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五悠] 無疾而終

刀鋒沒入胸口的瞬間,虎杖先感覺到的是來自足踝的拉扯,而非疼痛。

不是第一次目睹自己的心臟遭受致命傷了。他好奇這還會發生幾次。來自咒靈多半難以忍受,但刀的擁有者是人類,和自己一樣、是受過五条教導的人。這是宿儺給的心臟。沒什麼好可惜的。

他的腳被重重拉了一記,虎杖低頭,越過豎在胸前的刀,被湧血染紅的衣料,一路往下。起先他想,可能是失血造成的痙攣,力道大得幾乎使小腿反彈。地上有兩截斷刃,一把是他的,一把是乙骨的,左邊有兩條腿,一條是乙骨的,一條是他的,他看著自己的左腿。

真是一雙很好的腳。

有人這麼說。不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但事件在短時間內大量發生,使記憶受到壓縮,顯得遠景般渺小。他和對方的衣料都沾染塵土,手上,頭上有血,但危機盡除,伏黑和釘崎就在不遠。虎杖跑得快,肩負清除場域的重責,這才將事件的委託人從肩上放下。身上的和服髒了,但年長的婦人看上去並不介懷。室內也有一定毀損,於是她邀請三人在住家緣側小坐,用院裡的水管清洗手臉。伏黑和輔導監督在稍遠處進行回報,釘崎待在小片陽光裡,吃屋主拿出來招待的茶和點心。婦人坐在虎杖身邊,剛剛為他完成簡單的傷口包紮。虎杖低頭去看,在繃帶之上,多了一圈以雙細繩打旋纏繞,單結束起的繩環。

「真是一雙很好的腳。」婦人說,「跑得快,也往好的地方去。」

虎杖感到很開心,撥弄那鬆鬆地落在腳踝上的繩結。他們帶著以食盒盛裝的謝禮,驅車返回高專,在向宿舍的路上碰到了五条。他大概是剛結束、或者正要開始一場漫長的出差,腳邊停著小型的行李箱,看見三人便上前招呼,嗅聞空氣中的豆沙氣味。

虎杖給他看食盒裡的荻餅,他要拿,但被野薔薇大聲數落。

「這是哪裡來的?」五条問,「老師可不記得教出過這種亂撿地上東西吃的孩子。」

「所以不是說是別人送的了嗎。」

「野薔薇,咒術師是很貴重的資產,知道多少人希望我們死嗎?這裡面說不定放了毒藥呢。」

「那怎麼辦,丟掉嗎?」

「讓老師先吃一點。我的術式可以分辨毒物,厲害得不得了。」

「你只是想吃而已吧。」

教師和學生為了豆沙點心爭執起來,伏黑見怪不怪,逕行離開,野薔薇帶著大部分的荻餅脫身,虎杖則把自己的份給了五条。他可能也不是真的想要,滿臉被逗樂的神色。然後他靠得更近了一點,隔著眼上的布料審視學生,使虎杖想起他們初次見面的景象。全混在一起了。他想。

「這是什麼,」五条一邊看,一邊蹲了下來。他撥開虎杖的鞋筒,用指頭挑起了那繩圈。「身上帶著有趣的東西啊,悠仁。」

「是送荻餅的人給的。」虎杖回答,「她說是禮物。」

「禮物啊。」

「是不妙的東西嗎?」

「也不是。」五条說,「真要說的話,意圖很好。不過誰知道呢。」

他自顧自的、語焉不詳地說完,便鬆開繩圈,把手碰上繃帶。他沒使勁,手隨便地就環住整個腳踝,那造成了一點疼痛。虎杖不是很介意,只心想自己罕見地看見了對方的頭頂。

「要去給硝子看看噢。」五条說。

「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啦。」

五条抬起頭,說了些什麼。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話,也沒有在記憶表面留下足以稱作刻印的痕跡,只是日常的一天。他們談話,咫尺距離內互相關懷,五条的手握在他的左腿上,虎杖看著自己的左腿。

