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五悠] 有耶無耶 (高專Paro)

是前後輩!送給每次看到我就大喊六萬字前後輩的 @冰蓝凝固  

雖然沒有六萬字,但也是一匹精疲力盡的馬了。還請愉快閱讀。


***


東京咒術高專作為業界的人才養成基石之一,具有落足首都圈卻佔地極廣,師資、教具資源精良等優勢。雖說能充分利用資源的學生數量稀少,與普世認知的高中校園有諸多不同,但成群肢體柔軟,大腦躁動的年輕人朝夕相處,多嘴碎舌,製造出來的動靜也不會有多大區別。

如同喜劇節目環節會出現的擺設,寬敞的教室裡除去講桌,只以一定距離相隔,擺了三套桌椅。五条坐在離門最近的那個位置上,夏油在中間,正和坐在窗邊的家入談話。春日氣息悠閒散漫,兩人的話題內容零碎繁瑣,有一搭沒一搭。

「高專怎麼會需要音樂教室,我們沒有音樂課啊。」

「讓外部人士來施工的時候,說要蓋學校,就這麼蓋了吧。」

「裡面也沒有貝多芬的照片吧。」

「下一個是什麼?院子裡的金次郎要跑起來了嗎?」

「因為是灰原說的。其他人就算了,他不會說謊吧。」

「那傢伙上次說在後面的林子裡看到土龍了,結果只是竹筍。」

「是春天了嘛。」

「說到春天,聽說站前開的新店不錯,他們有那種,裡面堆滿奶油的粉紅色飲料。」

「好噁心,五条會很喜歡吧,太好了。」

像這樣從校園怪談一路滑坡到對同儕的偏好羞辱,終究也使趴在桌面假寐的五条起身加入對話。

「灰原說聽到什麼?」他問。

「說半夜一點聽到音樂教室裡面有笑聲。」

「半夜一點他不睡覺,在校舍裡幹嘛?」

「校園試膽那種事嗎?今年有新生了嘛。灰原也是學長了。」

家入倚靠在窗沿,這時稍稍直起身子,把半開的窗推開更多。

「噢,看。」她悠悠地說,「一年級。」

夏油也從自己的座位探頭去看,五条興趣缺缺,撐著臉頰翻開了手機。不管是生物教室的人體模型,廁所裡的紅紙藍紙,花子,或者深夜仔細去數才會出現的第十三階階梯,這些典型校園怪談,對他來說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真要說,反倒助益不小。

五条睡得很少。在夜間精神更好,自幼就是如此。他推想是否因為夜晚萬物俱寂,咒力殘穢顯得淡薄安靜,六眼能做的功課較少,大腦的負擔也就變輕。老家的宅院很大,屋後連著整片山頭,還沒離家時,他就習慣在屋內屋外連夜遊走,驚嚇晨起工作的家人。現在入了學,做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日前使灰原散佈謠言的起因,八成也是哪個夜裡窩在音樂教室裡閱讀漫畫的自己發出的聲音。他還算喜歡那裡,因為正在西曬的位置,吸飽了白日熱度的建物,在夜裡也不會太冷。

近日他新尋得的心儀之處,是教職員宿舍的浴室。

雖說是教職員專用,但其實高專幾乎沒有人在使用這棟建物。教師與指導一般科目的輔導監督都身兼多職,若不是公務繁忙,就是在都內有其他住所。就五条就學第三年的觀察,半年內能有一人來住上兩天,便已經是很罕見的情況了。且他們多半待在西側的房間,那裡離主校舍更近,有獨立的淋浴間,進出也方便。他當然可以使用學生宿舍裡的設施就好,但若有在深夜獨佔整個浴場,且沒有受打擾可能的機會,他自然不會拒絕。

過了午夜,五条慣例來到教員宿舍的浴室。他在脫衣間褪下衣物,放進木櫃中的一格,推開起霧的玻璃拉門進入浴場。高專不在設備上節省經費,浴場深處,左右兩側各有一座容納十人也綽綽有餘的浴池,中央以整排沖洗區做出低矮的間隔。花色磁磚只貼到了腰的高度,再往上的白牆並無經典富士見壁畫,倒也顯得空間敞亮。五条逕行在矮凳上坐下,打濕頭髮,剛抹上洗髮精,就聽見水聲翻動。他的動作停了下來,室內霧氣濃重,能模糊尋常視線,但不至於遮擋五条的眼睛。他遠遠看見一側浴池內的咒力輪廓,型態陌生,帶怪異扭曲。

