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五悠] 將來有望

文章全長大概是一萬四千字,因為覺得聯貫著閱讀會比較好,所以還是從頭到尾發成一篇吧。完結了!寫完了!一天也像一年!大概不會是我想像他們會有的結局,但逃避行總是使人心醉。也許稱不上愉快的文,還是希望大家都閱讀愉快。


***

因緣無果。

五条悟在七歲初次聽到這個說法。半小時後,從二十八公尺距離外,以手指打碎了弓道場裡的箭靶。敷上靶紙的檜木環在被穿透、炸裂的瞬間,以鼓狀共振,發出無人能察的清脆洞響。若插上的是竹箭,能輕易取勝。他赤著腳,踐踏矢道前去查看標的物,師範席上端坐的人物並無怨言。他的我行我素降生在正確的家庭,縱容也加速茁壯成長。人們看到成功的術式,而非毀損的箭靶。

五条悟看到了毀損的箭靶。他將檜木環捧起,對著日頭檢視術式造成的結果。纏繞黑環的靶紙破碎,展露質地紋路,六眼畏光,他不久轉移了視線。力量在體內盤旋蓄積,久久不散,他的精神全放在成功的嘗試之上,也擱置了早前聽取的言語。

數年之後,天內理子背對碧藍色的黑潮之海。鯨鯊身軀擺動成弓形,自底部上游。七千五百公噸的鹽水,單單被身後六十公分厚的壓克力玻璃板阻擋。五条朝她而去,天內沒有看他,視線停留在周遭流動的人群,他們喧嘩吵鬧,有老有少。

「妳在看什麼?」

「人。」

「有什麼好看的?」他說,「啊,羨慕嗎?」

「對什麼?」天內反問。

「將來的自由。」五条說,「就業,戀愛,結婚,生子,或者什麼都不做的自由。」

「我,」她說,「身上幾乎沒有疤痕噢。」

「突然說什麼。」

「雖然想著總有一天要被同化,所以要盡情享受生活,但是因為身邊的人很小心,所以我也很小心。總是覺得會分別,就沒辦法紮實地、和別人締結緣分。」天內說,「一直循規蹈矩,小心翼翼地活到了今天。所以不管是從樓上被丟下來、被拎著走,或者全力奔跑,全都是第一次。全都體驗到了。」

「世上存在眾多無果因緣。」她說,「我不羨慕。只是有一點悲傷。」

這真是奇怪的一句話。五条心想。又或者不奇怪。畢竟她是個會用妾身自稱的中二生。他拿悲傷可沒什麼辦法。但天內沒有哭。也許時候未到,建築物裡的鹽水已經夠多了。他翻動眼瞼,最後思緒塵埃落定,五条想起:我聽過這句話。當時他為午後的弓道課換上了稽古著,走在本家與別館連通的廊道上。屋舍的這一側靠近茶室,玻璃拉門外的庭園在緩和起伏的苔蘚小坡上,植滿二十餘種竹類。木廊道爬滿細葉陰影,他在途中被喚住。考慮到本家生活萬年鐘般安靜規律,那不算常見之事。他折返主屋,被負責照料生活起居的家人領往偏室。五条上了疊蓆,發現主位已被佔用,來者佝僂身軀,稀疏白髮鬆鬆束起,衣料外的膚質發皺、斑跡點點,若非身著女式和服,難辨雌雄。家人引五条在次位坐下,此後便是漫長等待。他不清楚他們在等待什麼,家人低垂臉面,陌生老婦也一語不發。拉門之外別無人聲動靜,似乎並非守候其他來者。跪姿成了盤坐,他少有的耐性消磨殆盡,正打算起身,老婦開口了。她說天賦異能,能成傍身之物。浮生今世,因緣無果。泰山崩不亂,空高輝耀照,其身雖非鳥,如日入雲間。二見道兮相別離,返魂復甦生,住家類人曾,遷化不復見。二鞘納雙刀,千鳥爭鳴啼,何時此夜方將明,豎耳聞動靜,猶似累月又經年。白浪寄濱邊,陽炎發茜色,百見無厭時。奧津深處無人知,其後縱令、

他的聽覺運作比視覺慢,徒然耗費了時間。四周空氣凝滯,家人仍夢然垂眼,老婦朗朗自語,時逢春季,他的頸後卻起了細小疙瘩。五条剛滿七歲,懂得比常人多,仍在與未知對抗。他半支起膝,袴在疊蓆上磨擦,動靜摩擦空氣,中斷了老婦的言語。

「夠了。」五条說。

「小少爺。」家人提點般地喚道。

「這是在做什麼。」

「足曳勢險峻,」家人說,「此乃金玉良言,能為您指點迷津。」

「不需要。」

「也罷。」老婦溫聲插口。

「還請指教。」家人請求。

「當留心志學翌年。」

「留心何物?」五条逼問。

「我見六眼不見之事,但不見六眼所見之物。」

「一派胡言。」

老婦枯枝般的指尖在疊蓆上牴觸,朝著次首位置微微低頭。五条起身,邁步離開偏室。半小時後,他毀損了弓道場的箭靶,課後返回主屋,家人如常操持事務,偏室空落,大屋沉靜,自此無人再提起當日下午的面會,與那拆解、揉碎了萬葉集歌句的喃喃長語。

