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TENET] Gentle Singularity 溫柔的奇異點

這是BIO剛出的天能本

<Live on, time, emit no evil> 中,未公開的第三篇。

還請閱讀愉快


***


尼爾在指定的時間來到時,燥熱的天氣讓感官迷失,整個人狼狽得像條沒擰乾的毛巾,汗水自全身毛孔爭相出頭,浸濕襯衫,反倒使人精神暢快。他有一陣子沒曬到太陽了,就是撲面的滾燙暑氣也值得享受。放置這片牧場荒廢的地主出借鏟子和遮陽帽,指了個概略方向,之後便轉回涼爽屋內,放任尼爾往地裡挖出一個深坑。

實在沒必要埋得這麼深,但尼爾對此無可怪罪。對方做事徹底,難留餘地。經年習慣。

這是第三個。他猜想自己還沒有把握訣竅。洞穴深到尼爾不得不跳進裡頭鏟土,他還沒有失去耐性,但聽見大喊,抬起頭來,地主的腦袋就像日蝕一樣從洞穴上方探出,阻擋了刺入眼中的陽光。

「看在老天的份上,」對方啞聲說,「不是這裡,快從洞裡出來。」

他手腳並用地爬出洞穴。鬍子曬得發白、足下皮靴揉得比綢緞更軟的地主有雙強壯臂膀,在他踩脫了鬆散沙土時,將他整個人自底部拔出來。尼爾剛摔在土上,對方就抬手去指正確的方位。他弄歪了一小段經緯度,可能也找錯了海拔。他們拿那個大洞沒辦法,天氣熾熱,沒人想把土填回原位。尼爾使用門前的水管沖洗手臉,受邀到門廊上小坐,喝點自家製的檸檬汁,那處溫度也不低,但少了傾盆陽光。四周廣大,黃沙滾滾,不發草木,遠景扭曲模糊,他們各自佔據了一張安樂椅,有如身處海市蜃樓。地主並不怎麼談話,只是悠然地前後搖晃椅子。尼爾懷抱一只陶盆,土裡長出來的東西只有三英吋半高,但已經生成十五年,它的成長速度緩慢,像反覆思量,決意活在與他物截然不同的時間維度之中。那讓尼爾感到熟悉,近似鄉愁。

他的招募者抵達此處時,帶著一種不尋常,耐人尋味的執念。他開著一輛深色的車,穿著深色休閒上衣,彷彿沙漠中心的黑洞,吸取了所有熱量。他的車胎翻起沙土,停車道上,人則漫步到正整修圍籬的地主身邊,問他那片直指天際的巨大仙人掌叢所屬何人。地主並不確定他所言的確切位置,於是駕駛貨車跟在招募者車後,來到北面的地界邊緣。兩人並肩仰視人高的仙人掌,它們在這個州城不算罕見,最高幾乎能長到四十英尺,都在國家公園裡受到保護。地主說植物自立生長,但土地是他的名字。招募者透過深色鏡片看他,說如果不麻煩的話,想要買下一株。地主看著他開來的越野車,再看那龐大的仙人掌柱,剛想勸阻這個異想天開的城市佬,對方就蹲了下來,指向家畜般矮小的幼株。它深藏在巨人腳邊,被尖刺守護,躲過了林鼠和加利福尼亞兔的覬覦。他們一起把年輕的仙人掌從土裡挖出來,安置到越野車後座的腳踏板上。它的根很淺,不是件難事。但隨後地主發現那台深色的車沒有就此離去,又跟著一起回到牧場主屋。他的要求不比地主耕畜多年聽來的更奇怪,但仍然古怪。他問能不能把幼株安置在主屋附近,不久之後,會有人來取。起初他以為對方只是不想弄髒那輛體面的車,但隨後尼爾來了,興高采烈地挖了個大洞,就為了尋找那株在籬笆旁自如生長的仙人掌。他知道陶盆裡有封以膠膜包覆的信箋,尼爾也知道,只是不著急看。地主不知道的是,那筆交易對他來說是幾個月前的事,但對尼爾來說,時間已經過了四年。他的逆行走到中途,還要繼續走下去。

離別時,他的招募者不在身邊。他不在身邊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留下一只沒緘封的信封。摸起來很薄,尼爾打開來看,裡頭裝有對折的紙張,上頭條列了長串數字,能讀出是經緯度。他倒轉信封,清空底部,裡頭沒有其他物事。紙張頂部以熟悉字跡載明:如果感到疲倦,就去把它們找出來。