「晚安。」對方說。

「誰?」五条說。

「你是五条學長。」

「我知道我是誰。」

「抱歉,」對方明朗地笑起來,在浴場裡造成了一點回音。「我是虎杖,虎杖悠仁,今年的新生。」

五条啊了一聲。

「虎杖。」他說,「就是那個吃了手指的。」

「對。」

「欠缺常識,衛生觀念很差的。」

「好過分啊,」虎杖笑道,「不過也沒錯啦。」

「你在這裡幹嘛?」

「泡澡。高專的浴室好棒啊,地方好大。」

「學生宿舍就有浴室吧。」

「五条學長不是也在這裡洗澡嗎?」

五条想說誰要你管,但還沒起泡的洗髮精開始淌流,刺痛了眼睛,他便低頭胡亂搓揉,以水沖洗。腰間裹著毛巾前往浴池時,五条往彼端看了一眼,虎杖待在浴池深處的角落,霧氣中只能看見淺淺形體,髮色很淡,散放在腦門上。他沒有找對方搭話的意願,感到被打擾,心中只有不滿,使他踩進池中的動作特別大,賭氣般沒入水底。浴池水深採站姿只有腰高,坐下來剛好能泡到肩膀,就是沉進池底,也能頗為清晰地看見頂上燈光。五条把手抓在排水孔附近的凹陷處,避免浮力,使自己能長久躺在池底。這麼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到換氣的需求,踢著池底站起,一邊喘息一邊抹掉臉上的熱水,把濕淋淋的前髮梳到腦後。對向的池底角落空蕩,殘穢像一道鮮明的熱軌跡,從池水延伸到浴場拉門。五条心覺無趣,又倚靠在池壁邊待了一會兒,便起身離去。

要回到脫衣間時,他發現自己隨意踢在門邊的拖鞋被挪動過,以鞋頭朝外的方式安放一側,只能無言咋舌。

隔日午休,天氣暖和,高年級三人從食堂離開,在自販機處買了飲料,就待在廊下打發時間。五条坐在長凳曬得到陽光的那一側,和夏油討論自己延遲繳交的報告書。家入站在稍遠處,無視所有社會規則地點燃香菸。他們的所在位置面對操場,距離雖遠,仍能看見那處有些人影聚集。

「真有幹勁啊,」五条說,「在練習呢。」

「在少年院碰上特級,但一個都沒死。」夏油說,「夜蛾說今年的一年級很值得期待。」

「嚴格來說還是死了的吧。」家入口吐菸霧,「胸口破了個大洞,心臟都沒了,還突然從解剖台上直直坐起來。」

「各方面都是個脫離常軌的傢伙啊。」夏油笑道,「要不要去陪他們練習一下,悟。會很有趣吧?」

五条口裡銜著空了的鋁箔包飲料,遠眺操場。黑白相間的咒骸提著某人的腳踝,將他扔到一旁。對方在地上滾動幾圈,飛快彈起,動作俐落,踢出去的腿抬得很高,重心平衡一點不亂。

「才不要。」他拉長了聲音說,「無聊死了。」

當天晚上,五条前去浴場,又遇上了已經在那裡的虎杖。泡在同一個池子,待在同一塊角落。

「又是你這傢伙啊。」五条說。

「晚安。」虎杖倒是維持了禮貌。

「該去找你自己的浴室了吧。」

他沖過身子,去往自己那側的浴池。今天沒潛入池底,就待在那裡與後輩大眼瞪小眼。話又說回來,室內霧氣濃重,虎杖對他投射而去的驅趕之意或許絲毫不察。

接連著的第三天,第四天,兩人都在浴場碰面了。五条也逐漸對這種關係感到麻痺,雖說嫌對方煩人,但虎杖不多話。同處一個空間,多半也是待在各自的浴池裡,安靜享受熱水和蒸汽。他不來到五条這邊,五条也不去到那邊,便井水不犯河水。唯有一件,第五天虎杖又早一步前來,先一步要走,五条闔著眼睛泡在水裡,聽見玻璃拉門響動,就叫住對方。

