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TENET] Has been my heart's undoing

去年年底完成,收錄在今年三月底首販的天能合本The Dance of Reality中,以 「關於時間穿越的其他可能性」為主題完成的一篇文。

解禁了於是釋出。


***


花費太長的時間待在海上,就是堅實陸地也使他頭暈目眩。

車伕把馬車駛得太快了,而他勸告的喊聲被疾行風雪掩蓋,失去警告之意,如此結果他們共同分享責任。腳上的舊靴子不值得可惜,他跳進道旁的水溝,和車伕並肩嘗試將失足的馬車推回路上。他們失敗了幾次,車太重,路緣太滑,衣料上的平整燙線也都被雪浸濕。風聲捲不進低處,在這個階段顯得很安靜,他仰望被針葉林切割的混沌星空,思索其中的啟示。

遠來的馬蹄聲打斷他的思緒。這條路只通往一座莊園,一場盛會。時間已經晚了,來者卻行車安穩自適,說明了許多事。他沒指望對方停車,但車停了。月色不在優勢方,他也不慣於待在毫無戰略考量的低處,但他已經在那裡,事到如今要手腳並用地爬出去,實在不太合適。對方從馬車上降下,鞋底擦刮著碎石走來。人們能從他俯身查看的體面姿態,與呼吸方式,輕易感受到真摯遺憾與戲謔,他一方面想這真不可思議。一方面也想,他們總有大把時間能練習這些事。

「少校。」對方招呼道,「你想要一些陪伴嗎?」

「事實上,能離開這裡會很好。」他答道,試著不聽上去太過惱怒。「你能幫把手嗎,車輪已經離路緣很近。」

「我不認為那是好主意。你瞧,我們會把衣服跟鞋子都沾上泥巴,在跳舞的時候弄髒淑女的裙子。」

「我不打算跳舞。」

「我就不說那是誰的損失了。」對方笑道,「來吧,你和侍從都能搭我的馬車。到了大屋那裡,會有人幫你把車拉出來。就剩一小段路了。」

對方的手探下溝道,他胸前有些東西隨之垂落擺盪,叮噹作響。猜想是綬帶,或因為庫存太多,不得不四處分送的閃亮勳章。上頭沒有煙硝氣味,榨不出血,象徵意義遠大實質意義。他握住那隻手,踩住土壁上的凹陷,被對方意料之外、出奇大的臂力拉扯,踏上正道。

少校的軍禮服上有金章,階級不難辨認。對方則是直到了馬車上,才開口介紹自己。他猜想是否因為他的姓氏比故鄉的冬季更長,更令人避之唯恐不及,才得找個地方坐下,娓娓道來。在如此局勢中,那難保不是個會在睡夢中被糞叉處死的頭銜。

「你能叫我尼爾。」對方的語氣鼓勵。

「伯爵。」

「或者那個。」

他們沒再說話。馬車的窗子鑲了毛玻璃,阻風效果一流,在靠近燈火通明的大宅車道時,也引入了些許曖昧光線,使他能勾勒出年輕貴族的長相。他的眼窩很深,下顎在唇側有凹陷,是長年以來受祖國畫師喜愛的那種長相,必要時刻足夠陰鬱,輕易就能顯現出沉思或迷惘神色。如果能耐心留長,用時興的束帶紮在腦後,他的頭髮會是金色的。但伯爵蓄著一頭茶色短髮,看上去只以打溼的梳子梳過一次,經過方才溝道旁的短暫停留,風吹雪打,幾絡碎髮落到了額前,他交疊膝蓋,燕尾散放腿旁,姿態放鬆,只有擱在腿上的雙手相纏,形成一個不緊實的拳頭。他戴著一條水藍色的大授勳帶,由左肩放至右脅,襟上還有一些不太重要的獎章。他以為自己看見了金星勳章,但馬車在此時駐止,外頭有侍從前來開門,風勢太大,使門板失速打在車身上,伯爵隨即姿態靈活地竄出車廂。