那繩圈在腳踝上繃到了最緊,像有人拿手勾在環內,再用力往後拉扯,使他的皮膚凹陷。疼痛這才如夢初醒地襲來,胸口被利器開出大洞,他卻執意看著那明明無人拉扯的線圈。虎杖開始倒下,他看見自己還站在當地,被強大的咒靈包裹在掌裡,但一部分的他倒下,從腳踝處脫出身軀,碰上地面,再落入地底。四周無光,他想伏黑的式神們是否就生活在這樣的場域內。失去單目的釘崎、屍骨不存的七海、受困封印之中的五条是否就身處如此場域。他應該正在下落,但四周景物並無變化,無風無雨,下落也彷彿漂浮,彷彿靜止。他的第一個死亡來得倉促,沒有留下足以回憶的感受,虎杖想,如果死就是這樣的感覺,那也算不上太壞。




虎杖直到第三聲叫喚才醒來。

他有在數。第一聲將他自昏睡淺灘中拖出,第二聲明確地喚醒了意識,最後一聲只是令人懷念。昏沉之際他想,爺爺不在以後,就沒有人直接喊他的名字了。

「悠仁。」

他張開眼睛,窗外是一片明亮的黑。景物被夜色覆蓋,再被室內光源驅散,模糊輪廓線,使他比起外頭的事物,更能清晰看見玻璃上的反射。五条的倒影在窗上,人則坐在對向的位子,望著他方,直到虎杖把倚靠在窗框的頭拿開,他才轉回視線。

「很累嗎?」他笑道,「只是剛剛餐車過來了,他們有多到好誇張的便當選項。」

虎杖探出身去看過道。地方私鐵,又是離峰時段,這輛夜行列車上乘客寥寥。透過浪般起伏、擺盪的門上小窗,能見推著餐車的人影正在遠離這一節車廂。

「會再回來的。」五条說。

虎杖望著攤放腿上的雙手,能在意識之下抽動,但感受距離遙遠。也許是因為這是過去。或者回憶,或者夢,或夢中的回憶。他記得自己去過何處,也來過此處。指關節紅腫,花了不少力氣去擊打穢物。在死去的這段期間裡,他們若不是待在地底,就是去很遠的地方。五条承攬下來的工作不在虎杖的能力範圍內,適當的任務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掉進手裡,於是他們循著直覺、謠言,循著殘穢,去逮著一些能夠作為訓練功課的咒靈。五条的腳步如同槍聲驚走鳥群,於是他多半撒手,保持一定距離。但若抽得出空,會陪著他去,也帶他回來。

「老師。」

「悠仁你啊,」五条輕快地截斷他的句子,「腦袋不差,可是不常用呢。」

「在說我是笨蛋嗎?」虎杖說,「我自己也知道啦。」

不是啦。五条說。

「咒術師們都是用不同的思考中樞在運作的。」他說,「面臨戰鬥、取捨的時候,怎麼樣的選擇才是最聰明的,那是腦袋在做的事。惠就是這樣,你知道的吧?那傢伙腦袋像水車一樣轉個不停,可是不清楚用上全力的方式。」

「但往哪裡去可以救更多的人,那是脊髓在做的事。像你一樣。」

「哪一種比較好?」

「就算是用盡全力應對每場比賽的運動選手,也要反覆練習、銘記於心的,可是如何跌倒才不會弄傷自己的方式噢。」他說,「像這樣讓你們一起生活,交流,彼此學習,就是為了找出答案。悠仁就像吃掉手指一樣,好好地把大家值得學習的地方都咬碎吞下去吧。」

五条說著啊了一聲,露出微笑。

「我剛剛是不是說了很像老師會說的話?」

「老師是哪一種?」

「我想我要選牛舌便當。」

「不是說便當啦。」

五条坐在斜對面的座位裡,姿態閒散。他的個子高,一條腿伸到了走道上,即便側著身體,也難以避免彼此的膝蓋碰撞。虎杖注意到他的左手黑色袖管內落出一段白線,心想,這真奇妙。隨後又想,別無出奇之處。導師總是無傷無損,連衣角都不會擦破一點,但來自內裡,他的外套會脫線,襯衫鈕扣也可能掉落。若是持續拉扯長線,不知會否卸下整條袖管。

車廂漂浮般搖晃,震動規律。窗外漆黑,偶爾飛馳過人居之地,便有點點光痕向後拉開。列車彷彿行駛星空之間。雙人座椅上鋪設的是能夠吸附一切重量、聲響和髒污的老舊紅絨布,他將視線自白線抽離,五条也正望向窗面。