記憶砂石般沈澱底部,經過黑潮翻覆,漫上心頭。邁入高專,刀尖牴觸背心的瞬間,五条的後頸又起了大片細碎疙瘩。陰影潑濺腳邊,足曳勢險峻。他的肺部縮緊,肌腱扭轉,銳物切斷血肉,由本能抉擇的路線迴避臟器,穿出他的身軀,猶如通過毛衣孔洞的細針。天內理子無疤無痕的身軀落入手中,頭上破了個大洞。五条想,他也有一樣的傷痕。在電光火石之間習得的反轉術式來勢兇猛,好比剝開一枚枇杷,將他由內而外,自前額橫陳的破口擠兌而出。包覆在皮肉內層的物事敏感、銳利,異彩大放;世界顯得如此光滑嶄新,萬物可觸,觸手可及。他到底是個人類,沒有蛻皮,只是將在內的向外,外的向內。他那外放的青蔥歲月,好惡對錯,足以躊躇腳步的生與死,都和被擱置的記憶一同沉到了底部。眼前當下,瞬間的世界就有萬千待處理的訊息,他沒再空出後背的位置,無人跟上,敵友皆同。他不常想起傑,更少想起天內。他從瀕死的傷勢中復原,重拾未來的種種可能性,其餘兩人都沒有。對此產生近似惋惜的情緒,也是很久以後的事。

五条悟倒下,再站起,此後足不沾地。那是志學翌年。

再有一個月,他就滿十七歲了。



到那裡沒有直達的飛機,最近的機場遠得像在另一個國境。還得搭船,兩次。其中一次是還算現代化的小型渡輪,再下一次,得沿著碼頭走動,尋找願意在海釣途中繞點路,將他順道放下的漁夫。五条習慣遠行,但工作多半帶他往人潮密集之處走,城市匯集的情緒愛憎濃厚,塑形而成的東西也更強大。海象不好,氣溫極低,吹東北風。他們沿岸航行,五条扶著小艇的船身邊緣,朝外直出身子。

「就要下雪了。」掌舵的男子以外語告訴他。

「那是雪。」五条手指向岸回應。

但那不是雪。藻類死亡的有機物質遭海水拍擊,遇上空氣,塑成微小氣泡,一層一層被打上海蝕平臺,形成了堆雪般的海沫。男子轉動船首,稍稍駛近岸邊,讓他將那奇特景象看得更清楚一點。就在你以為雪景已經足夠不踏實,五条想,世間仍有更多一碰就碎的物件。強風掀動他的瀏海,於是五条自領內翻出眼罩,覆上雙目。船家看到了,也沒多問。嚴寒地帶,張口就要流失熱量,人們只管好自己手邊的事。他們最終抵達一處簡陋碼頭,木質被海水侵蝕,年久失修,一陣過於強大的海風使熄火的小艇倒行,五条甫跨上搖晃棧道,船隻便已遠遠漂離岸邊。他與男子遙遙抬手招呼,小艇隨後點火駛開。五条在碼頭上待了一會兒,海景之中已經不能見來時路,他沒考慮回程,眼睛長在前方,就是讓人持續往前走。五条往前走。此處緯度更高,林葉分佈和日本大不相同,雜葉之中只有隱約林道痕跡,多年前有人前來,也許待下來過,直到發現此處一無所有,將能攜走的物件隨身安置,便長久離開。透過林幹不茂密的所在,能看見散落在坡底的傾頹房屋。他偶爾停下腳步,只是把寒冷的空氣送進鼻腔,再吐出來,辨清方向,再邁步前行。兩個小時的上行路,經過一處因雨水造成滑坡的險道,五条踩著斷木通過,通往谷底的下坡路陡峭,多有岔道,他也少有猶疑。他沒有戴錶的習慣,身上也沒有通信器材,單單透過天色和體感推測時間。溫度降得更低了,還不到無法忍耐的地步,只在換氣時吞吐白霧。抵達那間屋舍時,殘餘的陽光已經落到山後。山嵐漫入谷地,降低了能見度,五条在撞上前握住了木柱,推開簡陋的柵欄門。前門並沒有上鎖,他逕行進入,環顧四周,在椅上坐下。屋內黑暗,有人居痕跡,淡淡瀰漫老屋霉氣和炭火氣味。五条找到了角落的鐵爐,底層有柴薪,頂層有火柴和引火的紙條和橘皮,他蹲在地上,花了點時間摸清用法,使明火在爐腔彈跳。

然後他開始等待。



他感覺並沒有等待太久。

獄門疆內的時感怪異。他理應靜止,但感到前進,有時後退,被折疊,有時開展。沒有實物讓他打發時間,也沒有幻象挑戰意志,出生至今,初次眼前一片慘白漆黑,無物可供解析。他沒有睡著的時候,就盯著手腳,看著它們無限延長,縮短,靜止又顫動,最終融化在黝黑之中。他在極為客觀的情況下,主觀地檢視自己。獨處不會讓他發狂,他的性格中始終存在瘋狂成分。高專時期與夏油、家入交好,三人同行,最終道路分歧,傑走在一側,他和硝子走在了另一側。這有其道理。他們誰都沒說,但五条明白的事,硝子也明白。傑不一樣。他能隨波逐流,但本性較真,比起做,更多在想,始終缺少那點癲狂。於是最終癲狂逮住了他,與他相互撕咬。誰說咒術師不會生成詛咒呢。在他看來,這無異詛咒。沒把屍體交出去是他的傲慢,五条想。如果自己死了,硝子會俐落地切開他的軀殼,取走無害物件,再用熊熊烈火把剩餘的部分燒成灰燼,乾脆得像她彈進缸裡的菸灰。他的財產會被託管,名號回到本家。然後他想,其他人能拿到些什麼呢。惠也許能帶走收在櫥櫃深處的相簿,那裡有些他和津美紀的入學照片。如果已經打開了櫥櫃,野薔薇大概會挑三揀四,物盡其用地取走訂做的衣物配件。七海和伊地知能得到職場上的平靜,夜蛾也終於無須忍受他那算不上遲到的遲到。他最終想起悠仁,是因為最初就想到了他,但因為可惜,因為浪費,因為光是想到他都覺得遺憾,於是只能擱置,直到在無盡的時間裡想遍了所有其他的人事物,才不情不願地繞回來。他想,實在沒什麼能夠給悠仁的。相處時日短暫,對象也少有欲求。他的性命在有限的時間內,為他人所掌握。他也隨波逐流,本性較真,但比起想,更多在做。他和五条有概念性的相似,本質存在決定性不同。五条在無盡的黑暗中思考,他思及死亡時有如擺弄手邊玩物,也像遠眺雲端,死亡的距離總是靠得很近,又在身前降慢速度,受制無限範圍之外。毫無根據的狂想之中,悠仁或許會是那個帶回他屍體的人。因為各種意義上,他想不到還有什麼能致自己於死地的事物。

