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Fantastic Beasts] Hush-a-bye (Gradence)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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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ercival再次醒來已經是隔天下午。

多納來了,在Percival未醒時把擱在枕邊的故事集收走,用老家帶來的書擋將床頭書本緊密地直立擺放整齊。Percival躺在床上扭過臉,計算著自己有幾年沒看過那對東西了。它們曾經屬於他的父親,材質是精緻打磨過的圓潤大理石,左右分別是兩位著作等身的北美男巫塑像。它們的靴子與底座一體成型,但會或站或坐、以手臂或背部支撐書本變換姿勢,還會在擁有者抽書太急,導致他們重心不穩時咒罵出聲,鄙棄你的閱讀品味。看著那東西使Percival想起許多童年時期的往事。它們不全是光明快樂的,但和大部分的成年巫師一樣,Percival十一歲進入寄宿學校,只有過節返家,畢業後很快加入正氣師行列,在外生活。許多年過去,回憶往事,那些壞的都像熾熱陽光下的一捧海水,曬乾了餘下點點碎鹽,拍拍掌心便能幾乎去除乾淨。幾乎。

多納仍在編織,盤起枯瘦短小的腿坐在火爐前的地板上,現在他手裡挾帶細緻麻花紋路的毛衣形狀已經很明顯,顏色是駭人的鮮豔紅綠組合。那讓Percival聯想到聖誕節,那讓他記憶起聖誕節即將來臨。

「我可不穿那個。」他以剛睡醒的沙啞聲線說道。

家庭小精靈只動了動臉上應該是眉毛的光禿所在,手中棒針不停。

「只有聽到您這句話,主人,我才能感覺節慶氣息。」多納漫不經心地應聲。

「我不穿那個,多納,認真的。」Percival煞有其事地罵道,「梅林為證,你的品味真是毫無長進。」

「是的。」

家庭小精靈咧開嘴,逆來順受地回答。他和Percival都清楚得很,幾天後收禮者同樣會逆來順受地穿上那件醜毛衣。每一年的聖誕節多納都為他編織,不用魔法,花上幾個禮拜親手產出一件醜得不可思議的毛衣,卑微地希望他的主人至少在聖誕夜那天穿上。去年Percival得到了一件黃黑交雜,中央堪稱精美地以毛線鉤織出躍動貓豹圖樣的款式。值得慶幸的是離校以後,除去國會內部舉辦的聖誕餐會外,他便不曾參與任何活動來慶祝這個節日;聖誕夜當天只有他和從老宅過來陪同的多納在公寓裡,一起吃些簡單的火雞派餅,無人得見他活像隻巨大黃蜂的愚蠢模樣。

Percival沒什麼胃口,仍把已經在櫃上擺涼的午餐盒吃下大半。治療師送藥進來,那東西盛在玻璃杯內還是一派灰泥漿的不精彩模樣,他習慣性閉氣去喝,入口才發現藥水不如往日黏稠,懷疑地換了口氣,過去幾乎是刀割般的嗆鼻腥味也淡薄許多。眼見他吞嚥的速度變快了,治療師捧著紙夾滿面期待。

「像苦艾汁。」Percival把杯子還給他,「還有大量的鼻涕。」

「棒極了,Graves先生!」治療師振筆疾書,幾乎要興奮地顫抖起來。「你在妖精排泄物的口味上停滯太久,我們都要擔心你永遠嚐不出苦艾的味道了。」

「你聽到鼻涕的部分了嗎?」Percival提醒道,「我是說,是病得很重的那一種。」

治療師完全沒理會,一反平時冷淡態度,似乎終於原諒了Percival的報紙曾經魯莽地擊昏過他,拿著杯子歡快離開病房。多納也短暫放下棒針,露出喜孜孜的表情。

「看,主子。」多納愉悅地說,「事情會好轉。」

不管是在花園內跌破了膝蓋、被雙親忽視或責打、哪來的瘋狂巫師有意圖地炸毀了半條莫魔街道、或者雙親逝世,Percival忠實的僕役在過去總是如此寬慰他。那不見得都管用,但家庭小精靈總會做點什麼讓環境的銳角變得柔和一點。他會將椅墊和靠枕的內裡填補飽滿厚實,清潔Percival外衣上在工作中無法避免沾染的那些暗點,抱怨著健康問題同時幫他捲些香菸,拿走枕邊戳得人臉頰發痛的書,再帶來一對書擋。

他試想自己是否真的孑然一身,別無其他牽掛,才會在發現Grindelwald對他記憶中的家庭小精靈興趣缺缺時鬆了口氣。他能設想到最糟的情況不脫黑巫師在自己公寓裡撞見前來打理環境的多納,然後拎著他的屍身甩到自己眼前,只因為覺得Percival的反應會很有趣。家庭小精靈那數月間隨行在某位叔父身側進行跨州旅遊,待他返來,見到的已經是殘破但真實的自己。