「悠仁。」

兩人的視線在玻璃上交會,虎杖看見了他的、和自己的倒影。眼間有疤,嘴角也有。難以直視。五条在喊他。但他想。我醒著啊。

第四聲呼喚,虎杖醒來。他掙動頭部,感覺臉頰發痛,剛睜開的眼對不準焦距,遠近都模糊,幾經拍眨,才擠出水氣。天色明亮,遠處有山。不是都市近郊那種經歷人跡踐踏、修整與砍伐,栽種電塔與纜線的山。此處景色相對原始,嵐霧自山腰生出,掩蓋重重綠意。他嘗試喘息,有碎石混著沙土進入了鼻腔,大口咳嗽,那震動才讓他感知到自己擺在身邊的手腳,虎杖撐著身體,從土地裡坐起。他可能重重摔過,臉頰在礫石上磨出了傷口,一摸就滿手的灰和血。但他的胸口沒有血,也沒有傷。記憶像通過發僵指節的空氣,終究響亮地回到了腦袋裡。他撫摸胸口,環顧陌生環境。和澀谷遠扯不上邊,坐著的地方看上去像條不寬敞的產業道路,兩側有田,秧苗甫插,新嫩翠綠,只差幾步,他就會滾落引水道底,臉朝下,也許像個醉漢般在意識不明時溺斃自己。氣溫頗低,虎杖起身,蹲踞在渠道旁,用冷水把臉上的碎石和血跡抹去。然後他開始往前走。

起先他不太確定應該往什麼方向前進,但筆直的道路上,一端朝山,一端盡頭打彎,盡頭有橋。他想有橋也許就有人,於是走了北向的道路。虎杖經過底下不是河,只是寬水道的小橋,在十字路口碰上了道端的地藏菩薩,經風吹雨打,石造面目模糊,但足邊有幾束被堆放起來的野花,大抵還是頗受關照。他順著這有人跡的方向繼續往下走,終於來到了村落的邊陲。道旁的屋舍有開放院落,土地上推放著清洗過的農具,但並無人氣,虎杖探看片刻,繼續往下走。

小村傍山而建,途中矮坡斷續,主要大路中有些模樣懷舊的菸舖和雜貨店,雜亂無章的蔬果就扔在住家門口兜售。較講究的店舖撐著遮陽暖簾,自屋簷緊繃地張往地面,以小釘固定,在店門前形成了擋風遮陽的三角空間。他穿行過沿道鋪設的布幔底,部分店家鎖緊了玻璃拉門,部分門戶大開,都空無一人。屋內的時鐘顯示下午四點,目之所及就有三、四十戶人家,沒看到的只會更多。時逢傍晚,人們完成了一日的工作,理應心態鬆散地在道上或屋中走動,此處卻一片空寂,渺無人跡。虎杖猜想會否有聚會正盛大舉行,山村向心力強,造成空巷的可能性也高。他隨著通學的標示走,沒在拉起鐵門的校內操場看到人影,往西一些的里民館也是。

他開始相信自己孤身在此。

玄關洞開、桌几雜亂、食水不收、雨戶大敞,有住家過早地掛上了銅風鈴,在早春寒風中兇猛擺盪,發出瘋狂聲響。某物或事驚起享受平靜午後的村民,使他們一物不帶,匆忙離開。虎杖找到沒有落鎖的住家,褪鞋進入,探找訊息。建物老舊,成縱長形,毫不引光。木地板嘎嘰作響,紙拉門也脫了軌,他又抬又拖,才進入起居間。牆上的紙曆可能有二十年沒換過了,這裡也維持著屋主臨時決意外出的跡象:運動報紙攤放矮桌,茶水喝了一半。落地窗扇開放,人可能不是自正門,而是從院子離開的,虎杖站在緣側,因為地點相似,他想起腳上的繩圈。低頭去看,物件仍落在鞋筒內。有力道拉扯過繩線,嵌入皮肉,拖出他的一部分,將他投入黑暗。虎杖想,那黑暗通往此處嗎?他還在做夢嗎?夢從哪一個段落開始?夜行列車,乙骨斷刀,澀谷之戰,導師封印,順平之死,或者吞食手指,祖父離世?但他的雙足立地,穩重踏實,臉上的傷口刺痛,感受真切,並不像夢。他有很多事得做,不能逗留此處。