五条坐在椅上烤火,直到暖意讓他眼皮垂沉,腹中空落。他在屋內打轉,從餐櫥裡找到了硬麵包,爐台上有個深鍋,掀蓋去看,發現是凍涼了的松子粥。他將深鍋移到早先點燃的火爐上加熱,就著熱粥吃了點冷麵包,角落有張床鋪,他往被單上按了幾趟,大概是木架和草料的簡陋結合,出乎意料地舒適。長程旅行,日間山路讓他甫闔眼,就陷入深眠。

清晨他是冷醒的。爐火柴薪不足,在夜中熄滅。五条起身,屋裡沒找到水,便穿上外套出門。晨間霧氣濃厚,草葉上垂滿露水。昨日抵達時天色昏暗,如今光線微亮,五条看出他通過柵欄後,走經的那塊前庭,在左右都整過地,隆起土丘上種植耐寒蔬菜,頗能自給自足。他在田地裡逛了一會兒,從屋側找到了水缸,以草蓆遮掩,也許是收集來的雨水或井水,乾淨清冽。他喝了一些,再用那水梳洗,凍得雙手發紅。

冷空氣很快風乾臉孔,他蓋回眼罩,決定在門口待一會兒。

他並沒有等待太久。有人推開柵欄門前來。他步行的距離很長,走五条走過的那條路,也許也搭過船,兩次。來人身著防寒外套,拉鏈拉到了顎下,因為冷空氣抽吸鼻子,單肩背著一只尼龍包,鞋還是本來那雙,露在衣外的皮膚幾乎都被繃帶和紗布覆蓋。他穿過朝霧而來,在小道中途他看見屋前的五条,便止步停下。

五条看著他的臉,和之上的傷疤與神色,想:啊。他不知道我活著。

「老師。」

晨霧使他的聲音濕潤,像五条剛洗過的手,指尖還在朝土地上滴水。他露出微笑。

「歡迎回來,悠仁。」



悠仁擁抱了他。身上全是海風和藥水氣味。

他似乎長高了一點。手臂出勁很大,像只鐵環般捆住軀幹,到了不適恰的程度。五条繞過他的耳側、後頸、肩膀,最終將手降落在看不見有沒有繃帶的背上。也許那處還是有傷,或者這擠壓終於弄痛了他自己,悠仁放鬆力道。他的臉埋在五条胸前,鼻樑歪斜,十指仍結在他腰後,許久之後,才抬起頭來露齒微笑。那讓五条也微笑。他想起走在最前方的惠,發現了好餐廳的野薔薇,和被遣來遊說自己的悠仁。咒術界使人生厭,只要希望,他做什麼都可以。留了下來,是因為這一點混亂中的日常,總比普通的日常更討喜。

「我還以為是在做夢。」悠仁說。

「是個好夢嗎?」五条問。

「最好的那一種。」

「算不上吧。」五条說,「我把鍋子裡最後那點粥吃完了。」

「那放了三天啊,老師。沒有哪裡不舒服嗎?」

「啊,我好像這就有點站不穩了。」五条說,把身上的重量全往悠仁那側放。少年發出明朗笑聲,鼻上的疤痕也跟著發皺。

他們進了屋,悠仁拿開燒斷的木頭,補充柴薪,引火動作俐落,片刻就重新燃起暖爐。他蹲在那裡,摩擦烤火的掌心,膚上發出乾燥聲響。他的背包早先卸在桌面,聲響沉重,五条從敞開的袋口往裡看,瞥見了牙膏和蛋盒。

「老師。」他說,「什麼時候出來的?」

「嗯,」五条沈吟,「一個月前吧。」

「這裡不是很好找吧。」

「天亮以後我才看見屋頂破了個洞啊,很野性的環境。」他說,「你記得老師說過的話,我覺得很欣慰。」

「哪些話?」

「你覺得是哪些話?」

「沒有人的地方,就沒有詛咒。」

「不。是迷了路的話別停留在原地,趕緊拔腿就跑,誰喊你都別回頭。」

悠仁回頭看他,臉上在笑,神色並不險峻。

「你沒說過。」

「我還以為我肯定說過呢。」五条說,「你想睡一下嗎?」

「我們該找點事做,」悠仁說,「天已經亮了。」

能做的事多得不得了。悠仁帶他去看後院,那處有個結構意外完整的簡易溫室,輕鋼架外包覆半透明塑料布,悠仁鑽進去,就成了個顏色鮮明的模糊影子。裡頭高高低低地種了黃瓜、番茄和甜椒一類植物,他們穿行高著和土堆之間,悠仁在前方翻揀枝葉,摘下成熟果實。它們都經過關照,但手法粗糙。果實不碩,型態歪斜,部分帶傷斑。五条起先用手去接,從溫室頭走到尾,東西多了,就拉開外衣,把它們全包在懷裡。