然後如果你感到快樂就拍拍你的手。尼爾想。他不常疲倦,也能耐受寂寞。他受過訓練,心智橡皮糖般柔韌,如果走上另一條路,大概能成為稱職的太空人。他待在一個逆行的正行空間中,有窗子的話,會看見自己與世界的奔走方向相反,太陽似乎是從西邊升起的,不經過旋轉門,若要外出,他得套上氧氣罩才能如常呼吸。某些時刻,他想這或許與星際旅行別無分別。他進入陌生的星球,生活在一個原時的概念之中。如同著名的「孿生子弔詭」:雙生子之中的哥哥搭上一艘近光速飛行的太空船,加速過程中逐漸偏離慣性時間軸,在漆黑的宇宙中劃出一道膨脹、偏移的時間線。若有朝一日返回地球,會發現弟弟變得比自己要蒼老許多。尼爾自然不會以光速前往任何所在,但相對於順行者來說,他持續在時間軸上反覆運動,一次又一次地彎折時間軸,有限的時間也彷彿被拉長,放慢。這不是一兩天的事,因為當你靠近一個引力場,時間也會變慢。像黑洞。像他的招募者。這是廣義相對論的概念,也是浪漫層面的討論。因為人們似乎會在感受到強烈吸引力時,變得更加年輕、活力充沛。

他跑偏了。經緯度之後載有年份日期,尼爾沒花太多時間就猜出意義,第一件出土的原因出於好奇與渴求,而非疲倦。地點位於芬蘭,飛行距離不長,他駕駛著車子抵達近處,迷失在不成道路的森林中,不得不下車步行,腳步深淺踩進雪裡,為白頭的冷杉與松樹林美景震撼。冰冷空氣燒灼鼻腔,彷彿逆熵傑作,他獨行荒林,不時低頭注視手中的計算器。

幾天前他們見過。都是經歷過的時間,尼爾像個最優秀的秘書,知道對方大部分的行蹤與計畫,知曉他的未來,很快也會碰觸他的過去。他把那張紙攤在桌上,就在正餐與甜點中間,彼時招募者已經埋下了大部分的物件,但還沒有留下紙張,也還未長久離開。他像個討要節日禮物的孩子,當著對方的面猜測意圖,索取線索。他沒有那麼急迫,招募者也看得出來,他們只是靠著談話、相伴,填補橫隔在彼此面前的時間裂縫。那東西會像宇宙擴張一樣越來越大。他的招募者告訴他,別太早去,否則那裡就會空無一物。

他不趕時間,他手中只有大把時間。眼前的林木逐漸開散、稀疏,他剛止步,就有人喊他,聲音在雪景中迴盪重複。那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冰釣場域,叫他的是一個微醺的北歐住民,也許因為這樣,對方反常地健談。他在幾步開外,身旁停著雪地摩托車,後頭拖著一架滿載釣竿、冰鑽和笊籬的雪橇。他建議尼爾別再往前,已經是初春時分,再進前就是冰層轉薄的深湖,若是失足掉落,不到雪融屍體都不會被發現。他似乎不介意冒犯別人,也是好意。尼爾看著計算器,距離很近,不到湖心,他向當地人借用工具,在對方懷疑的眼光中找到確切位置。一腳踩在岸上,一腳踏往湖緣已經綻裂的冰面,水面在他足下碎開,發出悅耳聲響,水底並不清澈,但足夠淺,他張望片刻,就摘掉手套,脫掉外衣,把毛衣連著底下的襯衫袖子捲到肩膀,將整條手臂探入水底。當地人發出了不適的喉音,大抵覺得遭遇了瘋子。水面下稍加停留,他的皮膚感覺針扎般刺痛,擺盪的手指滑過水流,撫過水底軟土,碰著了硬物,他便勾起手指,把東西拉出水面。

當地人發出大笑,尼爾也大笑。那是一瓶伏特加,酒液是清澈的黃綠色,瓶中安插一根乾燥過的野牛草枝葉。它被凍在最完美的溫度,適宜純飲,嚐起來稠密如油,帶溫和的青草香與甘甜。尼爾和那位好心的當地人一起在冰釣屋裡烤火,溫暖受凍的手臂,就著鋼杯共飲。冷風吹不進結實的鐵皮小屋,酒凍了舌頭,但溫暖喉嚨與腸胃,尼爾心滿意足。