他在有老舊撥號轉盤的電話旁,找到了帳單信封。村落名稱陌生,東京遠得像異世界。牆面上貼著手寫便條與巴士班表。此間似乎沒有列車站點,但有一天兩班的巴士,開往近郊小城,他想從那裡可以再行轉車,抵達有鋪設鐵軌的市鎮。最後一班巴士開出的時間距離現在很近,他不確定站牌的位置在哪裡,但一路走來,大道盡頭直面不成山勢的矮坡。他推測穿越村莊,末端大概會有蜿蜒漫長的公路,和一座無遮棚的站牌。

虎杖的猜測很準確,卻遭遇了預期之外的阻礙。實質意義上的。他只花了十分鐘就走完小村中央的大路,看到沿山修建的公路一角,位處高處,得爬一段修築著護坡工程的長階上去。他正要靠近,就頓住腳步。那感受很突兀,卻不陌生,距離這個場景很遙遠,但和他的日常息息相關。

虎杖的鞋頭撞在「帳」上,一步都無法進前。

他停在當地。伏黑的聲音說:觀察情況。釘崎的聲音則說:打了再說。他想順從後者。因為通常情況來說,伏黑也無法違逆後者。

虎杖碰觸帳,指尖感受到有如深冬靜電的強烈刺麻,使他反射縮手。七海的聲音說:如果是我們放的帳呢。如果是我們放的帳呢?虎杖想。如果近周就有咒術師,不論在做的是什麼事,他也許幫得上忙,也能為自身處境找到一些解答。有術式把式神藏在影子裡,透過錘釘進行咒力打擊,或許也存在將他遠距傳送至此的可能性。但他實在不該再使用「我們」這種詞了。他猜想現在沒有一個咒術界相關的人看到自己會露出肯定神色。也不怪他們。

他沿著帳的邊緣行走,打算繞行一圈,摸清圓周範圍,他的手指無視刺痛,順著前行,輕輕貼在帳上。村落不大,縱行穿越只需十來分,大致繞行一圈,也不過一個多小時的事。虎杖把腳步放慢,途中經過有百來階石梯的神社,也上去探看。但若非隱藏得很好,就是並不存在可疑的咒力來源。他最終折返,坐在階梯中段休息,撐著頭,把臉埋進手肘裡。道旁種植大片蓊鬱扁柏與樅樹,高處引風,樹影潑灑在蔭涼的石板上,體感溫度似乎也更低。虎杖伸直雙腿,掏摸口袋。他的手機早早遺失了,尚未造成什麼麻煩,也不是說有什麼需要聯絡的人。他有點餓。也感到疲累。有幾天沒有好好睡覺了。疲勞在腦中累積起迷霧,使肌肉與情緒緊繃。這個季節,山裡大概能找到蕨菜、紫萁、土當歸那類野菜,他懂生火和料理方式,真想吃肉,也能捕到魚。但他的皮夾還在,雖說無人收款,但鄉村不乏擺個錢筒,不加看顧的良心販售方式。他在澀谷也做過。商店半毀,從倒塌的貨架裡拿取食品,往櫃檯放錢時,脹相隨之在側,神色別無鼓勵與贊同。他不吃東西,也看不出此舉意義何在。虎杖自己也不清楚。但維持習慣似乎是保持心智穩定的一種方式。吃飯,睡覺,拿拳頭去打壞東西,等價交換。該做的就是得做。

虎杖回到剛剛進去翻找帳單的房子。它不特別寬敞,或有餘裕,單純因為格局使他想起仙台老家。廚房及腰高的米缸半滿,櫥櫃底有自製的醬菜,冰箱也有充足的青菜和雞蛋。虎杖草草料理食材,就著鍋子和流理臺吃了頓飯,清洗過鍋具,水就從龍頭掬來喝。他取出皮夾裡剩餘的鈔票,用遙控器壓往起居室矮桌,之後坐在面對院落的緣側木廊上,眺望天色。

虎杖想小睡片刻,但揮之不去有物從抹著白泥的屋角出現,將他擊倒,按在牆邊,往喉嚨裡塞放手指的想像。那讓背脊發凍,涼水般澆熄了一度不察的焦慮,使思緒針般尖銳。

圍牆外,上半部的天色已經暗了,像嚴重的青紫瘀血,順勢往下,便是如同開放傷口般的血紅色。夕陽正在飛快地掉往山後,像帳降下的景象。由暗而出,更黑於暗。伊地知的聲音告訴他:也許是有附加限制的帳。區別了術師與非術師。或者像交流會的帳,單單只為隔絕一人。不論是哪一種,就是設下極度嚴苛的條件或咒具,帳都難以維持數日之長。結界術很費勁,不是人人能做到。