艾佛斯是在餐後找上他的。

彼時紳士們都換上了吸菸裝,告別淑女,移動到另外一個房間去。他隨在最後,有人碰了碰少校的肩膀,他回頭,發出笑聲,這才有了歸鄉感受。他們將手握在彼此肩上,詢問近況。最後一次通信是在三個月前,港口有兩艘船要出航,大的那艘往外海,航行時間長達數週,小的則會在中途打彎,帶著蒸氣進入更深處、更潮溼的雨林。他離開位在肉舖二樓、和一個保加利亞人分享的出租屋,本來要上那艘小船,但郵務局的人在港口攔住了他,交予艾佛斯發來的電報,他只猶豫片刻,便踏上了大船,一路向北返鄉。

他們進入吸菸室,人們已經三三兩兩、或站或坐地形成了聚落。伯爵一手搭在壁爐架,另一手的指頭探入背心口袋,他沒有抽菸,但被眾人的菸霧簇擁。他們越過房間,朝彼此點頭示意,少校便同艾佛斯走往露台。

「你們認識?」艾佛斯問。

「我搭他的馬車過來。」

「車裡有萬年鐘和大理石噴泉嗎?」艾佛斯的笑聲含糊。他銜著一根氣味辛辣的捲菸,在室外打不起火柴。少校便用手為他遮風。「你會感到意外,即便到了這個時節,沙龍舞會仍不停歇。」

事實上他並不感到意外。正因為是這個時節,上層階級才更需要維持他們的規律作息,並製造便於邀請具有軍階和爵位人士,流通各方消息的空間。靈敏的那一批人已經在產業內蓋上白巾,舉家遷往南歐。留下來的,若不是自恃身份,就是想在亂世中發跡。風雨過後,指不準能在灘上撿拾海裡翻攪而出的珍物。

艾佛斯不需花費時間說服他,或者談論他們將要做的工作。兩人一生都在為此做準備。即便他的心思一度遠離,受命隨採集的船隻與篷車遠離,繪製地圖、動物與藩民,但只要其中一人召喚,另一人就會來到。他們站在嚴寒的露台上,越過私有的園林再向外,是大片不經修飾、自由生長的耐寒林木。有幾道被距離模糊,幾乎可稱作溫柔的爆裂聲響起,艾佛斯不為所動,少校則扭過頭,透過敞開的露台門去看室內。貴族們都停止了對話,伸長脖子去留意那槍響,像草原上警戒食肉動物的瞪羚,一動也不動。有人手持白蘭地,面露煩惱,有人不察碎菸灰落往衣領,所有人都神色蒼白。他無意尋找,但不禁注意到了年輕伯爵的缺席。

鐘響十下時,少校離開宅邸。他那失足的馬車若無其事地拐過屋前的圓形車道,停在門前守候。



能順利找到住處,惠勒幫了不少忙。

她比艾佛斯行動更快,有時候也更好。她組織遊行、集會,在被木板封起的廢棄店面裡印製粗糙傳單,投擲石塊、子彈,跑在所有人前方。資金似乎不虞匱乏,艾佛斯說,郊區有幾個工廠主熱衷於如此志業,經年來都往他們門階上送錢。少校幫著撿過幾次,包裹予人行色匆匆之感,有時用骯髒的街頭小報包裹,或是麻布、絲巾,金額龐大,多是外幣。

針對外國人經營的商舖和飯店加上了厚實鐵門,有軍士把守。少校有時會進出那些地方。他同時是軍人,也是曾遊歷各地的博物學家,不待見其中一種身份的群體,通常會擁抱另一種。所以艾佛斯樂意遣他拋頭露面,獲取各方支持。主街廣場皆以起伏不定的條石鋪設,不如歐陸他處以噴泉或雕塑為中心,廣場中央空置,短暫的夏季日子,露天商販會呈弧形擺設,包圍廣場;嚴冬季節,人們就急著鑽進最近的一間店舖,躲避午後將起的暴雪。少校已經在室內。他自早晨九點就待在廣場十二點鐘位置的皇家亞歷山大飯店內,這是首都最好的飯店,皇室成員若是在某個週二夜觀劇太晚,趕不及回到他們位於郊區的離宮住處,也會在此下榻。他與一位旅居在外,短暫回國的貴族有約,在對方的套房起居間內,婉拒了數次魚子醬餅乾,喝了一點冷酒,費盡心力,才獲取他的口頭支持。