「喂,」他說,「你別動我的拖鞋。」

虎杖蹲在門前的動作停了一下,熱騰騰的蒸氣越過他,送往涼爽的室外。

「那學長就自己把鞋擺好嘛。」他說。

「有什麼關係,這裡又沒有其他人會來。」

「有我啊。」

「所以我叫你別來了。」

「五条學長很強吧?伏黑說你常常會被叫去出很難的任務。」

「是那麼回事吧。」五条得意洋洋。

「如果澡泡到一半,突然有麻煩的任務來了。」虎杖說,「你跑出去的時候,還要慌慌張張地找鞋穿鞋,很耽誤時間吧?像這樣唰!地一下,就把鞋子套上了不是很好。」

「你是哪來的武士嗎?」五条斥道,「再說就算穿好了鞋,也還是全裸吧,誰會在那種時候擔心鞋子啊。」

他的話逗樂了虎杖,使他發出響亮笑聲,回音在浴場中四處碰撞,幾乎叫五条吃了一驚。

「這可是男子漢的生存之道。」

對方以裝模作樣的老派語氣說完便離去了。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傢伙。五条心想。拖鞋又以規矩的方式被擺在當地,他一開門,就能立刻穿套上腳,啪嗒啪嗒地走路。



入學、就職、梅雨季正式到來以前,除去惱人的花粉症,非術師於春日積累的

負面情緒相對淡薄。高專內,稚嫩的咒術師們也為此得到短暫、但彌足珍貴的喘息時間。

也許不包括五条悟在內。

他的家世、才能,肩負責任與眾不同。夜蛾在某次課堂後留住他,和他談話。那之後沒多久,就依循高層的意思,帶著年輕的五条出席一些無用到不可思議的會議。本家事務因自行迴避,多半不由他經手,少數不得不接觸到的那些,已經足夠使人厭倦,料想不到世上還有把十分鐘就能結束的談話,無限延展到兩個鐘頭以上的發展。他只去過一次,就再也不想涉足。但夜蛾總能變著各種方法逮到他,把學生拖到那張桌上,用來自各方,永無止盡的廢話折磨他的精神。

夜裡,他疲勞地漂浮在熱水上,一半的耳朵埋在水底,另外一半偶爾湧入虎杖的聲音。

先前進行了較完整的對話,對方也許將此視為契機,在浴場裡,間歇也會和五条閒談。他不認生,善傾聽,什麼話題內容都接得上,對咒術界毫無既有的成見與包袱,語氣不帶刺,也從不過度迎合。時間長了以後,五条還發現兩人對電影的品味也相去不遠。本來比起厭惡,五条對陌生的傢伙更多表現得是不放在心上,發現虎杖是個可交流的後輩以後,便擺起了學長的架子,將他當成七海、灰原那類角色,覺得一同打發時間,倒也別無不可。

「今天看起來特別累啊,學長。」

「嗯,很累。」他慢吞吞地說,「你可千萬不要變成什麼厲害的傢伙啊。不然就會有人把你抓到會議桌上,每天都換一種方法告訴你別以為這麼厲害就了不起了。不說還以為在女校呢,裙擺太短,領結的顏色不一樣,就被叫到校舍後面潑水警告什麼的。」

「女校是這樣的嗎?」

「咒術界是這樣。」五条說著脫離了水面,在池邊坐下。「好倒霉啊,你吃了手指,冒冒失失地闖進來。」

「嗯,也不是那麼糟糕的發展啦。」虎杖的語氣輕快。

「真豁達啊。」

「我不太清楚什麼是正確的事。」虎杖說,「不過,重要的事還是分辨得出來。因為這麼做應該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所以才去做的。」

可能聽起來也沒什麼道理。他又笑著補充。

五条想,確實沒什麼道理。但他也不是熱衷於琢磨道理的類型。

稍晚他蹲在浴場與脫衣間的交界,盯著木板地上的拖鞋,想,但這傢伙不錯啊。教養也好。

五条自幼接受了各式教育,骨幹、諸多姿態都是端正的,唯有思考與行事方式被視為末端枝枒,在長期放任下草木亂生,自由奔放。他多少好奇,如何環境能生成虎杖這樣一個人,讓他就是摔破胸口,搞砸了一個心臟也毫不退縮。