拉門已經關閉,木板還沒有累積起溫度,虎杖坐在當地,快要黏起眼皮時,便會緊緊閉眼,再奮力張開。他與睏意的拉扯沒有維持太久,前後搖晃身軀,終究將頭碰上冷得像冰塊的玻璃拉門時,那震動也沒有驚醒他。

他的腦袋傾斜,臉貼在窗扇上。

列車對面的座位空落,紅絨布椅墊鼓起,若伸手去摸,大概也不會有殘留的溫度。對方離開有一陣子了。他想。裝滿血肉之軀與咒靈的滿員列車朝他而去,也許就在幾站之前,也許就在幾節車廂之後,他要去幫點忙。虎杖的頭被從玻璃上拿開,往反向扳動,放往一塊並不柔軟、但頗為溫暖的所在。他的眼睛只開了一半。因為睏,也因為並不著急理解景況。他看見兩條腿,相距很近,一條是他的,一條是五条的。也看見兩隻手,一隻是他的,一隻是五条的,黑色袖管,白色脫線。他的導師在身邊,身子深陷椅內,使虎杖便於將頭放在他降低了高度的堅硬肩線上。他感到一股近似於欣羨的情緒。因為老師的頭腦很好,所以能把這種事做得很自然、很周全吧。虎杖的頸側痠痛,臉也發麻,但滿腔依戀。他在無限內側,其他一切都顯得很遙遠、極其緩慢。導師的咒力強大,也有洶湧時分,但多半時候如水紋不起的大河,即便暗流重重,也不在足邊。他是受庇護的。虎杖想。五条會不會知道,他也是他手裡掉出來的一段線頭。若不齊根剪斷,遲早會拖累整條臂膀。或者更多。

他挪動自己的手,從膝頭落下,沒落入五条手中,直直撞在了木板地上。

虎杖醒來,呈坐姿昏睡,身陷淺薄黑暗之中。他起身摸索牆面,找到開關,點亮了起居室。牆上時針走過兩圈,已經是晚間七點。

他的精神恢復了一些,比起白晝,夜晚或許更是能夠找到殘穢線索的時刻。於是決定出門走動。道上幾乎沒有照明,但虎杖的視力足以應付。無人山村寂靜,又因門戶洞開、曬衣不加收拾緣故,充滿細碎響動。他穿行屋舍窄巷之間,找些他也摸不著頭緒的蹤跡。只差沒像在澀谷時那般大力擊掌,等著事物被驚動,從地裡跳出來。他想要可以實質銷毀的物件,像導師帶著他遠行,碰到了有害於世的東西,就讓虎杖出手去打。那時候他知道有害的東西是什麼。那時候他還沒有完全成為有害的東西。

虎杖的腳又踢在帳上。他聽見規律雜音,打響屋頂,冰涼水滴拍往皮膚。他仰頭,細雨如彗星墜落,濺入眼底。釘崎再次對他說話。虎杖想,我聽她的。

他手掌成拳,胸中不乏黝黑動力,如今也深知操縱手法。火花融入夜色,虎杖全不收力,把拳頭重重砸在帳上。這股力道曾經撕裂受肉半身,也擊碎過咒靈,他沒有打過結界,猜想不到撕毀,或破碎聲響。帳一聲不響。沒有凹陷、綻裂,也全無動搖。他的指節有碰撞實體感受,也有疼痛反饋,但結界毫髮無損,這等強悍程度令人咋舌。雨更大了,打濕前髮和衣肩,凍得人打顫。他原路折返,多少感覺喪氣。

早晨日光明度黯淡,虎杖帶著放棄的心情,回憶少數幾支能夠背誦起來的電話號碼,拿起了走廊上的黑色話筒,理所當然地線路不通。普通的帳就足以妨礙信號傳送,能夠承受黑閃打擊的想來更是如此。

他找到村裡最高的房子,手腳並用地爬上屋頂,坐在小雨天氣裡。他沒有能夠完全看清咒力流向的優秀雙眼,但知道帳在那裡以後,多少也能讀出跡象。像盛夏滾燙街頭,事物在遠景中浮動,虎杖剛覺得那扭曲看上去有點眼熟,便想起東京在火海中掙動翻騰模樣。他的腳顫動,在屋頂上踩脫,幾張瓦片順沿滑下,往簷底撞出碎裂輕響。虎杖還來得及握住屋脊,沒隨之墜落。他的心如擂鼓,反胃的感覺湧入喉底。內心卻感到一絲安慰。他什麼也還沒吃。衝進喉頭的也只是一股酸楚氣息。