Percival對今天有不錯的預感。他俯身翻找小桶,發現除去那些能食用的巧克力棒外,自己只餘下了最後一根假魔杖。倒也不是非常意外,他們從保加利亞人處查扣來的商品多半鎖在證物室,留下部分只為研究做工和追查材料來源。他翻看手中的魔杖,莫約十吋長,紋路美觀。山楂木。他想。矛盾而令人困惑。

Percival有點懊惱沒事先清點數量,把松木和山楂木魔杖交換一下使用次序。後者相較於前者不穩定,具有令人憂慮的逆火反彈特質,更別說這只是粗製濫造的次等假貨;但山楂木精於詛咒領域以外,也具有適合施展治療魔法的好名聲。他說服自己如此安排未嘗不好。

他對房門施展了一個靜默咒,從自己床邊取過訪客用的椅子,拎著來到Credence床邊。男孩的眼睫鼻樑都乾燥,呼吸平穩,若不是他仍維持著昨夜的側躺姿勢,Percival會懷疑那景象只是斷續連接著的夢境。他握住Credence的肩頭,為那處輕易能以一掌包覆的單薄咋舌,隨後輕緩地放倒他的身子,使男孩恢復平躺。Percival坐回椅上,山楂木魔杖鬆鬆握在掌裡,他閉上雙眼,聽見多納細碎的腳步聲移往門口。

強光刺激他眼周的肌肉緊繃抽動,Percival張眼就看見列車駛來。

他沒加意閃避,讓疾駛的回憶穿透自身,輪底與鐵軌摩擦聲響像淒厲尖叫,Percival的目光掃過面容凝滯的人群,找到了Credence。他姿態端正地坐在一張候車長椅角落,併合的腿上是一頂黑帽和掐在帽緣的蒼白手指。列車停下,人群進出散落沒有使他動作,他們不允許在這種地方發送黏貼傳單,Credence來此不為乘車,他沒有錢,也沒什麼能前往或者想前往的所在。空無一人的所在填滿自身不足與諸多恐懼,人潮洶湧處又令他在視線交會之時感覺焦慮羞愧,地鐵站使他安心。人們步伐堅定確信,沒有交談或者留意周遭事物的意願,站在身邊的永遠不會是同一批人,他們來來去去,短暫的交會之中,Credence在他們眼中是正常且方向一致的。

Credence扶著膝頭起身,沉默而姿態笨拙地穿過人群離開月台時,Percival陪伴他拾級而上。

地面的銳利冷風掃刮顏面之際,如同Percival能輕易從人群中挑出Credence一般,男孩也毫無困難地找到了Graves。男人站在街道邊上,不帶什麼情緒地將視線投注往這方,雙手在腹前疊握,帶著思索的速度和力道摩擦指節。男孩面上的血色盡失,耳尖發紅,渾身因為也不因為寒冷而顫抖起來。他走近幾步,Graves稍稍傾斜臉孔,沒能成功吸引過Credence閃避的視線。不屬於黑巫師的那張面容上因為又一次的一無所獲,微乎其微地閃現過不耐與厭煩。那情緒出現的時間之短暫,也許擁有者自己也沒能察覺。他的思緒運作跳躍而繁雜,情緒反覆,惱怒和狂喜只一線之隔。

「你餓嗎,Credence?」他語調散漫地問,不待男孩回答,又自顧自地往下說:「你一定餓了。我在你這個年紀隨時都感覺餓。」

Graves側身讓Credence走上人行道,引領在一步之前。他的大衣開敞擺動,那布料幾次擦過Credence的指尖,幾次Credence蓄意讓它碰觸自己的指尖。Percival剛待跟隨,便闖入潮濕窄巷。他看著自己取過男孩粗糙帶傷的手掌,口唇低吐安慰輕音,指頭撫過破口,傷跡便順從癒合。他們擁抱。鏈墜的重量使男孩的臉垂得更低,深深埋進他的肩頭,Graves的唇擦過冰涼的耳。那孩子就快要死了,Credence。他們不可避免地回到了令Percival感覺挫折的病房,Credence待在他的心中,看著他張闔五指,一次又一次嘗試治療不會復原的傷口。那孩子就快要死了。

那些傷口不該有血,而他張闔的手指間開出令人心驚的豔紅花朵,輕輕一拋便落往雪白的餐巾,瓣葉顫動有如活物。

「將來我也能做到這個嗎,先生?」

Graves看著桌中央的花朵,有幾秒時間他陷在座椅深處,隱約蹙起眉頭,像是不能理解為何有人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你能做到更好的。」他淡淡回應,「這只是個小把戲。」

「如果我找不到那孩子、」

「你會找到的。」Graves打斷他,語氣中沒有太多不耐。「如果我看到了事情是如此,事情就會是如此。我只是需要它進展得更快一些。」

Credence遲疑地收回自己擱在餐巾上的手掌。Graves看著他動作,探出自己的手去搭住了男孩的手背。他沒有使上多大力氣,Credence也再沒有挪動分寸,幾近屏住呼吸。Graves隨後失去了興趣,手指蜘蛛般靈活地爬離所在之處,扣住自己幾乎沒動過的餐盤,推向男孩那側。