午餐前他離開套房,走樓梯下到大廳,嘗試讓腦袋清醒一點,這時看見幾個國家警察穿越旋轉門,踩著雪花進來。軍隊是老朋友,但國家警察可差得遠了。他環顧四周,邁步走開,替幾個穿皮草的女士拎起地上皮箱,談笑穿過大廳,將她們送抵飯店櫃檯。然後他闖入附設在大廳東側的午間餐座,那處只以木板、玻璃和豐盛插花隔間,半露天環境正高朋滿座。國家警察的硬底靴就像藏在管弦樂團內的一把木鋸,在保守的談笑聲中發出雜音。少校的腿擦過幾張鋪滿食物的餐桌,旋轉門近在咫尺,有人一把握住他擺盪在身側的手肘,只使他停住腳步,後便鬆開。他扭頭,看見年輕伯爵。

「少校。」對方半站起身,扣上了外衣的鈕扣。「你好嗎?」

「有過更好的日子。」他回答,與他握手。

「請。」伯爵說,「請坐。在舞會上沒能長談,我很欣賞你的工作。」

少校想要拒絕,但隨後他注意到伯爵的座位被大盆水仙插花和連綿屏風遮蔽,便從善如流地坐下。對方面露安慰,侍者的響亮皮鞋聲逼近,軍靴則遠離。他要了燉牛肉,菜色上桌後,才發現對食物大力推薦的伯爵那側並無餐盤,只有水杯是滿的。他與宴會當晚如出一轍,神色沉思,欲言又止,深金色的頭髮梳過一趟,已經亂了,除下了綬帶與燕尾服,他身著深色羊毛西裝,絲巾束在頸下,懷錶金鏈橫過腹前。

「宴會那晚你離開得很早。」少校開口,伯爵便把視線從桌巾上拿開。

「不真的有離開。」伯爵說,「我在餐桌上喝了太多紅酒,就上樓睡了一下。他們還留著我的老房間。」

「你在女大公的房子裡住過?」

「直到二十歲。」他說,「之後就這裡住一下,那裡住一下。」

「你的繼承順位是多少?」

「第九。」他會意地回答,「值得被忽略。」

「值得趁早離開這個國家。」

伯爵露出微笑。

「你享受那個宴會嗎?」

「讓我們坦率一點吧。」少校說。

「好啊。」

「我在旅程中見過一些深海魚。你用拖網把牠們從水底打起來,牠們一離開海平面就無法生存,顏色也會很快變淡。像那些接觸了空氣的古代陵墓一樣。」

「非常超出想像的生物。」

「是嗎。」他說,「我相信你的族類也是如此。宴會尾聲,槍響在樹林裡迴盪時,你會看見血色從人們臉上褪去。」

「我的族類,」伯爵重複道,聲音玩味,似乎不受冒犯。「有太多東西可以失去。我稱之為特權份子的命中之劫。」

「你想怎麼稱呼都行。」

「你會怎麼稱呼?」

「我稱之為現實。」

他們又陷入短暫的沈默。少校感到有些懊惱,倒不因為感到後悔,只是熟識的人通常不會以言詞尖銳來形容他。他重情誼,不易動怒,多半時候清楚指路星位於何方,人生有半數以上時間在航行,前往他處。他相信自己性格中少有的一點美德耐性,是在這樣漫長的旅途中培養起來的。只是在橫越大陸,追擊仇敵,經歷戰事洗禮多年以後,意識到熟悉故土,一張咖啡桌之外的距離就有待對抗之物,多少令他熱血沸騰。

「嗯,」伯爵悠悠開口,「我確實傾慕你的工作。幾年前沙龍裡展出過你的旅行素描,百慕達的鮟鱇魚,蘭花和鸚鵡,那一類的。」

「那之中只有事物原貌,恐怕不含有過多藝術成分。」

「人們慣於忽略規律和工整之美,我覺得那很可惜。」伯爵說,「畢竟沒了地圖,任何人都會迷失方向。」

他飲乾了杯中剩餘的水,又坐了一會兒,也許只為了顯得不那麼急於離開。伯爵從座位裡站起,阻止少校陪同起身,他和他再一次交握雙手。

「不是最好的季節,但相較叢林和荒土,我希望故鄉生活待你寬厚。」伯爵說,「歡迎歸國。」

年輕貴族邁步走開,踏入戶外的風雪之中。桌上燉牛肉極其美味,少校吃了一半,如今胃口全失。他懷疑伯爵在英格蘭接受教育,像那種填得飽滿的靠墊一般,擊打無聲,神色裡除了一點好奇與嘲諷外,難察惡意,或埋藏極深。航行的健康得力於水芹、德國酸菜和檸檬汁。他從沒特別覺得航海與叢林生活有什麼不便,除去被一大窩火蟻咬傷時確實很痛。