數日之後,虎杖朝他而來。

五条有事經過一年級的教室走廊,虎杖從裡頭看見,就出來和他打招呼。午後天色大亮,從廊上半敞的窗外透入明晰日光。起初五条不太確定這違和感從何而來,待後輩來到身邊才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在瀰漫五里霧的浴場之外,清楚看見對方。虎杖的個子比自己矮上一截,但落在地上的腳掌不小,顯然留有充足成長空間。平時濕漉漉地掉在額上的淺色頭髮,現在蓬鬆地豎立起來,連他的聲音都充滿日間明亮氣息。五条本來趕著去哪,轉頭就忘了,想來也不是很重要,便與虎杖閒談起來。他看見一年級的教室與自己的配置相同,只有寥寥三套桌椅。惠因為家系關係他早早認識,另外還有一位臉色不善的女孩,都正懷疑地投來視線。他倚靠在廊邊與虎杖談話,也不是很放在心上。

因此當夏油出完長期任務,手提熱海饅頭回到高專,看到的就是如此景象:虎杖身處三年級的教室,坐在靠近五条座位那側的牆邊,正因為後者說了什麼而放聲大笑。家入埋首書籍,毫不動搖,想來不是什麼罕見景象。且不說他也懷疑有什麼能真正動搖對方。他們都見過家入徒手深入人體腹腔,有時候拿東西出來,有時放術式進去。期間神色如常,還與旁人討論午餐菜色。

「回來了。」五条招呼。

「和後輩熟起來了?」

「看這個,傑。」五条說,「喂,悠仁,去買飲料回來。也挑你喜歡喝的東西吧。」

「好啊。」虎杖起身,爽快回答。

夏油正要制止這公開上演的霸凌場面,後輩已經接過五条遞出去的鈔票,離開教室。他的不贊同顯然沒有良好傳達,五条對他露出了疑惑神色。

「什麼?」

「讓你和一年級打好關係,不是叫他們去跑腿。」

「我給他錢,還讓他去買喜歡的東西了啊。」

「這傢伙把後輩當成銀座的小姐了。」家入頭也沒抬地說。

這時虎杖回來了,彎身將抱在懷裡的飲料倒往桌面,還把找回的零錢交給五条,笑容燦爛,使人心酸。

「太快了吧?」夏油意識過來,「自販機在校園的另外一端。」

「很厲害吧?」五条不知憑何語氣自滿,「這傢伙五十公尺只要三秒就跑完了。」

「五条有點沒常識噢,虎杖。」家入提點,「他說的話你不用什麼都照著做。」

「畢竟這傢伙家裡有井啊,還有兩個。」夏油火上加油,「如果覺得有什麼被勉強的事,也可以告訴我和硝子。」

「有井怎麼了,不就是水龍頭一樣的東西嗎。」

「我覺得很開心啊。」虎杖的語氣直率,「很有趣,而且學長很強。什麼時候能陪我練習一下就好了。」

「是嗎是嗎,」五条滿意地點頭,「要不要那麼做呢。」

夏油和家入前來,挑走了桌上的無糖飲料,看著性格迥異又意氣相投的兩人,倒也是樂見其成。




第一波雨水到來時,五条到山梨縣出了為期三天的單人任務。高專為他安排的住宿是站前的商務旅館。空間整潔,就是浴間奇小,讓身高超越標準值的他就是簡單梳洗,也碰碰撞撞。但五条於下榻處待的時間本來就少,在任務中耗時最多的,一向是四處游走、循線探查的部分。窗收集資訊,輔導監督統整、匯集成冊,交付給被指派的咒術師。五条總覺得跟在身邊的男人有點眼熟,他也西裝革履,卻不像尋常的輔導監督,比起公事公辦,似乎更想與五条找上話聊。

他對此發展雖感厭煩,也是習以為常,在車輛後座側著身子,拉長雙腿,把資料放在膝蓋上翻閱。第二天的傍晚,他已從人言、殘穢痕跡大致掌握咒靈運作方式,只需前往定點,嘗試觸發詛咒,接著就是相對簡單的祓除動作。負責駕駛的男人還在說話,五条且當閱讀資料時的背景白噪音,一來一回,倒是使他記憶起對方是誰。他們在夜蛾領著他前去的那些會議上見過幾次,對方多坐在下首的位置,偶爾發話,也是絮絮叨叨。他能薄弱回憶起那數面之緣,似乎使男人頗為欣喜。