到了下午,虎杖正式承認設下帳的術師能力優異。二十四小時過去了,期間他換個地方,打過帳三次,結果都一樣,他受困於此,毫無頭緒。不禁使人猜想這會否是一種懲罰方式。也許咒術界高層因五条封印、宿儺暴走陷入混亂,雖想要虎杖死,卻也有其他考量,爭論不休,一時找不到最適手段,便將他丟在一個寬敞堅固的魚缸裡,自生自滅。他可不是什麼觀賞魚啊。若真是如此,虎杖想,是否有人正在看著他徒勞無功的嘗試。像他坐在地下室的電視前,注視編造劇情,目光專注。五条的手落在沙發背後,傾身過來,搶先一步把伏筆、轉折,和結局告訴他。虎杖知道結局是什麼。選擇了喜愛的地獄。如今也希望能傾聽導師的聲音,告知如此處境的意義。

他在天色完全變暗前,繞著村道慢跑。只是為了排除雜亂思緒。雨一直沒停,細細碎碎地製造聲響,卻不至於打濕全身。天氣很冷,虎杖仍出了滿身的汗,碰到上坡和階梯,就忽略緊繃的腿肌,發狠地全力衝刺。

晚上他睡得稍微沉了一點。從緣側移入起居室,趴在矮几上。

次日清晨,雨勢轉為豪雨。還刮起風,拉門在框內亂撞,聲響大作,驚動了俯案而睡的虎杖。他抱持著寄人籬下的心意,半身探出戶外,用濕淋淋的手臂關起木板雨戶。一反日前明亮天色,灰黑雲層積厚,在天邊盤旋起有如深谷漩渦的螺旋。虎杖看見,便感到一陣膽寒與銳利刺痛,像千斤重的鐵錘打在細針尾部,使其直沒入柔軟膚底。咒力暴戾又肆虐,隨風而來,砸在皮膚上的雨水都足以造成劇痛。

虎杖奪門而出,殘穢臭不可耐。他的腳步往泥濘地上開了一個洞,跑得太急,在途中踉蹌兩次,真的跌倒了一次,才穩定步調。他感覺到帳的破裂,像你往擋風玻璃打出大洞,再開著那台車疾行於快速道路,自帳外撲面而來的咒力堪比強勁風壓,使皮膚擠壓肌肉,肌肉推擠骨骼,致使內臟都扭曲。雨水流進口中,虎杖嚐出腥鹹氣味,用手一抹,發現是血。他震驚地停下腳步,雨中沒有血,但水滴像下落箭簇,割破了他的皮膚,額上淌流下來的血幾乎要淹沒視線,他罩起外衣帽兜,往咒力濃厚之處奔走。這會是足以毀損強力結界的術式嗎?或者單純有某種條件被觸發,帳便卸下?虎杖來到帳前,直面一座寬大橋墩,側身去撞,結界只疲弱地抵抗那力道一次,就像斷裂的布幔滑落墜地。虎杖順著前衝的力道,躍上長橋護欄。底下有條數尺寬的深河道,呈現早春時期的枯水模樣,裸露底部亂石灘與雜生的茅草沙洲。順著下游往上,虎杖被眼前景象震驚。不遠處有第二道帳。模樣與將他阻絕於村落內的結界有些許差距,視覺上清晰可見,正被冷雨侵蝕,飛快融化崩解。虎杖從未見過兩個帳以如此近的距離被展開。他想這或許也有點像虛式,正轉與反轉疊合的強力空間,若不加注意,處於帳與帳之間的物體極有可能在兩股力量中因擠壓而碎裂。然後他又想,若這也是造成結界強勁的條件一環呢?待尋之物也許一直就在這夾縫內。此界與彼岸。釘崎的聲音說:跨越河流和境界,渡往彼岸的行為,在咒術中具有重大意義。

底部的沙洲柔軟厚重,虎杖自橋上跳下,滾入一團濕漉漉的長草之中,很快翻身爬起。離岸近的部分生有矮喬灌木,再往河中心走,部分區域腳底淺淺有水,得邊走邊撥開那些人高的蘆葦和香蒲。只能看清寸前風景的情況讓虎杖感到緊繃,怪異雨水也還在割破他裸露衣物之外的皮膚,不是多深的傷口,但被草葉一拍一打,就更是刺痛。泥濘、草腥混著濃厚殘穢,虎杖即便就口呼吸,也能自喉管感到粘膩惡臭。