他用餐巾環冷卻被握過的指頭,心想有些人著實比火蟻更為棘手。



事物略過心頭的速度飛快。戰事爆發不過轉瞬之事。

少校遠離首都,皇帝的援軍從水上來,惠勒說:你出身海軍,職責在此。他的領域在此,但第一次,他登上一艘軍艦卻不著軍裝,腰間配劍不領受上命,不為誰而戰。是個新紀元,就像來生。艾佛斯說。你不為他們工作了,你的職責超越國家利益。這關乎生存。

他們不能對季節挑三揀四,船隻出海時必須撞破浮冰,近岸的那些還很脆弱,像水煮蛋殼,一碰就碎;外海的冰層便截然不同,有時候船隻會卡在浮冰之間,承受嚴重的冰壓。少校不擔心,船側沒有任何突出的稜角,曲線圓滑,冰塊不會有附著的可能性。為了從冰壓中守護最脆弱的船尾,也就是船舵的所在之處,舵要盡可能放低至從水面上看不見的位置,萬一浮冰撞擊,可減少對船尾的衝擊。船肋採取的是自然成形的橡木,厚度達十至十一英吋,每條肋骨都有兩層,以螺絲與鉸釘緊密結合,中間的空隙也以松脂和鋸木屑填滿。最後一次前往北極的探勘旅程,他參與了船隻結構的設計,知道腳下的船能撞破大部分的冰層,或者敵艦。

海戰持續了一個月,有時候對方佔據上風,有時他們搶得先機,決定性的那一個夜晚,他們打燃了敵方的船,北極光從天際潑灑下來,在火光被加劇之前,照亮了整片甲板,彷彿天際隨之燃燒,壯麗之色難以言喻。少校用盡槍膛子彈,最後一次揮舞佩劍,看著鋼鐵被染上虹彩色澤,沒入他人膚底。士兵把士兵推入海水,風帆被展開,極光在虛空中擺盪、扭轉,自黑黝黝的深青中流離而出清淺粉紅,人們在甲板上潑水,清洗血跡。

消息是在進港時收到的。漁民划著小船前來,隨行在他們的船艦一側,呼喊喧鬧。捷報和皇室退位的訊息花了點功夫,越過破浪聲送上船,軍士們也歡聲高喊。

少校跑下斜坡板,和前來迎接的艾佛斯擁抱。兩人各自身上有傷,笑得咬牙切齒。他們乘車前往臨時指揮所,所及之處皆是騷亂痕跡,平民前來拍擊他們的馬車,神色滿懷希望。少校多半為此感覺微妙,人們的生活品質並未一步登天,希望仍流竄大街小巷。

然後艾佛斯告訴了他那件事。

馬車很小,他們的膝蓋在車行間互相碰撞,他說完便將視線投往車外,少校垂首,看著自己置放在腿上的雙手,它們也交纏在一起,形成了一個不緊實的拳頭。那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又回來了,像不曾離去。他恍悟大陸也只是漂浮在海上的船隻,一塊塊浮冰,人們卻並非為此堅實製造,於是便支離破散,撞得粉身碎骨。



他們從破舊的烘焙坊地下室,搬進郊區的工廠,最後生根在女大公的宅邸。

人民軍扯去陳年布幔、摘除高牆畫作,融化了銀器室裡的成噸餐具,若經過居室,抖抖纏在牆邊的刺繡窗簾,還能從底下滾出一些磁娃碎片,斷裂的舞伶雙手蒼白,如它們過去的擁有者般驕縱慣養,只消一只軍靴就能使它化作齏粉。廊上的大鐘沈默,缺少著白手套的指頭照料發條,永久停滯在第一聲槍響之時。音樂室裡的大琴奇蹟般地被保留了,沒人知道該拿它怎麼辦。它固執強壯,內裡纖細,懷具劃越時代、不可被忽略的美感,在他們形同暴徒闖進產業時,也為它所震撼。