前院還有耐寒的菠菜和蘿蔔,五条被遣去摘取。他這輩子沒踏進過田地,皮鞋上全是土,也不懂挑選,看見葉片長得茂盛的總之就拔起來。他手拿沾滿露水的大片菜葉,折回屋內。悠仁已經生好灶火,正在從背包裡把日用品和食物一件件取出,往缺門的櫥櫃裡堆放。屋裡有什麼,田裡有什麼,他就煮什麼。蘿蔔和蔬菜被燉成了湯,雞蛋被拌勻,在圓鍋裡被煎成半月形的玉子燒,悠仁還不知從哪翻出幾條醃過的河魚,他們在搖搖晃晃的木桌上吃了樸素早餐。乾雪終於降下來,屋子後方的天花板有個大洞,順著射入的日光飄落閃亮雪屑。慢慢堆積到空置的地面。自前門看出去,雪花從霧裡降下,融進霧中,空氣一片雪白,頗有末日之感。五条有意吃得很慢,悠仁就和他無邊際地聊。他問惠,問野薔薇,問高專。惠很好,骨子是伏黑,身體裡流著禪院的血,卻是五条拉拔長大的,終有一日這個腐爛的咒術界也能為他所調伏。野薔薇不讓人操心,是到哪裡都能開的花。五条說,倒不如也關心關心我。誰說在都內置產是個好主意呢。在盒子裡面待了一年,出來以後世界大變,整個城市都重劃了,不動產成了廢墟,股票成了廢紙,他想找他的會計師,事務所也被夷為平地。他看著言語在悠仁身上造成的影響,像他第一次要求他挑選喜歡的地獄。有塊紗布從左側眉頭延伸到眉尾,覆蓋住了少年的半隻眼睛,五条伸手去碰,悠仁沒閃,他就用指尖挑起邊緣,輕輕摘下紗布。底下藥膏比血跡多,切割開來的傷口已經開始復原,邊緣充血泛紅,悠仁的眼也泛紅,眼圈青紫,疲勞和傷痕造成的眼壓,並非悲傷。或許不是吧。五条喜歡歷練並非改變、而是剝開悠仁的這個部分。有些東西一直在他體內,伴隨成長。經歷戰鬥與挫折顯露出中心材料。現在全都混在一起了。有段時間容器與宿儺還像水與油一般,在本質上相互碰撞。透過六眼去看,幾乎使人感覺只要像拿著一顆松毬那樣,一瓣一瓣地把詛咒的部分撕下來,悠仁就在核心位置守候,無傷無損。

五条想,我的性格很差。要在開心的時刻與他討論不開心的事。這樣一來,不開心的時刻便無尖銳言語可談。

飯吃完了,雪下下停停。悠仁沒再把紗布貼回去,模樣淒慘,但看得清茶色雙眼。鑑於天井那破洞,若非窩在火爐邊,屋裡屋外溫度相差無幾。悠仁提議出去走走。他們穿過菜園、圍籬,進入山谷,走來時的那條路。出去時上坡較多,遠眺山路。此間在谷中,不見遠方風景,但透過嗅覺能知離海不遠。悠仁走在前方,碰到一個岔道,便停下來。

「從那裡一直往下走,就會到碼頭。」他指著左邊說。

「右邊會通往哪裡?」五条問。

「會繞上一大圈遠路,經過河水,回到屋子那裡。」

「那我們走右邊吧。」

悠仁看著他,神色說不上來是無可奈何,或者鬆了口氣。他們走了右邊。既然走了右邊,悠仁就有些想去的地方。腐敗的屍身能成為大地養分,傾頹房舍內也有可供後人取用的資源。悠仁熟門熟路地找到了一處廢屋集落,鑽進傾倒半側的庫房,再出來時,懷裡抱著大量乾草。他用那些草幫五条做了床,像他自己的床一樣,就在邊上不遠。

五条在荒山裡住了下來。

硝子會為此大笑的。她從高專時期就看著五条把玩摺疊手機,吃新潮甜點,街區遊轉一刻不得閒。但不論城市生活多麼混淆觀念,他是能把「想要」和「需要」分得很清楚的人。想要吃的東西,需要吃的東西,想要擁有的東西,需要擁有的東西,事物分散在全然不同的角落,他會為了口腹之慾縱容自己,碰上工作,權衡取捨,也知道收斂的必要。收斂和發散,世事不脫其原理。