「Graves先生?」Credence喚道,對方挑起眼望他。「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是的,」Graves回應,「我想你可以。」

「為什麼你需要這個孩子?」

Graves支起肘,手掌虛掩住半張臉。他的眼神乾燥空洞,他又開始看那朵花,餐廳的黃光使瞳色變淺,染上了花朵的赤朱色彩。

「所有冀求的起點都非常單純,Credence。」他說道,「一本書,兩個孩子,三件貴重寶物,太多的理想和太少的智慧。我相信壓迫與禁錮毫無必要,軟弱無可饒恕,我相信巫師擁有足夠強的力量成就更偉大的事,自然不能夠只看腳尖前頭的東西。我想要放他自由。我始終相信我們是互相需要。」

「那孩子是個男孩?」

「什麼?」

「你說他,」Credence不太確定地重複道,「你想要放他自由。」

Graves扯動唇角,降下手時,漫不經心地挑了挑食指。有那麼一瞬間透過他若有所思的臉部線條、厚實前襟,Percival感覺自己能看到黑巫師藏在底下的心。如果那裡還有顆心的話。但這是Credence的回憶,男孩看得太少,憧憬得太多,Graves沒花多大氣力便收拾起了自己的失態。

「男孩或者女孩,不能確定,我告訴過你。」

「不到十歲。」Credence順從地補充道。

「而我想要放他自由。」

「這個男人在利用你,Credence。」

Percival回過頭,Tina正顫巍巍地從軌道的另一端走來,她在哭,但沒有受傷。她在為Credence的傷口哭泣。他們又回到了地鐵站。這理應是個令他的男孩感覺安全、平靜的所在,但此時痛苦狂怒困惑暴戾哀慟將他肢解片片,成了一盤散沙。他破碎地盤旋在他們之上,物質張闔如花朵開放凋零,摩擦時發出的聲響有如擊碎沙漏的綻裂傾瀉。所有他做的事都是希望一切能停下來。他永不止歇地奔走只為了停下來。他不要他的養母再鞭撻他,他不要他的養母因為不針對他,而把手揮向他的妹妹。他不要被看輕,他不要Graves傷害他人,他一次又一次地揮舞魔杖,把頹敗事物變成花和奪人心神的炙熱光彩,但那個人只是想要靠近Credence身邊。他問Credence能不能靠近他身邊。他陪著Credence停下來。

Percival的頸子因為持續仰頭而僵硬,他的喉頭痠澀,他想要闔上眼,又不想失去視線。那是一團色彩暗沉、不可喜的灰黑色物體,像大部分人看見、認知的Credence一般。但Percival在之中看見了光。黑暗不能脫離那樣的光明獨生,黑暗失去了那樣的光明便一無是處。

Credence。

那些疼痛沒有分毫是想像出來的。Percival看見自己因為酷刑咒扭曲了身軀,肢體幾乎呈現一個不可能的角度。不是短暫的一瞬間,彷彿有火和冰同時從他骨髓深處噴發出來,他的思緒寒冷而空白,四肢燙得像火燃,劇痛出自體內深處,不論顫抖或吼叫、蜷縮或展開手腳都不能減弱那感受性。他一定哭了,因為Credence也是如此。他尖聲慘叫。他們的身上全是傷口,魔杖的光炫目得使人張不開眼,那都太痛了。只是太痛了。

不要緊。Credence。Percival告訴他。我在這裡。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看看我。

山楂木魔杖爆炸了。Percival意識到時那不流暢的抖動時已經太遲,他的手指握著魔杖,擱在床緣,沒能完全打開,但有什麼竄進了他的掌心和魔杖之間,輕輕一撥,那聲響巨大的炸裂便遠離他而去。高熱的木屑噴濺了一身,在皮膚燙下點滴傷痕。Percival睜開眼,看著被單上滿是燒灼傷跡的手掌,皮肉泛紅發黑地捲縮起來,那不是他的手。Percival完好無傷的手掌被覆蓋在之下,輕輕挪動手指,便含握住了他的保護者的手。

Credence側著身,雙眼半闔。他沒看著他們相觸的肢體,像是對傷口全無感知,他只看著Percival。他的視線流連於他削瘦的臉頰,額際泛白的髮絲,和他冒著短鬚的下顎。

「我認識你。」他的聲音輕淺,在爆炸後的耳鳴之中幾乎不能聞。

「我不是他。」Percival低聲道。

「我知道。」Credence說,「你跳舞。你讀報紙給我聽。」

「是的。」

「有時候你跟我一樣害怕。」

「是的,Credence。」

Percival將另一手輕輕覆蓋上Credence的傷手,男孩這才疲倦地垂眼去看。他的掌底行過發燙的皮肉,傷口無聲地閉合起來,包覆住之下柔軟事物。他這才使上點勁去握Credence的手。他們都沒什麼氣力微笑,這很好。因為那意味著同樣沒有精神去哭泣。

「但事情會好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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