百廢待興,少校的日常事務繁重。睡得很少,有時也到外頭走動,很少超越莊園地域,那不太容易,此處佔地極廣。主屋外圍散落家居日用建築:穀倉、地窖、馬場、狗舍和蜂園。馬和狗都被放走了,蜜蜂倒是還在,自如生長,無人照料。他在某日夕陽餘下一線光輝時,來到林線邊緣。那處有間簡陋小屋,門前有人,他們都嚇了彼此一跳。老者許多年前在大宅工作,許多年前退下來,又在這小屋裡住了許多年。他對待少校有種不必要的敬重,像他慣於這麼做,對所有穿著皮鞋,需要彎腰才能進入小屋的對象。昏暗的屋裡有白樺樹汁和熱茶,他們都喝了一些,共享短暫陌生,但還算親切的沈默,然後他們聊起房子。談它的矗立、易主,毀損與重生,養過多少皇帝,長過多少大公。老者突兀地收住了話頭,前去翻攪爐火,也許擔憂這些舊名遭到新時代鞭撻,便早一步將它們埋進火堆。少校看著火光,和那被燻黑的爐架,搭在壁爐上的手隨之出現,尼爾掉落心頭,間或發生。

他們保留了他的房間。少校思及。

老者記得尼爾。第九順位,可被忽略。也記得他的老房間,和伯爵那下了戰場後,間歇發作的神經性胃炎。不嚴重,但足以讓他迴避午餐。

「他只喝水。」少校說。

「有時喝伏特加。」老者說,「裝在水杯裡。因為女大公可一點都不喜歡那樣。」

「他有一個金星勳章。」

「他率領一支師團,稱不上贏,但沒打輸,帶了傷回來。有顆子彈穿過別人的身體,再擦過他腦袋。」

「在巴爾幹?」

「那是個金星繁多的年份。」

「再說說他的事。」

但老者沒有太多能說的了。他收斂語句,態度自持。雇主的人格、言行無法在閒談中被議論。伯爵也許會與下人寒暄,在教會施粥,或不莊重地拿短馬鞭拍人。但他不說,便無人知曉。

「敵人遠去了,少校。」老者說,「你感到滿足嗎?」

那聽上去不像批判,也無對新紀元的憧憬。少校感覺自己最後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又或許沒有那麼久吧。

「不,我很傷心。」

「為什麼?」

「因為人們趕不上在離別之前和好。」

他漫步返回大宅。

莊園宅第內有四十五個房間,為數驚人的幫手一度被遣離,但不用太久,廚子和雜役工又回來了。因為人民軍需要吃飯。可能的話,也許吃好一點。他們對於破壞的熱情堅持也不算長久,爬上一段往雙側開展的長階,二樓居住區保留相對完好。有些值錢的小東西遺失了,你能從缺席的空洞中感受到一絲惆悵。

舞廳地磚空心,強調紳士淑女的舞步,經過時總聲響大作。琴在每日必經之路上,它的上蓋被闔起,文官在頂部堆放了各式雜物。少校只有這一次停下來看它,越過那些精裝書、靠枕和帶蛛網的桌鏡,他著了迷似地推開置物,掀起琴蓋。調音師會為此流淚,他們在琴腔裡也塞滿物品,較重的那些甚至壓斷了弦。裡頭有更多的書,和從壁爐架掃下的鍍金相框。它們較不正式、較親密,大公和貴族們身著輕便,腿邊有狗,許多影像是在這棟屋子裡攝下的。少校探入手指,腹部抵在琴緣,像進入鯨魚腹中,他抽出被壓在底部的木框。第九順位,不重要,可被忽略,在此處長到了二十歲,尼爾安靜地待在框裡。他的身軀被環繞的遠親,和他們手中的酒杯遮蔽,只露出了一個前傾的側顏,他在彈琴,可能也在微笑,許多年前的事了,他看上去不會超過十六歲。他還會再長大一點,然後停下來,如同玻璃罩內的蠟花,廊上的大鐘。