他得到了一把竹刀,工作是為堆放在屋外的柴薪去皮。它們是春夏之際由悠仁入山砍伐、撿拾而來,經過漫長冬日已經耗去大半,天氣還是很冷,但白晝的時間慢慢變長,河裡的漩渦仍漂浮細小碎冰,水道也逐日寬敞。悠仁帶他去過那條小河,拿著簡陋的釣竿和一點碎肉,他能輕鬆地釣起不少毫無警戒的河魚。他也教五条,他是東北生的孩子,日本海一側可是浮釣磯釣的天堂。他們並肩坐在岩石上,聊爺爺心愛的鶴岡天然釣場。從市區過去有兩個小時以上的車程,他們天亮前就得出發。祖父的釣友開車,冰桶在後車廂滑動碰撞,悠仁把臉埋在帽簷下昏睡,等清醒過來,道路一側已經出現明亮海線。他說這些話時暴露在夕陽下,髮梢發光,模樣和藹。春日將近。五条想。竹刀很好上手,出點力推去,粗糙樹皮就成片飛落。他坐在那裡一塊一塊地為柴薪削皮,悠仁則時而消失,時而出現。他又在廢屋和住家之間移動,帶回可用的木板。因為五条說在屋裡也能看到降雪可謂浪漫,但夜裡冷到他擔心有人睡著睡著就死了。他們真該處理一下天花板上的大洞。他們猜拳決定誰上屋頂,悠仁贏了,抓著管線就要往上爬,被五条一把攔住,說:我以為是輸了的人去修。悠仁才啊地一聲停下動作。本來就不該他去修,五条不用梯子,不用抓著東西也能上到高處。他想這真像悠仁啊。獎罰不分,承擔責任。悠仁從下方遞上木條,和一桶生鏽釘子,五条就花幾個鐘頭敲敲打打,做工草率,姑且把屋頂的洞填了起來。夜裡還是很冷,但可視範圍內看不到月光和白雪,在心理上似乎也提高了溫度。山裡沒有照明,屋內也熄去了燈,鐵爐明火上了蓋子,伸手不見五指。五条剛想,這好像獄門疆。四周寂靜,卻彷彿有物在騷動,時間流動怪異,他也半夢半醒。然後悠仁的手從被子裡掉出來,落在五条身邊,他沒看見,但聽見聲響,伸手去碰,之間沒有無限,手指輕易便纏上他的手指。力道清醒,悠仁沒睡著,或者醒了。兩人的皮膚都因為暴露在空氣中發涼,沒鬆開,也沒握得更緊。第二晚,五条探出手,又在同一個位置撞上了悠仁。

「很冷嗎?」他問。悠仁嗯了一聲。「要過來我這邊睡嗎?」

悠仁的手指收回去了。草床沙沙作響,五条敞開被單,悠仁就裹著毛毯,和冷空氣一起鑽了進來。他的體溫比自己高,腳也是熱的,反而暖了五条冷涼的腳底板。他們背對著彼此睡,因為那似乎是比較合理的選擇。五条翻身時,摸到了悠仁的頸子,可能是頸子,因為再向上一點,那觸感像是耳垂。他的身體正在從傷勢中復原,像個隆隆作響的風爐,心搏強而有力。

「好好活著呢,悠仁。」他說。

「我很努力。」悠仁說,「因為被老師以外的傢伙殺掉就傷腦筋了。」

「是那樣呢。」

「抱歉。」

「對什麼?」

「雖然覺得不一定非得是我。但如果再努力一點,也許就能早點讓老師恢復自由了。」悠仁說,「果然我還是想要當打開門的那個人啊。」

「抱歉。」五条說。

「為什麼道歉?」

「被關起來了,還沒能讓你打開門。」

悠仁在黑暗中發笑。五条就想,實在沒什麼能夠給悠仁的。有什麼能給他就好了。

「悠仁,你的夢想是什麼?」他問,「不是正確的死那種,爺爺的話。是你自己的。有的吧?」

「這麼說來有呢。」悠仁說。

「是什麼?」

「不是爺爺說的話,但也和他有點關係。」悠仁說,「從小我的身體就比別人好,很健康。跑得快,可以拿起很重的東西,也很少感冒。爺爺入院的時候,我能幫上很多忙。說實話不是沒有想過他可能會離開,因為年紀大了就是那樣吧?他也常說自己要死了,叫我去過點真正的生活。然後我就想、我就以為,我會是活到最後的那一個。這樣很好,老師,因為你看,說再見很不容易吧?至少到了最後,我能送最喜歡的人離開。這麼說來,有過這樣的想法。」

「已經不那麼想了嗎?」

「真難辦啊。」悠仁笑道,「因為是比我更強的傢伙啊。」

「怎麼樣的傢伙?」

「是最強的傢伙吧。」

五条想起悠仁從霧裡出現,看著他的模樣。一道疤橫過額頭,像自己、像天內一樣。一道疤劃過嘴角,像禪院一樣。他吞食詛咒,像傑一樣。許多東西在他心中緩慢匯集起來,便如同春日加急的水流,暗藏漩渦,拖著腿往下沉。他想著那些過去的人,想著自己從瀕死的傷勢中復原,重拾未來的種種可能性,其餘的人都沒有,多年之後,突然就對此產生了惋惜情緒。他想若非當時悠仁是走過來的,他可以順勢將他抱起來旋轉,很久都不停止,直到地球的另一個角落出現颶風。人們談論五条悟彷彿談論天災,對宿儺容器避之唯恐不及,或早或晚,也會有詛咒因他們而生。此時他們在無人之地,悠仁在夕陽下,髮梢發光,模樣和藹。白浪寄濱邊,陽炎發茜色,百見無厭時。這是我想要的東西。五条想,這是我需要的東西。誰說咒術師不會生成詛咒呢。在他看來,這無異詛咒。