有幾件事同時發生。他從長草頂端看見第二道帳的完全崩解,黝黑褪去,灰綠山景湧現。他踩開一束特別頑劣的蘆草,脫出這片高灘地。河心中央有塊孤立沙洲,被周遭植被包裹,從橋上不能盡見,現在虎杖能辨清景象了。臭味來源想必出自此處,幾步之外的碎石灘上,有大團模樣污穢的肉塊,不成人形也不成獸形,軀體中段有數雙小臂,頭上也生了角,正在如煙霧化去。虎杖又一次抹掉流進眼裡的血,他不能從外型判斷,但氣味和咒力濃重不褪,遠超一級程度。咒靈已經被祓除,但銳利冷雨不停。虎杖想,還有其他東西在。在哪裡。他踩上稍稍高於周遭土地的沙洲,腳步突然脫力,使他趴俯在地。他回頭,足邊並無凹陷或流沙,因為離地很近,眼前石塊和砂礫飛快、規律彈動,虎杖才意識到他失足的原因來自土地的劇烈震幅。他在地鳴中掙扎起身,河道傍山蜿蜒,與公路其高的位置,山腰處有段筆直白線。不像山嵐,也非雲霧,他盯著看了幾秒,赫然醒覺。他出身宮城,住處雖然不近海濱,也在螢幕上看過不下百次如此畫面。怪異山村,大水來襲,他得離開低處。

有幾件事同時發生。虎杖正要跑,便扭回頭去。他有一瞬間不確定是什麼逮住了自己的視線,隨著模糊的印象張望,便找到了源頭。有一隻手掉在蘆草根部,膚色不黑,髒土綠草之間異常醒目。雨還在下,有其他東西在。好可疑。被祓除的咒靈腹上有手。有人祓除了咒靈。有人降下了帳。大浪會以五十公里以上的速度沖進水道。他滿身是血。時間不夠。時間不夠。

虎杖跑起來。腦袋發疼,脊髓替他下了決定。不要受傷。但他已經滿身是傷。他希望這不會讓他的導師認為自己是個不受教的學生。實在是沒有辦法。畢竟對方不在身邊。

他來到那隻手掌旁,撥開草葉,一張血淋淋的面目便露了出來。中年男人呈趴姿倒臥在地,半張的口還在呼吸,往地裡流出鮮血。虎杖剛要動作,對方就突然驚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動作凌厲,但力道很輕,使不出多少氣力。

「我揹你。」虎杖說。

對方大口喘息,噴出來的血中滿是泡沫,音質也充滿空氣。

「拿去。」他說,「拿去。拜託。」

「有東西要來了。」虎杖嘗試去翻動男人,「不要說話了,我揹你。」

他一拉扯,才發現男人已經沒了下半身。或者那些染紅草堆的血肉就是那個部分。男人弓背,從身下拉出了一個布包。他還在說拿去,拿去。震驚之餘,虎杖接過了那沈甸甸的東西。此時他的背心受到重擊。虎杖往前摔在男人身上,嗆了一鼻子的水,才發現浪已經到了,將他沖離原地。他一手抱著包裹,一手拉扯著男人的手腕。對方也被激流浮起,在水中亂撞。浪裡盡是漩渦亂流,夾帶滾石沙土,還有咒力。和那冷雨相仿,刀鋒一樣切割泡在水中的肉體。虎杖嘗試讓自己浮在水面上,想找東西抓,兩手卻都不得空。偶爾沒入水中,無法呼吸,他看見自己和男人身上的血液如煙霧纏繞。模糊視野中,他赫然驚覺懷中的包裹也在流血。是活物。取捨。悠仁。不要受傷。往哪裡跑可以救更多的人。正確的死。好痛。好可怕。不要怕。好想死。不想死。

他最終放手。用空出來的手掌,抓住了一根在兇猛流勢中,仿若破城槌的巨大斷木。待他平安爬上圓木,懷抱包裹,穩住身子,再回頭看,水流中已經找不到那失去半身的男子。水混著血,像瀑布一般從虎杖身上流下。這沒什麼道理,但失去一個人像失去所有人。他感到強烈的悲傷與痛苦,只能在木頭上俯低了身體。