「我負責管理關東地區所有的輔導監督,和窗。」

「那這顯然不是你的工作吧。」五条說,「跟著咒術師跑到鄉下地方來什麼的。」

「他們說,有機會看五条家的悟祓除咒靈,也會是很好的經驗。」

五条家的悟。他想。「他們」是誰。他對於人們在語句中使用這種分散責任、風險的廣義代稱總是反感。因為他們這麼說、因為別人這麼說、我的朋友遇到了這樣的事。為自己的感受與思考負起責任難道是很困難的一件事嗎?對於年紀較長的一方,卻對自己使用敬語這點,也多少讓人不滿。

「沒什麼特別的噢。」五条說,「對我來說是誰都做得到的事,對其他人來說是誰都做不到的事。所以看了也沒什麼意義。」

對方從後照鏡匆匆瞄了他一眼。五条不用對上視線,也知道自己正在營造一個不適宜對話的空間。他看向窗外。若能儘早完成工作的話,還趕得上在大部分的店家關門前買點土產。信玄餅應該就很不錯。然後五条的思緒迴轉,撞在某處,讓他啊了一聲。

「你管理輔導監督,」他說,「和窗。」

「是的。」對方急切回應。

「那你也安排任務嗎?高專的。」

「大部分是這樣。」男人說,「有些資料是上頭送下來的,我檢視過後簽核。」

「之前一年級在少年院的那個任務,也是你簽核的嗎?」

「對。」

「那你停車吧。」

「在這裡?」

「就這裡。」

男人將車停向公路的避車道,五条把資料丟在後座,推門下去。他們正沿山行駛,護欄外除去光禿的險降坡,車道上間歇飛駛而過的卡車外,可說是別無一物。

五条彎身敲擊車窗,對方降下玻璃。

「你把行李送回高專吧,接下來的工作我自己做,也會自己回去。」

「那怎麼行,這裡叫不到車啊。」

「我會想辦法。」

「五条君、」

他無意如此,不過搭在後照鏡上的手只因他稍微使勁,支撐自己遠離車輛,就讓那東西從連結處折斷,徒餘幾條電線勉力維繫,掛在車側擺盪。駕駛座上的男人結舌,閉口不語。

「不好意思,開車回去會有點麻煩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五条說,「我啊,不喜歡沒有教養的人。」

他目送車子做了個大幅度迴轉,駛離視線範圍,藕斷絲連的後照鏡碰撞晃蕩如鐘擺。五条在公路邊伸展手腳,邁步進入山道。他用一個鐘頭走到定點,兩分鐘時間往山裡開了個大洞,祓除咒靈同時可能也造出了一座蓄水池。彼時五条已經摸清如何長時間維持周身術式,但還沒有盡然把握高速移動的方式。就算把握了,那也不是長距離移動的首選。他不討厭走路,春夜裡的蜿蜒公路也還算景色宜人,星光明媚。只遺憾他回到市區,店鋪早早拉上鐵門,再搭上末班車抵達都內,已經是凌晨的事了。

他的行李早一步抵達,被安放在宿舍門前,五条隨手扔往房間一角,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片刻,才收拾起換洗衣物,前往浴場。

虎杖不在那裡。倒不奇怪,時間已經晚了。或者說很早。再過一兩個鐘頭,天大概就要亮了。五条沖洗過後,只把腳踩進浴池幾秒,覺得水燙,便早早離去。

他翹了第一堂課,只是想多睡一點。夏油回到宿舍叫他,把門敲得震天價響,使五条不得不打消翹掉第二堂課的念頭。但同儕的苦心只是白費,因為對他而言,在宿舍裡睡和在課桌上睡沒有多大分別。這個白天五条沒見到虎杖。可能因為他把午休也睡掉了,沒去學生食堂,才終於在下午找回一點動力翻開教科書,並躲在書本後吃家入自食堂偷渡回來的三明治。他在課程結束後返回宿舍,整理昨夜扔在房角的行李,發現袋裡剩下幾個他在車站隨手買來做為午餐點心的花林糖饅頭,跟山梨全然扯不上關係,但五条想也別無不可。他把饅頭裝在口袋裡,走下幾個樓層,去敲虎杖的寢室房門。