東翼的房間原來並不難找,地方很深,白日若起,將親密貼近第一道曙光,此刻窗簾緊閉,天色也已經暗了。因為位處邊間,房間是弧形的,傢俱方正堅固,胡桃木書桌和床鋪都大得像艘小船,相較維護良好的走廊和廳室,此間的壁飾有一點斑駁。地毯因多年摩擦泛白,遠不至於潦倒,能看出缺乏關照。他用帶進來的燭火點亮房間,寫字檯被整理過,沒有待拆或已拆的信件,墨水罐乾凅,筆架無筆,角落放著一個仍在走動的旅行用時鐘,六只抽屜都是空的,沒有暗格。

少校坐在書桌邊,環顧並無聲息與個性的房間。他們沒有使用那種垂到地毯上的床罩,所以接著他看見了床底的陰影。他降到地上,摸索床底,指尖碰到了把手,便一把拉出皮箱。

箱子很沉,沒上鎖,裡頭的物件裝得充實飽滿,他打開,就湧上來。

他看到爪哇島的鸚鵡與蘭花,和他們用一只鋼製探海球,把人丟進深海,再依照口述,一筆一畫繪製的鮟鱇魚與吞鰻;大漠裡的水彩畫總是骯髒,沙子會捲進所有淺色顏料裡。白堊粉構成的冰山遠景有一角模糊,因為他的手腳在零下氣溫中凍僵,失去控制,不時便要站起來走動恢復血流。畫紙厚重成冊,以絲質書套包覆,保存良好。他的作品部分自存,部分託管,他一直知道有人在買,換取來的金錢為旅途帶來不少方便,但從來不知道到了誰手裡。他放下寫生,再去看皮箱,底部除了一些用以乾燥的生石灰外,只剩幾條泛黃絲巾。少校將它們取出,和寫生簿一起放在地毯上。

他感覺到了一點時間的扭曲,就一點,像輕微的胃痛讓你忽略午餐時間那樣。他倒著認識尼爾,時序如北極光般擺盪、扭轉。他是他十六歲的樣子,彈琴,喝裝在水杯裡的伏特加,然後他上了馬車,在疾行中長成另一個模樣,他的前髮落下,遮掩了淡淡疤痕,像混了沙子的白色顏料,不致命,流過很多的血,金星上沾滿煙硝。擊中他的那顆子彈逆行,在少校手臂上打出了一個洞,他的血噴出,再流回體內,另一個金星落到他胸口,然後他們在一張桌上相對而坐,他的手過來握他的手,他意識到顫抖,像他們在北極,他的手滾燙,如同身處沙漠。他們分享一枚子彈,重疊傷疤,尼爾下了馬車,遣走隨從,鞋底擦刮著碎石,安閒自適。雨天日子,報童不見蹤影,絲巾束在頸上,金鏈橫過腹前。他拆下絲巾,包裹外幣,隨意扔向門階。他的頸底空盪,因他給出了許多,尼爾會稱之為特權份子的命中之劫,少校則說是現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人們把第九條繩子套上他空蕩的頸子,踢掉木箱,他握住了少校的手肘,只使他停住腳步,後便鬆開。他的頭髮不及生成金色,散落一地。

現在他知道他得永遠、獨自對付他。因為事物尚未開始,盡頭便到來,感受卻不會隨之停止。地球先是平的,然後才變成圓的。船隻行駛到世界的尾聲,也沒有掉落,只是兜個圈,回到原點。他身處原點,像是持續吸著呼出的,像已經很久,又剛剛開始,他竭力地愛著尼爾。

莊園裡還有四十四個房間。他這裡住一下,那裡住一下,世上還有許多角落有尼爾的影子。他能把它們都找出來。碼頭有兩艘船,一艘較大,往北進入極寒之地,一艘較小,將在中途打彎,帶著蒸氣進入更深、更溫暖的所在。那裡有錯綜複雜的生態,相互構成共生共榮的關係,甜蜜而綿長,生生循環,只有事物原貌,工整規律。尼爾在那裡。在他的手臂上,在他的手指上,在他的地圖上。就剩一小段路了。尼爾這麼說。

火蟻咬了他的心。少校想道:好啊。

他將邁步前往小船,別無猶豫。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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