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XMFC] Ashes of Dreams

Erik轉頭就看見他在那裡,和自己一樣坐在修整精美的草坪上。他看起來如此年輕、充滿生氣,身著輕便的白上衣、毛線開襟衫外罩呢料外套,深色長褲下是線條流暢的、彎曲著與草地拼成三角圖形的腿,褲管末端隱約露出一截細瘦腳踝。他不確定自己為什麼看著那雙完好無缺的腿感覺違和,視線不自覺停滯許久,才緩緩移動對上那人藍得不可思議的眼;明亮得幾乎有如日光,而非青空。

「我們在哪裡?」

Erik發問,那人將手肘搭上膝蓋,微微側過身來望他。

「在夢裡。」

「誰的夢?」

「我們的。」他頓了一頓,「如果你還記得這個地方。」

Erik無須環顧四面,憑藉著熟悉的溫度氣味甚至情緒,他想說,當然。

這是你無法對我扣下扳機的地方,是我們意見相似又相左的地方;是除去有母親的所在以外,唯一像家的地方。這是你的家。

環境彷彿受到了意識提醒,頸後肩上被陽光曬得發燙的溫度趨緩,Erik仰首,厚實華美建物延伸而起矗立身後,遮蔽了過於刺目的光線,在他倆席地而坐的區域覆上大片陰影。

「偶爾這樣也不錯,不是嗎?沒有金屬,沒有頭盔,我也不讀你的心,就只是聊聊。」Charles說著,揶揄地睇了他一眼。「我幾乎要忘了你那件招搖的皮夾克,老友。」

Erik垂下眼,越過深色皮料袖管,他看見自己按在草上的手掌,沒有一點斑痕和皺紋,筋道糾結的肌肉健壯有力,關節輕盈得彷彿羽毛。他在Charles眼中看見了久遠以前的自己,端正五官立體分明,年輕猶如他們初識。

「你好嗎,Charles?」他幾乎帶點侷促地問。

「我快死了,Erik,謝謝你。」他的語調輕快禮貌像在說「麻煩把鹽罐遞給我」,神色溫和地承接下Erik視線。「不是你造成的,只是老了,我們都是。」

只有那雙眼是蒼老的。

但Erik想,出言慰留想必是件愚蠢的事,因為他整個人看上去如此健康無憂,沒有絲毫老態。他的口於是張開又闔上。

「我很抱歉。」Charles在他想出該說些什麼之前開口了,Erik一時不解。

「為了什麼?」

「不,我是說,你想這麼說。你滿臉都是『我很抱歉』。」

「你不該讀我的心。」

「我用不著那樣做,Erik。」Charles失笑,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有時候你就像一本打開的書。」

「是啊,而有時候你就像個渾球。」Erik諷刺地說,無視於耳旁送來的爽朗笑聲。「感覺一定很好吧,對所有事情都這麼確定。」

「我無法確定所有事,我看到的不是未來。」Charles糾正他。

「但你看到想法。」Erik打斷他,感覺到自己語氣中的些許煩躁,卻無從得知如此的煩躁究竟因為太完美的天氣,或是太過年輕的彼此。「想法決定未來。」

「那是為什麼你從來不問我為什麼,你注意到了嗎,Charles?」

Charles安靜地看著Erik,目光中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沉默地鼓勵著他繼續說下去。

「你準備了太多的答案,給每一個人。」Erik沉聲道,「但我不是你的學生,我不要你的答案,所以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我很抱歉。」

「我沒打算向你道歉。」

「不,我是說,我很抱歉。」Charles說,「我看見想法、知道阻止不了你,所以就停止嘗試了。」

「在那個當下,當你的敵人遠比當你的朋友來得容易。」

Charles維持著他一貫地過於誠實,平穩的聲音木栓一樣即時有效地阻塞了Erik的喉管和無名怒火,他在那人眼中看見了懊惱。Erik熟知如此神色,能控制人心的Charles在無法控制他自己時,總是會露出這樣的表情。懊惱、自責、嘲弄,還有歉意和一點觀察對方反應的躍躍欲試。

Erik不打算讓他如願,於是轉開臉直視前方。一陣風覆蓋上他的臉,魯莽得不像來自那片溫和草坪,他在其中嗅到海水的腥鹹氣味。身下掌底溫度升高鬆陷,他抬手碎砂自指間灑落,乾燥粗糙,濤聲淹沒耳邊所有聲響,白蒼蒼的浪末直拍到他們足前,只差幾分就要弄濕鞋尖。弧形淺灘寂寞安靜,自然完美得令人難以想像此處曾有、或是將有戰事發生,他曾在或是將在此犯下無法彌補的必然錯誤。