對方來應門時,雙方都嚇了一跳。虎杖是不知道五条已經結束工作,返回校園,五条是看見後輩臉上貼著紗布,右手還掛在固定吊帶裡。

「看起來很誇張,但手已經沒事了,就是先固定著而已。」虎杖說,「家入學姐看過了。其他不是很嚴重的傷口,就沒有太麻煩她。」

「又被分派到糟糕的任務了嗎?」五条問。

「也不是啦。」虎杖笑得撐開了紗布,「只是有點不小心。」

「那就更小心一點啊。」

「下次會小心的。」

「你這傢伙學不會教訓啊。」

「好可怕,五条學長是來罵人的嗎。」

「也不是。」五条從口袋掏出饅頭,扔在矮桌上。「來給你土產。」

「你去栃木縣工作嗎?」

「山梨。」

「那為什麼是花林糖饅頭。」

「因為這種東西到處都有嘛。」

虎杖開朗地大笑,坐在那裡的五条就覺得心情輕鬆了點。在對方用單手撕扯饅頭包裝紙時,他環顧所在的寢室房間。虎杖的東西不多,收納也整潔,只有幾本剛看完的漫畫散放在地,制服外套披掛椅背,靠床那側的壁面貼著泳裝海報,桌上攤開的習題一片雪白。五条幾近溫柔地想,這傢伙是笨蛋啊。

又有人敲門,虎杖還沒應聲,一年級的伏黑就從外頭打開門。手裡抱著盥洗用具,對虎杖說走吧。

「去哪裡?」五条問。

「去澡堂。」虎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一邊從床下拖出盥洗包。「因為我的手這樣了,所以伏黑要幫忙。」

五条往門口看了一眼,伏黑面色漠然,不見樂意或不樂意之色。

「我幫你啊。」五条說。

虎杖的動作停了下來,神色探詢。

「真的?」

「反正也是要去澡堂,沒什麼大不了的。」

虎杖綻開笑容。他送走伏黑,向他道謝,再返回室內來與那還沒拆開包裝的點心搏鬥。五条把桌上的講義拿過來看,一旁剛好有筆,便隨手把題目解開。虎杖湊過來看,詢問公式套用方法。五条一邊講解, 一邊再解了一題,然後將本子推給後輩,讓他把後面的題目做完。

「我的手沒辦法用。」虎杖說。

「你還有另一隻手。」

虎杖這就無奈地左手持筆,用歪斜的字體在紙上解題。他的眼睛很好,一時不懂的東西,只要認真看過了,多半能明白。雖然寫得很慢,但五条見解題方向正確,答案大概也不會錯,就放心地靠在床邊闔眼休息。

「五条學長,要睡覺嗎?」

「就閉著眼睛。」

「你睡了一整個早上了吧?」

「你怎麼知道?」

「在食堂沒碰到,夏油學長說你一直在睡,拿了幾包番茄醬要給你當午餐。那應該不夠吧,所以我就給了他們三明治。」

「啊混蛋,」五条漫不經心地數落,「三明治是你給的啊。謝謝。」

「不客氣。」

五条在對話的段落中睡著,也不太清楚為什麼這麼睏。他的精神其實早早恢復,眼睛也不累,只是坐在那裡,聽虎杖製造出來的小聲音,吹窗戶縫隙透進來的晚風,就覺得想要閉上眼睛,放慢呼吸。而當你這麼做以後,通常終點就是睡眠。

他醒過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屋裡也是黑的。他正困惑為什麼虎杖沒有打開燈,才看到對方也趴在桌上睡著了。他上前去搖醒他,兩人十分鐘後在教職員用浴場碰頭時,虎杖看來還睡眼惺忪。在解衣時,五条才注意到總是身著連帽上衣的後輩難得地穿了襯衫,頗為便於在吊帶橫於胸前時穿脫。虎杖單手也能做到解除鈕扣,但要五条幫忙褪下上衣,後者的手只停止片刻,便越過虎杖胸口那道幾乎有手掌長的肆虐疤痕,把襯衫扔進木格櫃裡。

五条沒養過寵物,也沒洗過自己以外的人頭,所以就像洗自己的頭那樣,摸索著往虎杖頭上搓出泡沫。他猜可能做得沒錯,因為虎杖微微後仰著腦袋,把吊帶前挪遠離,閉著眼睛,看上去頗為享受。