「你差點丟掉一條手臂。」他的酒伴這麼說,「真是個瘋傢伙。」

沒有什麼會被丟棄或損傷。至少不在目光所及。尼爾知道自己會平安抵達遙遠的過去、不遠的將來。他在那裡有工作要完成。或者說已經完成了。

他開車上路,仙人掌用安全帶繫在副駕座上,隨著地形輕輕彈動。有一批鳥影自擋風玻璃邊緣的天空竄出,尼爾貼近方向盤去看,猜想會否是美洲家朱雀。牠們在這種仙人掌上頭啄洞築巢,生兒育女。鳥兒構成方陣飛行,與車行方向相同,尼爾踩深油門,在無人的公路上輕快疾行。

他把仙人掌放在向陽的窗台,信箋很短,以飯店的便條紙寫就。尼爾記得那間飯店,他們的工作在這個州域,飯店房間相鄰,以一扇拉門相隔。晚上他們工作,白天就睡覺,拉門一直開著,之間沒有隔閡。中西部的潑辣陽光被厚重窗簾遮擋,空餐盤全堆在廊道的地毯上,尼爾睡得很沉,並不知道他的招募者離開過。

八個月後,他追循座標,站在一片田地中心,心感遲疑。因為人是佝僂著、越活越接近土地的,所有回憶最終都要歸於塵泥,所以他們把重要的物件都埋進地底,挖掘於否,岩層土壤保存秘密。第一件是從低處挖出來的,所以他有了慣性思維。慣性思維可不好,他是個信奉科學的人。尼爾上車,駛過廣闊的土地,見人就喊,終於碰上了田地的擁有者。他滿嘴菸草汁,樂見尼爾來到,從收割機的座椅底下翻出了信件。

「他買了那片田。」主人這麼說,「我是說,田地上的作物。」

「種的是什麼?」

主人帶他回去,陪他採收,將汽車後座堆滿了艷紅蕃茄,只要一剎車,它們就從木箱裡滾出來,衝向前座,撞在尼爾踩踏板的腳邊,很是驚險。

豆子罐頭、烤土司、火腿,冷凍蔬菜和微波通心粉沒什麼不好,但他已經吃了五年了。加上平底鍋裡的臘腸黑得像哥雅的畫,廚房裡還有堆成人高的番茄箱子,尼爾覺得招募者的意圖仿若有聲,告誡他若有毅力躺在沙發上把整個九零年代的電影都看完,不如試著給自己做點真正的食物。次日早晨他貪睡了,想到得費時做飯,起床也掙扎,後背沉沉,像靈魂還倒臥在地,揪著他的領子往後扯。但該做的事就是得做。他進儲藏室翻箱倒櫃,在兩本著色畫(不是他自己打包的)之間找出了食譜,返回廚房。他站在餐檯旁閱讀食譜,檢查冰箱庫存,打算煮點義大利麵、且猜怎麼著,他的母親會以他為傲的,這次他打算從麵醬做起。燉煮番茄和細絞肉大概需要二十分鐘,尼爾還是翻出了著色畫,用色鉛筆把一隻火鶴塗成土星的顏色,並在腦中改寫、對他的仙人掌朗誦十九世紀作家蘭姆的名言:「再也沒有什麼比食物更令我困惑的。然而,食物帶給我的困擾卻也最小,因為我從不曾想到它們的存在。」

他的初嘗試頗為成功,醬汁足夠濃厚,只要下回早點把麵條從鍋裡撈出來,就能滿足他對麵心稍硬的偏好。坐在餐桌邊進食時,他光裸的腳掌深陷長毛地毯,檢視勞動成果,多少能夠感受到規律儀式、既定步驟,對生活形成的安定下錨感。

茄紅素不容易被破壞,有益健康與旅程平安。

尼爾把那張短信箋也擱在仙人掌的陶盆旁。

一年半後,他自午睡中驚醒,腹上壓著讀到中途的書,心像裹了石膏一樣封閉、停滯,自內裡搔癢。這有時候會發生,他感到悲傷,並非全無來由。他歪過臉,午後陽光探入,灰塵在光中打漩,窗子被膠封起來了,避免他出於慣性打開,意圖呼吸下雨的空氣,然後被逆行的物理原則打上幾個響亮巴掌。他眨眼,視線浮動著投往光線來源,看見窗台上的仙人掌。他在刺上別了一張紙,以飯店的便條紙寫就,內容很短,他響亮朗讀,聲音堆疊,在屋內卻沒形成回音。