他側過身,把臉放進悠仁的頸間。他的動作一定透露出了煩惱,悠仁才會反過手來,小心地碰觸他的臉孔。

留心何物?五条想。盡是六眼不見之事。

那是志學翌年。

再有一個月,悠仁就滿十七歲了。



日子緩慢地過下去。

別無出奇之處。他和悠仁會出門散步,雪就快化盡了,但在高台地上的那些還沒有。春日的水從雪底滲出,結凍成淡黃色的冰,會造成小徑溼滑,冰面看上去很堅固,但若不留神,對雪地下了錯誤的判斷,就會踩破薄冰,造成整條小腿肚全陷入泥水的窘境。他們小心地繞著白得發藍的雪地邊緣走,在一片未被開發的處女雪原上,不時能看見鷹隼類捕食的痕跡。牠們在空中耐心盤旋,直到獵物現身,便俯衝而下,在最後一刻拍撲翅膀,雙爪銜起獵物飛開。雪地上會有一個清晰到連羽毛分佈都能看清的印子,像展開翅膀的鳥拓,異常精緻。悠仁看見了總是興高采烈。他的傷好得差不多了,現在在山裡能走得比五条更快。他從外頭帶回來的日用品消耗大半,已經吃了好幾個禮拜的魚。五条想念砂糖、紅肉,想念茶與咖啡,和所有的人工香料。但那些東西只間歇、短暫地在意識表面閃現,不用花多少時間就會褪去。他盯著塑膠管裡剩餘不多的牙膏,想著真到了最後,有牙刷,雨水和溫室裡的薄荷葉倒也能過活。天花板的洞補好了,前院需要翻土,五条就用小小的赫衝開土壤。柴薪全去了皮。他們還在屋後挖了個坑,填滿水,便於取用被多釣起的河魚。五条說,我猜這裡有熊。然後拉著悠仁一起幫前門做木柵欄。他們哪懂做什麼木柵,那東西用長草搓成的繩子鬆鬆綁起,架在門上,大概一頭嬰兒豪豬也能撞掉它。他們做了那麼多事,閒下來的時間便多了。有時悠仁似乎有話要說。五条睡醒時,會看見他躺在另一側,睜著眼睛看自己。五条的眼睛被誇過不下百次的漂亮。他看慣了,覺得六眼只是管用,像一個製作精良的萬花筒,千變萬化,但不論如何翻轉都在計算之內。他知道它們是蒼天的顏色,可謂脆弱,需要厚重睫毛和眼瞼守護。他欣賞悠仁的眼睛。色彩真切,溶化琥珀般黏住生命,像塊淡黃色的春日薄冰,輕易就能踩破,使人受困其中。

他從沒問過悠仁怎麼傷的,去了哪裡,又為什麼沒再離開。他問悠仁早餐吃什麼。

溫室東側低處的塑膠布破了個洞,就在腳邊的位置。是悠仁發現的,五条和他一起蹲下來查看。洞不算小,裂開來的膠布像張狂的花,在料峭春風中獵獵作響。悠仁說大概是什麼野生動物嚼破的,所幸裡頭的植物損害不大。五条倒是很高興有點事能做,他們又滿島廢屋遊走,拆掉了一座被雪壓垮的舊雨棚,填補那個洞。五条的雙手張開,壓在帆布的兩側,讓悠仁貼上固定膠帶,後者放下膠布,把自己的手貼在五条的手背上。他的手比自己的小上一圈,像圓中圓,杯中杯。五条走過的路較長,但悠仁的手看來經歷過更多事,膚上有繭和細小疤痕,並不柔軟。五条放掉帆布一側,讓它滑落,悠仁便握住了他空出來的手,翻過掌心。

「生命線超級長啊,老師。」他說,「跟手腕都連在一起了。」

「那分給悠仁一點吧。」

「真的?」他大笑,「謝謝。」

「再更可愛點撒嬌的話,另一手的也給你。」

悠仁便趴到了他的背上,手繞過肩膀,在五条胸前打了個結。五条撫上他的手,前後搖晃了一會兒,順勢背起悠仁,一路往院子裡跑,聽他在後方開懷大笑。像打在林子裡的落雷一般,響得使人心驚,又因在可視距離之外,感覺安全。

生活少有突發之事。他們也會給自己找點樂子。踩開長草,鑽破不成路的原野,往陡峭的山壁爬,看看最高的所在能到哪裡。有塊崖壁面海,距離底下漲退拍擊的白浪有數層樓高,五条把爬在前頭的悠仁送上去,自己也隨後跟上。悠仁站在崖邊,岩石堅固,落腳處穩定,風很大,但他有充足重量,不至於被捲落水底。他不知道哪來的想法,突然就決定把悠仁推下去。那主意突如其來,卻理所當然。五条的手按在悠仁腰後,輕輕一送,少年就翻身跌落。五条也隨之墜落,他揪住了悠仁的衣背,像曾經提著他去會見火山詛咒時一樣。那時的悠仁是死的。放在地底,拿在手裡,做什麼都很方便。術式讓他們碰上水面前就停止落勢,悠仁的腳淺淺踩進海面,他鬆開手,兩人就一起滑入水中,隨著拍來的波浪上下起伏。水冷得要命,但無重力的感受總是很舒適。悠仁朝他游來,動作安適,似乎沒有興師問罪之意。他的手碰觸眼罩,輕輕往上推,五条後撤,將自己沉入水底。無可比擬的明亮晴天,悠仁也在,他覺得眼睛會發疼。

幾天以後,溫室又破了洞。這次在西側,類似的高度。他們又蹲在一起看。大肆破壞的走獸讓悠仁煩惱,五条說,不如我來做點陷阱吧。悠仁詢問他是否做過,五条說沒有。但這年頭什麼東西網路上查不到。他說他們可以搭兩次船,到有電腦和光纖網路的地方去弄清楚這些事。如果逮到的是能吃的野獸,那就煮來吃。悠仁說,老師來殺嗎。五条起先說好啊,再之後沈默片刻,說,不我可能沒辦法。悠仁說,我也是。他們蹲在那裡閒談,最後想著如果逮著了,終究只能放掉,意義不大。計畫就這麼被擱置了。