「要沖水了噢。」他說。

虎杖便把頭往後傾得更多,碰上了後方人的胸口。這個角度也使五条能更清楚地看到他胸口的疤痕。他想起家入套著橡膠薄膜的手,深入人體,取出血淋淋的部件。水一直沒來,虎杖便張開了單眼,順著五条的視線,看見他看見的東西。

「超大一條疤對吧。」他說。

「應該很痛吧。」

「我不太記得了。注意到的時候已經開始、又結束了。」

「是嗎。」

「啊但是,」虎杖笑道,「也是因為這條疤才跟五条學長熟起來的。」

「為什麼?」

「偶爾在浴室遇到伏黑,他會看起來一臉抱歉的樣子。」虎杖說,「所以我才跑到這邊來洗澡。」

「因為惠是個一本正經的傢伙嘛。」五条說,「如果不是為了幫他,你也不會吃掉手指。」

「他讓我發現這邊也有我可以做的事欸,」虎杖說,「這不是超了不起嗎?」

「啊,笨蛋好可怕。」五条說,「要沖水了。」

他將蓮蓬頭澆上虎杖的腦袋,順便將他的臉也打濕,讓後輩吃了一嘴的水,發出大笑。

「真好啊,五条學長。」虎杖一邊笑一邊咳出水。

「什麼?」

「很強,很帥,數學很好,相處起來很開心,這不是無敵了嗎。」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噢。」

「我覺得學長應該很適合當老師。」

「因為我超強嘛。」

「嗯,也是啦。」虎杖說,「我自己也能把那傢伙壓制住,覺得困難的時候很少,也不算辛苦,他有時候會出來講話,聽了很煩,可是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但有時候肚子餓,或者手斷了,流血了,覺得很痛的時候,不是會想一些壞事嗎?那種時候,只要五条學長在身邊,就會覺得,啊,真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說,「因為你超強,也因為你超級讓人安心啦。」

五条家的悟有許多古怪作為,奇思妙想。小至往嘴裡塞有毒的水仙葉片,嘗試術式能否辨清那與茖蔥之間的差別,或在茶碗邊緣抹上砂糖,把抹茶喝得像龍舌蘭調酒;大至搶在帳降下之前,像顆落槌破碎機般擊垮整棟建築物,不聽勸告,難受教導,我行我素。

這時他想的是,胸口被開了一個大洞以後,他們就這樣把悠仁的心臟留在野外,任其腐爛嗎?太奇怪了。如果有人想要那東西,那該如何是好?既然從身體裡掉出來,落在了地上,那就不是悠仁的東西了吧?如果他想要,那又該如何是好。

虎杖的腦袋還靠在胸前,因為位置正好,他只需要低下頭,就能碰上他的嘴唇。那想來不是有害的東西。沒有無限相隔,五条在對方的皮膚上嚐到熱水,和皂精的氣味。他剛抽開身,虎杖就張開眼,用那雙春天般的瞳仁注視他。

「你剛剛親我嗎?」他的語氣裡面沒有多少數落或震驚之意。

「對。」

虎杖沈默片刻,然後咧開嘴微笑。他的皮膚泛紅,大概五条還是把水調得太燙了。

「什麼嘛,」他說,「這不是完全有好東西可以給我嗎。」

五条想,是這樣啊。

這也是那種,注意到的時候已經開始了的事。

因為眼睛裡進了泡泡,虎杖開始流眼淚,在浴室裡大喊大叫,五条就繼續替他沖頭、刷洗背部。為他找到了一個木盆,讓虎杖泡澡的時候,可以把吊帶右手放在漂浮的盆子裡。他們泡了同一個池子的水,聊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等到皮膚起皺,嗓子乾渴,他們才離開池水。穿衣,吹乾頭髮。又是那種時間很早又很晚的深夜,他們走進涼爽的走廊。

「要去吃早餐嗎?」虎杖說。

「嗯。」五条說。

「學長。」

「嗯?」

「要牽手嗎?」

「好啊。」

五条就用自己皺巴巴的右手,去握他皺巴巴的左手。虎杖笑起來,說,我們的順序好亂啊。先是看過裸體了,然後接吻,再才是牽手。

五条想,一切都倒著來的話,不是很好嗎。他們在走向起點,而不是終點。但他只是想想。這些話,要對虎杖說出來,大概還得花費一段漫長時日。

這畢竟是男子漢的生存之道。他想。


-THE END

评论(56)
热度(690)
  1. 共5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猿猴麵包樹千秋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