「『當你開始和植物說話,就該出來。』」

尼爾於是出來。他離開前看了日曆一眼,確認外頭的季節與時分,繼承而來的經緯度紙條一直放在口袋裡,時機到了,他就去取。

他的膝蓋還是有種奇妙感受,像它中過風,死了一些細胞,此後就有些區塊永遠地空洞化了。理智上知道沒那回事,但理智能只處理大部分的問題。他的膝蓋康復了,無力阻止的事他在逆行中一再、一再嘗試過了。尼爾以相當務實、確信且無助的方式習得了世界運作的常理。他叮囑自己,這不是對一切束手無策,或拒絕嘗試的藉口。他的招募者無數次以有聲或無聲的方式教導他同樣的道理,他以為自己聽進去了,但直到像玻璃罐裡撞得渾身是傷的蜜蜂一樣活過幾年,他才親身體會教訓。摒棄對於自由意識、萬千可能性的猜想,並非摒棄人性,而是將盤根錯節的線性思考連根拔起,宏觀大局,擴展理性的新紀元。

他的招募者此刻身處氣候宜人的南摩洛哥,駕駛著四輪驅動的吉普車翻過一個個沙丘。他記得自己在副駕座上因為車體彈跳樂翻了,隔著阻擋風沙的方巾發出爽朗大笑。被綁在後頭車斗上的傢伙就沒那麼享受了。還有半個鐘頭,他才會決定拿資訊換取一瓶水和嘔吐袋。

完美的東西或許都是三件組成的。聖父、聖子和聖靈,三位一體,質能守恆公式裡的三個元素字母,剪裁得當的三件式西裝,一個時間軸上的兩個尼爾,和他們的導師。

尼爾這一年長居的地區橫跨西班牙與法國兩地,住所座落在法國西南部,距離他即將去領取的獎賞很近。他只在夏季出來過兩次,縱情享受人潮擁擠、助曬油和新鮮牡蠣的滋味,金色沙灘和紅磚石建造的倉庫市場很是鼓舞人心。天氣嚴寒,飄送小雨,他穿著防水夾克沿海灘由北往南走,有位侍者站在生意清淡的餐廳外張望,滿懷希望地注視尼爾,他別無想法,便入內用餐,吃松露煎蛋和西班牙火腿,甜點是香蕉麵包和滾燙的黑咖啡。隨後他回到街道,繞了一個鐘頭的遠路消化食物,前往指定地點,推開幾個擋在門口的浮板,走進那間海灘用品店舖。站在櫃檯裡的年輕店員抬頭,他皮膚黝黑,牙排雪白,身上穿著不合時宜的短袖花襯衫。室內暖氣倒是足夠強勁的,尼爾解開了外衣的拉鍊。

「你在找什麼嗎?」他問尼爾。

「我不太確定。」尼爾回答。

店員挑眉,沒有出現困擾神色。臨近下班時間,或許情緒不壞。

「我想有人在這裡留了什麼給我。」尼爾說。

店員從櫃檯底下取出了一本厚重的皮面本子,從中翻開。

「以什麼名字?」

「全無頭緒。」

店員的手指順著格線滑動,停在一處。

「你知道嗎,還真有這個名字。」他冷靜指出,「等一下。」

他進入櫃檯後的門內,幾分鐘後出來,懷裡抱著一塊巨大的衝浪板。尼爾正在檢視架上幾支太陽眼鏡,見到此情此景,只能試著不顯得太毫無準備。店員把板子立在牆邊,愉快地向他介紹商品特性:訂做的堅固三層板,九呎長,七公斤,為減輕重量無多餘塗裝,尾舵已經加工磨圓過,隨時可以安全下水。他不等尼爾多加詢問,又轉回店後,抱出一個裝滿防寒衣、腳繩等用品的箱子。

「我猜這就是全部了。」他說。

「有任何訊息嗎?或者信封?」

店員說沒有。但他可以幫尼爾為板子上蠟,如果他想馬上使用的話。

尼爾望向店外蒼白、凍結的天色。

「看起來就要下雪了。」

「對,今天吹的都是離岸風。」店員語氣欣慰,似乎沒有察覺到顧客希望被阻止的心意。「浪不大,但都是些好浪。」

他忍耐著沒逼問浪能如何壞,收下了那批器材,暗自慶幸稍早婉拒了餐廳提供的酒單。店員向他指明如何前往海灘小屋,隨後便關閉了店門,徒於尼爾一人,臂下挾帶長板,孤獨地前往海灘。

