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XMEN] Stay on My Shore

總是那些小事使你徹夜不眠。

這話出自一位患有失眠症的軍中同袍。他的寢位就在Charles邊上,服役的八個月期間,從沒見那人闔眼超過十分鐘。這該使他疲勞緊繃、暴躁不安,觸犯大小錯誤。但也許因為他們正身處一個巨大的、深沈的情緒悶鍋,捷報在遙遠架上,被持續加入調味的只有死傷和戰線崩潰,Charles的記憶中,那人的表現與其他人別無不同。他們睡在只有一個出口的碉堡內,四周都是厚實的混凝土牆,有人整夜轉弄腹上做工粗糙的橄欖球,皮面翻扭的嘰嘰聲一刻不停,沒人喝止他,說住手你弄得大家心煩意亂。沒人睡著。只要一塊磚,一條鋼架沒能擋下挟帶九百公斤炸藥的空投彈,他們全都會悶死在這堅固的陵墓之中。Charles不知道建造此處的人在想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想。他還記得那個搭好了窄門框,才想著把龐大木櫃擠過它的鄰居。手掌按在腰後皮帶上,氣餒地瞪著自己的宅寓,像不敢相信怎麼就遭遇了這等禍事。

Charles從夢中醒轉時,想著玄關上的燈,回憶睡前是否緊緊扭閉了爐火。他的腿在抗議天冷,像個過於放縱的孩子,奔跑著用木杖刮過一道道籬笆,帶出風,帶出聲響,帶出疼痛。如同他的腿通常也不關照自己的意願般,Charles不去理會那些不適。他聽見頭頂上傳來聲響,漣漪似地擴散開來。如果你把腳踩在那些滿是紋路的老樓梯上,顧忌又小心,就會發出這樣不情願的響聲。

他的床頭鐘已經壞了,但櫃上一直擺著個旅行用鬧鐘,Charles回國後總想著換掉它,減少些旅居感,卻一再拖延。街上為了節電一概是不亮燈的,為了防止砲擊碎裂,屋裡的玻璃窗也都貼上了厚厚膠帶,並掩起不透光的窗簾。但無需去摸旅行鐘那綠油油的皮革罩,湊到鼻下瞇著眼看,Charles也知道時間是五點前後。那人一向準時遲歸。或者說早歸。

他多少好奇,他的房客擁有哪些徹夜不眠的小事。

他還能回頭再睡一兩個小時,沒有被吵醒的怒意和沮喪。美夢不會延續,噩夢同樣不會。黎明將至,人總能睡場好覺。




Charles擁有一間位處市區與市郊交界的雙層公寓,從父母名下繼承來的。屋齡和他一樣都不算年輕了,但還能在砲火隆隆之下屹立不搖一陣子。屋裡有三間臥室,兩間帶淋浴裝置的廁所,曾經有個漂亮的貓腳浴缸,Charles把它給了德文郡一位有背痛問題的姑媽。在有燃料限制,熱水不足的情況下,也不至於可惜。他還有帶壁爐的起居間,一處荒涼得像石頭花園的院子,倒方便Charles往裡頭開挖。他已經弄來了家庭防空洞,幾片韌性金屬堆放在簡易雞舍邊上,等完成後,它們就會成為有著拱形屋頂的強壯棚屋。Charles還沒捉摸出組裝方式,但得先挖出至少一米深的洞,其他能之後再來操心。

是的,他還有個雞舍。Charles養了四隻雞,都是些好女孩,讓他的餐桌不缺乏炒蛋。剛把雞買回來時,Charles還對飼育一竅不通,為此可以想見,當他早晨滿懷希望地前往用紗窗和舊櫥櫃搭建起來的雞舍,看見滿地碎蛋時,內心有多麼震撼。起先他以為是鼠患,梭巡並加固了雞舍以後,慘況仍持續發生。街尾的寡婦好心地告知這多半是雞隻缺鈣便食用蛋殼,或者需要粗糙質地的東西幫助消化的問題。她陪著Charles挑選飼料,踩著一地被雞隻挖出的泥坑進入花園,往棚架裡安置裝滿砂土的小盒。她說Charles的年紀和她的小兒子一樣大,如果他當年有幸從戰事中倖存的話。Charles每週一次到寡婦家喝茶,她端出營養但不美味的蕪菁餡餅,Charles帶去半籃雞蛋。

