔聲說。

「好吧,是的,我嚇壞了。」

Charles自暴自棄地招認,往經過的侍者盤裡抓了一杯威士忌,Erik輕輕從他手裡抽走了杯子擱往圍牆,Charles氣惱地盯著他。

「我也喜歡你。」

「是啊我能猜到那個,所以我們就.........」Charles頓住了要去拿那個杯子的手,不可置信地抬起臉。「你說什麼?」

「我說,你大概不是全世界最愛你自己的人,Charles。」Erik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才是。」

總是長篇大論的Charles像被拖上岸的魚一樣開闔著口,半個字也擠不出喉嚨,依照他臉孔眼角發紅的樣子看來,Erik想Charles接下來很可能哭也很可能吐,他不知道自己比較不期待哪一種。

「但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誰。」Charles終於從身體某處找回字句,聲音尖銳而乾澀。

「我想我們該從頭開始。」Erik從倚靠著的壁面上直起身,朝他伸出手。「Erik Lehnsherr,很遺憾不是個殺手,我靠攝影為生,而且我喜歡你。」

Charles盯著那隻停在空氣中的手掌許久,久到Erik能注意遠方的Raven頻頻投來視線、樂團剛開始一首悠長典雅的曲目,Shaw摟著Emma在天台角落踏著幾乎可以說是扭打的熱烈舞蹈,久到Erik幾乎絕望地想去扯他的衣領或者揮他巴掌時,Charles才緩緩地遞出自己的手。

「Charles Xavier,我寫書,我喜歡你,但我仍然不會告訴你我的筆名。」

他像是放棄般地笑了,歪著腦袋的樣子就跟他們初次親吻彼此時如出一轍,珍愛玩味又小心翼翼;他垂眼親吻Erik的指節,他的手掌柔軟而溫暖。

他們都覺得這很蠢,他們都覺得這很可笑,與此同時,他們都覺得這無可救藥地羅曼蒂克。



兩個禮拜以後,Erik會在Hank的書店裡被他強烈推薦一本亞馬遜書店四顆星的新書,內容關於一個熱愛餵食公園鴿子的殺手如何在執行暗殺任務失敗之後,被糾纏進大樁陰謀之中;並深深愛上一個有著藍眼睛的女孩。

作者是住在紐約上東區的Professor X。

Erik抱著那本書走在紐約街道,紙袋摩擦的聲音像在唱歌,而他笑得像個傻子。

這很蠢,這很可笑,但這也無可救藥地羅曼蒂克。

他終於找到他的Charles。


-The End
2012 3/26

註一:Yard of Ale
源自十七世紀英國酒吧裡的一種傳統拚酒遊戲道具,為角型玻璃瓶,高約三英呎,容積約三品脫。 

由好心的Professor Xavier為我們演示使用方法。

评论(64)
热度(2003)
  1. 共3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猿猴麵包樹千秋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