途中就飄起細雪,尼爾將自己鎖進小屋內更衣,木板間隙不小,冷風絲絲,他褪褲時抖到撞在牆上,腦中迴響招募者的嗆出喉嚨的歡笑,也露出了微笑。店員所言不虛,天在下雪,但海相不壞,幾呎外的水面上漂著幾個坐在板上候浪的衝浪者,彼此都保持兩個板身以上的距離。雪屑被離岸風捲往水面,消融水底。尼爾做過適當的拉筋運動,繫妥腳繩,便趴上長板,划水前往灘外。他尋得一個空區,坐直身子,雙腿橫跨長板,將腳浸入水中。稍近處的衝浪者對他點頭招呼,他也回應。他們有如海上的哨兵,成列伸長脖子,但放鬆其他區域,守候一個可能來也可能不來,即將被征服的敵人。尼爾善於等候。他只是不太清楚更換一個所在等候的用意。他的心思回到摩洛哥,夜幕降臨,他們穿過香料市場,腰後有槍,招募者走在前方,汗水濕了他背脊中線的衣料。黑衣總讓血汗不分,尼爾闔上眼。再張開眼。浪頭自後方抵達。因為距離他最近,他一開始划水,其他哨兵便停下動作,帶著海上的騎士風度將浪頭交付與他。他的手臂深深插入水中,上半身揚起便於呼吸,他大口呼吸,浪頭輕輕推上板尾,他趴下,繼續奮力划水,直到接收到長板與海浪的震動,像駕駛老手排車,踩放離合器時的纖細感受,他才起身,乘上浪頭。他的臉孔穿過細雪,目光投往黃金沙灘,拉起雨棚的店家,古老燈塔,再是他踩在浪裡的蒼白雙腳。他在長板上半蹲下來,就是在這時注意到板頭有紋,他湊近去看,發現是印字,字數不少,被薄薄鹽水覆蓋:


夜間我開啟小天窗,看見灑落遠方的星系,

我目光所及愈高處星子愈多

卻只是更遠方星系的邊緣

它們分布愈廣,不斷在擴張,永遠在擴張,

向外向外永遠地向外。


尼爾趴回板面,讓餘浪將自己沖回岸邊,將手蓋往那詩段。他的胸腔與心臟都在輕輕擴張,向外向外永遠地向外。

逆行漫長,終有盡頭。清單上餘下最後一條時,他提前出來。

那處空無一物。他被警告過,若去得太早便是如此。但尼爾從不早到。他在正確的時間抵達,然後守候,一如他長年間所做的。他等候,等候,伸長了脖子,但放鬆其他區域,守候一個必然到來的人。他的招募者抵達時完好無缺。世界完好無缺。尼爾完成了他的工作。這個時刻,兩人的對於已知與未知的理解、欺瞞是全然等量的,兩人分站天秤兩側,也不會往任何一側傾斜,完全的平衡與平等。這是最後了。是宇宙進入擴張期前的一記收縮,是開始前的結束。招募者往地上挖洞,他的慣性思維還在,打算把東西埋進土裡。尼爾在洞成為一個洞時出聲喊他,招募者滿臉是汗,顯然吃了一驚,他丟下鏟子,朝他跑來。那舉動也驚嚇了尼爾,不因為眼前所見,而是景象與過去疊合,使他的石膏心被碰撞,無聲碎開,展露柔軟區塊。他在靠近一個引力場,時間被放慢,探出去的雙手似乎也變得非常、非常地長,足夠一把握住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再擁入懷中。他能從對方眼中窺見過去的未來,猜想對方也能從他身上,看出未來的過去。無力改變,氣力用盡,發生的發生。

帶他回來。尼爾想。但他就在這裡。

他的仙人掌還要四十年時間才會長到六英尺,然後它會開第一朵花,乳白色的花只在春季的四到五月的午夜時分,短暫綻放至次日中午,便凋零殆盡。六十五年後,它將生出第一截分枝,八十五年,高及二十六英尺,此時才算是成熟期。待成株達四十英尺,樹齡往往超越兩百歲。

他們無緣得見第一朵花的盛開,遑論分枝。長遠的逆行中,他想問他的導師,為什麼要在生活中放置如此近於永恆的事物。轉念才想,也許問題本身就是答案。因為世上確實存在著接近永恆的事物。他的黑洞,他的奇異點。沒有物理法則能夠適用。沒有人能看清中心點發生的事,或證明中心點是否真實存在。他們的臉在彼此的臉中,口在彼此口中,手在彼此手中。尼爾從他的拳頭裡摸出金屬,金屬中心有洞,穿在繩上。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那是他的了。

子彈在事件視界之外飛行。傷口還要花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才會慢慢出現在彼此身上。

他們保持溫和好奇與長足耐心。

那可以等。 


-THE END


评论(1)
热度(95)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猿猴麵包樹千秋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