他還曾經有份工作。但從空投彈落在辦公室頂上,毀掉樓房以後就泰半失去了。他幫報紙寫些激勵士氣的故事和文章,文筆頗受欣賞。新辦公室在城市另一頭,離Charles和飛彈慣落點都很遠,公車過於折磨他的腿,每戶配給的汽油也不夠日日自駕到城市另一頭。

把樓上的房間分租出去是Charles隨口提起的,獲得他那住在布萊頓的妹妹大力支持。

週六是Raven來訪的日子,Charles沒忘記,但前門的門鈴響到了第五聲,才終於被在花園的他察覺。他從雞棚裡拔出身來,手裡抓著三顆雞蛋,在廚房門邊脫去雨鞋,才前往玄關。

他的妹妹很快鑽進門內,快速親吻Charles雙頰,帽上的羽毛搔得他發癢。

「羊肉。」Raven輕聲宣告,揚起了她手臂裡的編織袋子。「給我今天也勇敢倖存的兄長。」

「妳從哪弄來的?」

Charles接過袋子,任她取走了手裡的雞蛋,跟隨在妹妹身後前往廚房。Raven取過煎鍋就開始料理早餐,Charles叮囑她為房客留下一顆蛋,Raven邊紮髮邊扭過頭來,那表情Charles在她臉上見過太多次了。先生,你就要倒大楣了。

「哪一個房客?」她問。

「妳知道哪一個。」Charles回答,「兩週前剛搬進來的。」

Raven倚靠在爐台邊,拈掉了連衣裙上的線頭,金髮在秋陽照射下透明發亮。Charles想她真是個美人胚子,如果打從赤腳爬上後院的老夏櫟,揍得哪個揪過她馬尾的混混跌下樹那年,就看著她長到現在的自己都能這麼想,那贈與羊肉的不知名人士就更不用說了。

「這可不是我們當初說好的。」Raven道,「我們說好把房間租出去,留個人在你身邊,免得哪天你從樓梯上摔下來,動彈不得,得到了週末才由我來發現。」

「他付房租很準時。」Charles說,「比過去任何人都準時。」

「我不在乎。」Raven把一條茶巾拍在裙上,抖去灰塵,發出的聲響像鞭打。「再說了,你存那些錢有什麼意義。這年頭什麼都買不到。」

「戰爭會結束,Raven。」

「如果你能活著見證那一天的話。他說不定是個納粹呢。」

「給那個可憐人一點清淨吧。」Charles搖起頭,「他說他走了幾個街區都找不到地方住下。」

「我好奇那是為什麼。」

Raven的語氣諷刺,但也就不再說了。

Charles的新房客在一個週三造訪。那天有雨。

他會記得,是因為一場空襲警報剛剛結束,Charles帶著過夜的厚重被子,和其他市民齊肩爬出地鐵站底。他得要跋涉長距離返家,也為此下定決心擁有一組家庭防空洞。翻起的外套衣領讓他不至於挨寒受凍,但捲起的被毯被雨打溼了,沉得他走一段路就得停下來,讓腿腳喘口氣。最後一次止步時,Charles已經在他住的那條街街底,能看見雨水將白色外牆刷洗得雪亮,而台階站著一個男人。

他的背脊挺得像槍管那麼直,偶爾低頭,也為了凝視手裡從報上撕下的小紙片。他詢問Charles是否是登報的人(房間出租,供食),並誤以為他的短暫沈默為了自己的德國口音(並不是),而緩聲陳述找了幾處住所都不甚順利的事實。屋主們給了許多合理緣由,若再獲得一次拒絕也能夠理解。他從帽頂到褲腳都是濕氣拖沉的石灰色料子,不簇新但整潔,只微鬆的領結和嘴角皺紋能看出絲毫厭煩之意。這是一個灰色的男人,有雙綠眼睛,腳邊擱著暗橘色的小皮箱,使Charles想起過去居住的城郊老屋。那些大火烤過的石牆纏滿綠藤,野狐奔馳,又消失不見。