數日之後,悠仁撞見五条正在踢破溫室的塑膠布。他無可辯駁,一只腳的鞋頭還卡在溫室牆裡,沒能及時拔出來。

他們分坐在搖晃木桌的兩側,進行相識以來第一次的爭執。起先只是為溫室而吵,後來什麼都吵,因為知道這無關溫室。他們之中一人出拳可以打斷粗壯樹幹,一人彈指可以湮滅小島,此處別無他人,五条本以為他們也許至少會提高音量吵鬧,但連那都沒有,只是拿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逼問彼此,態度連咄咄逼人都稱不上。這就是那不開心的時刻了。五条想。我不開心,卻沒什麼能拿出來傷害他的話。真是萬幸。悠仁又那樣盯著他看。五条就把臉貼在桌面上,抱怨頭痛。

「騙人的吧?」悠仁質問。

「是真的,我可是掉進二月的海水裡了。悠仁不是也在嗎。」

「是你把我推下去的啊。」悠仁指出,「再說老師會生病嗎?」

「再怎麼說,我也是人類啊。」五条說,「高興、生氣,憐惜和貪欲,這些基本的感情還是有的。也會感冒。悠仁,所謂最強,不是不會死的意思啊。」

悠仁被他的話驚動,手越過桌面前來,貼在五条臉頰上。少年的掌心一向溫度很高,此刻卻溫涼帶汗。他被半拖半拉地送往床鋪,他的被子、悠仁的毛毯,他的外套、悠仁的外套,全都層層疊疊地蓋往身上。五条開始發燒。

他可能死過。但最後一次生病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他想不起來。他想,他這輩子有生病過嗎。有些感覺很像生病。天內的屍身敗壞,在新宿街頭送走傑時,他的腦袋嗡鳴,腸胃都翻攪。那也許是因為當時的他還需要花上幾年,摸清術式使其辨別毒物的關係。他看著棘因為使用咒言而嘔血,心想那些沒能說出口的話,或者做到的事,卡在喉嚨裡,吞下肚,大抵都是毒液。誰會主動去吃毒藥呢。他聽見硝子輕飄飄的聲音。咒術師如果不是瘋了,就是死了。

他緊閉雙眼,黑暗中有物在騷動,阻礙視野,伸手也碰不著,那是眼裡的東西,不是眼前的東西。六眼像一管精緻萬花筒,五条出手翻動它,旋轉不止,裡頭的東西就暫且安靜下來。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汗出了一身,他把手從棉被裡掙脫出來。悠仁不在隔壁的床上,五条扭過頭,看見他盤腿坐在自己身邊。起居間的燈火從後方投來,往他身周鑲了一圈柔軟毛邊,神色晦暗不清。五条支撐自己起來,喝了一些他遞過來的水,再躺回床裡,就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壯舉。

「去睡一會兒吧。」

「我不睏。」他遙遙聽見悠仁回應,然後他的手又被塞回被子裡。

「悠仁。」

「抱歉,說老師騙人。」他說,「如果到早上還是這樣,我們就去找醫生吧。」

「你要背著我走嗎?」

「我背得動。」

「因為你很健康,跑得快。」五条說,「可以拿起很重的東西,也很少感冒。」

悠仁沒回答。他摸了摸五条的頸子,探查溫度,一會兒又收回去。

「悠仁,」

「嗯?」

五条一時想不起自己打算說什麼,於是說:「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的眼睛吃掉吧。」他頓了一頓,「不,還是別吃了。把我燒掉,灰灑在你的菜園裡,也許那些蘿蔔可以長得更壯一點。」

「好可怕啊,老師。」

「我很可怕嗎?」

「不要死。」

「不會死的。悠仁。只是感冒而已。」

他翻動身體,又把手從被單下拿出來,悠仁就滑落,跌進他懷中。入手粗糙,身軀不碩,型態歪斜,帶傷斑。五條起先用手去接,後來想,這些溫室果實就像悠仁。便將它們全包在懷裡。他把悠仁抱在懷裡。他得為了溫室的事道歉。他踢壞那些塑膠布後,也許也會再去砸破水缸,推倒木柵,往柴薪上灑水。他會毀掉他們建立起來的一切。但在這冬色飛掠的所在,若想停留,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悠仁先一步睡著了,頭埋在他的鎖骨間,吞吐溫熱氣息。五条又起了那種將他推下懸崖的想法。但這裡沒有海,沒有懸崖。於是他也陷入睡眠。

早晨沒有被鳥鳴吵醒。有他和悠仁在,鳥已經好一陣子不靠近這塊地方了。陽光沒有閃避之心,透過窗縫竄進來,大膽地打在五条眼皮上。他的身子輕鬆很多,基本恢復了如常狀態。悠仁不在身邊,屋裡沒有人聲。他爬起來,換掉一身那濕了又乾的衣服,便出門去找。

悠仁就在菜園裡,蹲在地上,往被鬆開的土壤中裡放種子。五条走去,蹲在他身邊,幫忙把土蓋上。他們這麼安靜作業了一會兒,太陽的斜度慢慢上拔,影子融入足下。悠仁開口了。

「老師,」他說,「我不是躲在這裡。」

「我知道。」

「我到處在找,也找到大部分的手指了。」他說,「雖然知道有一天被發現,但果然是五条老師呢。」

「也不是那麼難找。」

「不,很難的吧。」悠仁說,「你帶著的吧,最後一根手指。」

「嗯,帶著噢。」

「給我吧。」

「最後有什麼想說的嗎?」

「有啊,」悠仁說,「多得不得了。畢竟這裡什麼人也沒有。在老師來之前,我也想不起來最後一次和別人說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但是我覺得可以了,謝謝,能過這樣的生活真是太好了,不需要很多的人在身邊,不需要其他的人在身邊。真是幸福得不得了,幸福到覺得好可怕。」