水流最終在河道裡漫開,勢頭減弱。虎杖在下游處找到機會,跳進淺水裡,忍耐著銳物切割的疼痛,一步一步走往河岸。咒力減弱了,殘穢氣味也淡,這裡不危險。但他一度痛到無法動彈,前進也痛,停下來也痛。真是一雙很好的腳。他告訴自己。跑得快,也往好的地方去。虎杖發出吃力的聲音,將自己脫出河水,拖上岸,滾進碎石堆中。

有好一段時間,他仰望著蒼白的天空,心想。我可能會死在這裡。

沒有人在身邊,沒有吃完手指,做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確的事。他將頭側到一邊,只是因為很累。一直抱在懷裡,此刻被他放在石岸上的布包就在身邊。他看見那物在動,就想。啊,還活著。太好了。七海說:接下來就交給你了。釘崎說:還不錯。也許他做得還可以。還不錯。也許一切嘗試並非徒勞無功。如果死就是這樣的感覺,那也算不上太壞。

包裹發出微弱啼哭。虎杖又在原地躺了一陣子,才忍痛爬起。他膝行到包裹旁邊,盤腿坐下,將它放在膝上。布巾翻動,裡頭伸出一隻小手,從虎杖膝頭滑落,碰在足踝上。短短的五指張開,也只抓住了他腳踝的一部分,還拉扯踝上的繩圈。那造成了一點疼痛。虎杖不是很介意。他解下繩環,繞了幾圈,套在那隻小手上。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話,也沒有在記憶表面留下足以稱作刻印的痕跡。但他想起五条抬起頭,對他說話。

「你不是孤身一人噢。」他說,「年輕人就該多多煩惱,給旁人添麻煩。」

「噢,好意外。」虎杖笑著說。

「對什麼?」

「因為老師之前不是跟伏黑說過嗎,說咒術師死的時候,都是孤身一人。」

「他告訴你那麼讓人難為情的話啦?」五条笑道,「偶爾也會想說這種很適合當座右銘的台詞。」

「哪一種是真的?」

「兩種都是真的啊。」他說,「因為悠仁很強,不擅長依賴別人,可是又怕寂寞吧?所以偶爾要這樣提醒你一下。」

「這樣說起來,好像是個很沒出息的傢伙啊。」

「誰都會有沒出息的時候啦。」五条說,「但是,就算大家都像骨牌一樣倒下來了,也還有我在,很令人安心吧。」

「那老師哪裡也別去噢。」

「難得學生說了這麼可愛的話,哪裡也不去,出差也不去了。」

他的手很大,放在虎杖的頭上。也將他從玻璃上拿開,往反向扳動,放往一塊並不柔軟、但頗為溫暖的所在。虎杖俯身,翻開布巾。啼哭的包裹展露臉面,他的皮膚蒼白,像全身的精神與色素都集中去對付其他更重要的器官。嬰孩張開雙眼。

悠仁。

他想,這不是魚缸。像仙台老家的屋內,那也不是放了二十多年的舊日曆。這是過去,這難道不是一場夢嗎。他想,我在這裡有一個原因,我的存在有原因,他執意賦予死亡意義,也許這才意識到,除去身不由己的毀滅以外,他的生存也有其意義。經過漫長歲月的碰撞、磨損,終究套在手上的繩圈也會化作雪白細線,從腕口落出,用力拉扯,就使虎杖蜷曲上身,胸腔發疼。他將嬰孩貼靠胸口而放,感覺對方成了自己裸露在外、被丟棄的那顆,原生的心臟。他的心回到了原處。

並非強大,並非得以被庇護,只是因為踏實,因為不寂寞。因為相隔這麼遠、經歷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再次聽見了導師的聲音。

「別哭,老師。」他說,「你不是孤身一人。」

懷抱六眼之子,他淚流滿面。

虎杖聽見有人在呼喊。聲音很遠,但洶湧氾濫,包圍周身。他的血流在嬰兒身上,虎杖就想,都給他。讓他平安長大,前途無災無厄。不傷心,也少一點痛苦。他知道故事的結局是什麼。還請早早前來,與他相會。

該醒來了。他會醒來。在篝火邊有個受過五条教導的人在。他會說,我珍視的人們珍視你。

虎杖就想,那真好啊。

他難道不是一個幸福的人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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