他沒有盯著Charles的蹣跚步履看,在他拖著被團爬上階梯時,也沒有急切幫忙。對Charles而言這就足夠好,問題只餘下他抽不抽菸。前一位房客險些燒掉了床鋪。灰色的男人點頭,又搖頭,說了句不到時候。他看著Charles用凍僵的手指從大把鑰匙中揀選正確的那一只,身子微微前傾,倒是顯露了一些意圖協助之色。

Charles打開了門。他們低著頭在腳墊上蹭落鞋底泥巴,Charles說外頭真是凍壞了,他無意聽上去如此英國,但事實如此:熱茶和乾淨的被子多半會讓事情好起來。

Raven打算遲點再料理羊肉。這棟老屋的窗框鬆散,早晨街上人來人往,除了魚以外的肉類香氣都是值得小心翼翼的。他們吃了煎蛋和果醬麵包,Raven看著鐘,再次數落了新房客的糟糕作息,然後在Charles來得及制止以前,她轉而談起她的畫,和她那些自由放蕩的劇作家與音樂家朋友。Charles聽她說,不鼓勵也不數落。Raven遠比她看上去的模樣要精明懂事,總摸得清框架界限何在,才會嘗試在線上遊走。許多驕縱作態,也只為了讓Charles得以在她的關照下嘆氣搖頭,表現得像個有用的兄長。為此Charles是心懷感謝的。

前門門鈴又響了。他們倆都聽見,但一時沒人起身。

「你在等著誰嗎?」Raven淡淡道,視線擱在桌面上。Charles裝作沒注意她正用湯匙背面審視自己並無瑕疵的外貌。

「會是誰呢?」Charles陪著她對空氣發問,「聽著,妳何不和他到外頭去坐坐呢,喝些菊苣根泡的假咖啡,聊聊妳的畫。畢竟家裡可是一顆蛋都沒剩下了。」

門鈴沈默許久,又輕輕響了一聲。Hank McCoy禮貌但鍥而不捨,不自信又確信。他和Raven在教會認識,但兩人都不是會上教堂的類型;Raven是和幾個朋友一起去當施粥志願者,Hank則是往他們的大鍋裡放粥的人。那是個人人都想為國家做點什麼的年代,Hank因為某種腳掌的疾病沒能服役,腦袋聰明,就進了戰時臨時政府的食物配給部門工作。現在他時不時就會為Charles帶來配給之外的食物、奶油及醃肉,或者幾張多餘的布料息票(使他幾乎要和班奈特太太一般高喊起來:「我就知道她的美貌不會白費!」)他和Raven認識有近兩年了,Charles看得出他們互相吸引,但一直就跟罐裡的蜜蜂般無頭亂撞,沒有多大進展。Charles也說不出是誰的問題。

「聽聽你自己,」Raven的語氣慵懶,「貪婪的Charles Xavier,會為了一點糧食配給額度就賣掉他的妹妹。」

「如果Hank能弄來幾塊泡茶的方糖,年輕女士,我連靈魂都能賣掉。」

Raven已經半站起來,但仍等到門鈴又鳴了一次,才好似不情不願地抓起帽子,俯身使勁親吻兄長頭頂。Charles聽見她快步穿過廊道,拉開門的聲音很響,對話聲音很低,帶上門的響動微弱。Charles的屋子又恢復了安靜。

Charles喝完了剩下的茶,拎著一包前晚揀出的菠菜梗和玉米鬚回到後院,混著飼料餵給雞隻們。他在直起腰時,看見二樓的窗簾微微翻動。可能是房客醒了,也可能只是他沒把窗子關密,Charles該提醒他,這個季節的凌晨還是足夠凍人的。但旋即他開始為防空棚挖洞,稍加不注意,就將小事拋諸腦後。幾天前下過雨,Charles忘記要把剛挖出來的淺坑蓋上防水布,以至於幾天工作、再躺下來休養雙腿的微薄成果全被雨水沖平。他也不怎麼懊惱,人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而當Charles不坐在餐桌前,面對著他的帝國牌打字機時,能做的就是低下頭來,挖個又深又大的洞。