「是嗎。」

悠仁扭頭過來,咧開嘴笑。他把掌心攤開,放向五条膝頭,做出了一個索要的姿態。五条便握住那隻手,俯身親吻他。悠仁沒有迴避,也沒有退卻,他張著眼睛,直到距離迫近,五条的睫毛幾乎要撞上他的,才垂下眼皮。仔細想想,他似乎從未對任何挑戰或未知表現卻步。這真是不得了的特質。真是令人無法放手的特質。

「給我吧。」更近的距離裡,悠仁又說了一次。

「可以啊。」五条說,「你把我吃掉吧。」

「這種時候就不要說糟糕的笑話了。」

「沒有說啊,我吃掉了。」

「騙人的吧?」

「這是最近的第二次了,我可從來沒有對悠仁說過謊。」

悠仁看著他,探手前來碰觸眼罩,輕輕往上推。這次五条沒有後撤。他矇著眼太長時間了。無可比擬的明亮晴天,悠仁也在,他的眼睛會發疼。他死過兩次。五条給悠仁看額側刀疤,給悠仁看額心那牛骨形狀的印記。悠仁用拳頭去抹,用力極猛,像那是擦得掉的東西。

「吐出來。」悠仁說。

「吐不出來。已經混在一起了。」

「為什麼?」悠仁說,「會死的。老師說過會死的吧。」

「不會死的。」

「死掉了怎麼辦。」

悠仁開始哭。他氣壞了,模樣慘烈,難以喘息,鼻涕眼淚流了滿臉,在疤痕上閃閃發亮。若不去看他,動靜就像林中負傷野獸,壓抑而陣陣迴響。五条沒有安慰他。他們還跪在田地裡,場景遠超想像。他想這一年來,悠仁哭過幾次呢。他從沒問過他怎麼傷的,去了哪裡,又為什麼沒再離開。他知道他去了哪裡,悠仁從晨霧之中前來,二十八公尺之外,透過繃帶皮膚肌肉和血管,五条看見他體內纏繞黑環,等距同寬,一圈又一圈,它們會在適當時刻浮起,刻上皮膚。他像看著一個毀損箭靶般看著悠仁。十九根手指,十九個環。但他是五条夢想中的一環,無預期,不可或缺。人們認為他目中無人、行事乖戾,作風不值效仿。五条不認為自己具有那樣的叛逆精神。或者說,早早將那種精神留在了青春時期。他並不刻意與權威對抗,單純抵觸無法截彎取直的陳規。術式筆直,箭道筆直,取的全是最短路徑;踩上不可觸的矢道前往標靶,也只因為那是最有效的方式。

悠仁說,你答應我的。

誰會主動去吃毒藥呢。硝子讓他坐在解剖屍體的鋼床上,也許覺得他與死人相去不遠。她叼著菸,翻看五条的眼瞼,用手指把他的舌頭拉到發疼的長度,似乎不介意將菸灰落在他臉上。五条想,這是悠仁死去又復活那張床嗎。想要吃的東西,需要吃的東西,他們走過一樣的路。咒術師如果不是瘋了,就是死了。但是硝子。他有能夠阻絕毒物的術式,他有一雙萬花筒眼睛。他沒有想要留在身後的名聲。沒有毀滅的心,沒有守護的心,反轉術式每一秒都在更新他自己,如果船上的木頭逐日被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你答應我的。

如果逮著了,終究只能放掉。那又有什麼意義呢。他相信世界會找到平衡自己的方式。順著這個道理去說的話,也許根本不存在沒有了比較好的東西。也許是那樣吧,傑。世上沒有什麼有意義的事。摧毀,或者不摧毀這個世界,也不是因為其一是正道或大義。人沒有辦法拯救所有的人,甚至沒辦法拯救想要被拯救的人。那是不是只要拯救自己想要拯救的人就好了。

「我說謊。」五条說。「我沒有說謊。悠仁。但這就是最後了。你和我。不需要很多的人在身邊,不需要其他的人在身邊。有一天我會挖掉我的眼睛,挖出你的心臟,你送我走,我送你走。但期限使人厭煩。將來是什麼,誰也不知道不是嗎。」

這真是奇怪的一番話。五条心想。又或者不奇怪。畢竟他是個搶走學生食物的教師。他拿悲傷可沒什麼辦法。腦袋嗡鳴,腸胃翻攪,眼睛發疼。

悠仁像棵被砍伐的樹般傾倒,倚靠在五条肩上,沉重難當,卻使他終於得以喘息。

奧津深處無人知,其後縱令、

他對悠仁說,從前面抱抱我吧。他們的擁抱像嵌合。像圓中圓,杯中杯。

發悔悟。

五条想。有一天我會後悔自己做了這個決定。我會嗎。這不聰明。思慮比行動更多。但回顧過去,他踐踏,輕縱,權衡,取捨,拿著竹刀削柴薪,掉進寒冬海水,一路引領他落入田地,雙膝剷起鬆土,肩上負著悠仁。他想。只要悠仁在,終究還是同一艘船。

浮生今世,因緣無果。

何妨。他想。這畢竟是他喜愛的地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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