「這無法改變任何事,Charles。」Erik緩聲道。

這麼多年了。

在最初的最初,Erik對於Charles選擇了和自己相反的道路感覺失落空洞。但很快他明白了這並不是件壞事,也許是最好的發展,因為他的願望如此純粹。

他要活下去,和Charles一起。

他仍然深信他們要的是相同的東西。如此分歧的道路長遠來看,只是分散了風險去做兩種效益相當的投資,他所要做的只有在推進一切前行的同時設法保住自己的命、保住Charles的命。如果自己贏了,很好,只有變種人的世界;如果Charles贏了,好,也許不是那麼好,除去他認為這是個愚蠢而且不可行的主意,至少在Charles的努力下,或者社會能試著接納他們這些與眾不同的人。不論結果如何,他都會活下去,都會讓Charles活下去。

Erik試著回想,從哪一個時點開始這個人對自己開始具有如此重大的意義,但難以找到源頭。他的思緒觸碰過自己記憶的每一個角落,那些好的他遺忘的,那些壞的他忘不了的,Charles都在那裡;陪他吹熄每一根生日蠟燭,伴他經過每一場折磨的劇痛。他為Erik流淚,真誠得不可思議。

剛拋棄了舊有的名字成為Magneto時,很多事情進展和力量的運用都不是那麼順利。將責任歸咎在其他人身上比苛求自己來得好過,因此相較平靜他擁有更多的是憤怒,而Charles已經不願、也無法親自走到他身前,給他一個能化解一切難題的解答。

因此曾經他不只一次冒險讓Emma讀自己的心,他想大概是結果的不順利激怒了那個鑽石般鋒利的女人,她相當直白地對自己說:「這無關心靈控制,Erik,關乎誰控制了你的心靈。我不是Charles。」

當然。

Erik得到了一個長存心中的答案,從此沒再取下那只頭盔。

讓她進入自己的腦子不會帶來平靜,Erik無法從她那裡得到任何力量。

因為她不是Charles,沒人是。

你留下了一個裂口。就在這裡。沒有什麼補得上。

「是的,」Charles安靜地回應,Erik這才稍稍分神去望他。「你可以停止子彈,我可以控制思緒,但那無法真正停止和改變任何事,最終我們都得死。」

「不過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看著孩子們為我哭泣?」他故作苦澀地皺起臉,「不,謝了,我寧可坐在沙灘上,和一個不會為我掉眼淚的朋友聊天。」

「我無意傷害你,Charles,我知道你也一樣。」Erik低聲辯解,他不知道事到如今自己為何還要這麼做,也許因為知道Charles必定會諒解他。無時無刻。「但為什麼我們一定得這麼做。」

「人心很複雜,Erik。」Charles快活地說,聲音裡帶有他慣有的輕跳浮動與優雅。「你知道,有時候當我們真正渴望一樣東西的時候,反而會逃離它。」

「不是因為害怕看見那樣人事物背後的不美好,或者擔心到手以後就不會珍惜那種簡單的理由;是因為逃離這個動作會使你更渴望它。用盡全身每一個細胞去呼喊著想得到它,確認你確實是如此地心繫於它,一切並非錯覺和自我欺騙。」

有時就是如此而已。

Charles撐著沙地起身,Erik直覺地出手要扶又很快醒悟過來,他動作如此輕快俐落,無需任何幫助。

面對明亮海洋,那人只是將手收在長褲口袋裡,漫不經心地站著,但Erik知道他就要走了。用這副年輕美好、找不出一點漏洞的模樣離開這個世界,離開自己;徒留另外兩個殘破的軀殼在真實世界裡孤獨老死。

「我需要你,Charles。」

Erik仰著臉想,自己一定露出了連自己都不待見的表情,才會讓低頭注視他的Charles眼中同時充滿了歉意和戲謔。那人自口袋裡抽出手,輕輕地拍了Erik的臉頰兩下,然後收回手笑得一雙藍眼彎成月弧形狀。

「我知道,老友。」

過於明亮的視野像誰在攝影機鏡頭前放上了濾鏡,Erik幾度眨動眼睫也看不清他亟欲看清的事物,伸手可及的距離內,Charles卻如此難以觸及。他以為痠澀的眼裡理應滴落液體,但那樣的模糊感並非來自他的焦急與哽咽。好不容易抬起手臂,一切已經變得昏暗明確,視線前方自己的枯瘦手掌,雨滴般滿佈焦黃色斑痕,Erik在對向掛著深色布幔的牆上看見了鏡面,顏色淺濁的眼珠、不清晰的視力,和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蒼老臉孔,真實得不真實。

他幅度微小的環顧四周,沙發的擱手處擺著暗紅色的頭盔,身前小桌上一局他一再排出的、未完的棋局,對向的高背軟椅上空無一人,稍遠處壁爐火苗已然黯淡無光。

一切如此不具意義。

Erik擱在椅扶上的手掌無力一握,頭盔隨著清脆聲響扭曲發皺,滾落地面。他抬手輕輕推倒了棋盤上自己這邊的國王。

他撐著額在虛無的空氣中張口,才發現自己對於這個世界已經無話可說。

而有時就是如此而已。


-THE END
2011 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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