他的房客直到過了晚餐時間才出現。Charles已經換下沾滿泥水的衣物,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燉羊肉。Raven若是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大概就要直接返回布萊頓。Hank會送她到車站去。Charles想像兩人在月台上說不著邊的話,火車遲來時氣氛急躁,來了又顯得哀戚拖拉;讓人不知道該拿膠把他們黏在一塊,或者用撬棒徹底分開。

他那灰撲撲的房客無聲無息地出了走廊,只穿著一件袖口磨損的薄襯衫,但沒顯露瑟縮之意。Charles扭頭就看見他站在桌邊,小小地吃了一驚。主要還是來自他不時要忽略自己並不獨處在這屋裡的事實。

「有燉羊肉。」Charles招呼道,「我能再切點吐司,和果醬,鍋裡還有炒蛋。太像早餐了?」

「把早餐當晚餐吃,」Erik回答,「使你想起童年。」

「你的童年?」

「不盡然。」

他在桌邊坐下,接受了Charles送上的吐司和果醬。炒蛋從溫熱的鍋中被勺出,茶水還沒煮開,Charles便返回餐桌,坐在房客的對角線上,嘗試結束掉他從過去同事手裡接下的一件工作。這不是那麼急,文章取向也流俗,因此他們能接受Charles謹慎打字,再步行到幾條街外的郵筒投遞,寄往城市另一端。

他的房客切割、吞嚥盤中物,對於在Charles的擊鍵聲中保持沈默並不顯得無事可做。他多半時候如此,用一種稱得上漫不經心的態度維持專注。Charles不知道他何以能將這兩件全然迥異的特質巧妙融合,但關於Erik這個人,他似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住在街道對面的葛蘿莉亞夫人對他的評論會是「有點嚇人」,但一隻棲身暗巷的貓也能從她那裡得到相同說法。Charles想那是因為人們習慣使用各種裝飾、客套敷衍、無意義的語助詞,或者禮貌微笑來迎合統一的社會特質,使自己的同類感覺放心。Erik不具有那些特質。他衣著樸素、合身,沒有一點裝飾意味地包覆體脂極低的軀體;他直視談話對象的時間有時太長,微笑也不為禮貌,他不摸耳搔首,指頭不敲桌面,手掌不磨蹭長褲,尷尬時不咳嗽,Charles甚至懷疑他具有感覺尷尬的能力。他的每一個行為動作都具有意義,他伸出手就要拿些什麼,抬腿就要去些地方。為此他多少予人一股針尖般的氣息,精準研磨,型態原始,安定又令人不安。

Charles思索能否在之後的文章內放入Erik這樣的角色。他偶爾也為報社寫一些不甚入流、但閱眾甚廣的文學作品,涉及虛幻世界、怪物,或者犯罪的那種。用的不是自己的名字,當然。倒不是說他引以為恥,只是沒人想看一個叫做Charles Xavier的人寫的低俗小說。

茶壺燒開了,在爐上響亮地震動。Charles前去取下,為Erik沖了一杯濃茶。他接過,道謝,沒鏟掉盤子裡剩餘的一匙炒蛋。Charles猜想他是否過於禮貌,不使自己順手收走餐盤。Erik通常自己洗碗盤杯子,即便他真的不需要那麼做。

房客淨空了盤內的食物,分著幾口喝掉了滾燙的茶,在水槽將杯盤沖洗乾淨,便進入走廊。他沒有回到位於樓上的房間。Charles聽見他在玄關穿套大衣的碎響,門被拉開關上,Charles的房子又恢復了安靜。



-TBC


久違的EC,為七月的英雄翁里而寫,會印刷成本,等場販過後再慢慢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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