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XMEN] Eres tú 1 (12/25聖誕更新)

寫在前頭的提醒,這篇文章AU自電影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王牌冤家),感謝精彩電影,感謝減加授權梗。

故事建築在原著向的Erik和Charles身上,時間設定在第一戰十年後,未來昔日沒有真的發生。

Erik的意識自深海浮出。

他的肌肉緊繃如長泳過後,花了半分鐘找回順暢呼吸的方式,習慣黑暗的雙眼頻繁拍眨,斜斜視線落在手邊床墊突出的彈簧條上。

他嘗試起身,下意識望了床頭一眼,那處橫倒著幾支空酒瓶。這解釋了他的渾身不對勁,於是Erik暗暗責備自己。為了保持精神的銳利清醒,他從很久以前就只在非常特定的時刻才會攝取酒精。一個和往常沒有不同的日子顯然不是喝酒的時候。

他下床,來到窗邊站定,望著外頭的一片雪白。不弱的風勢蜷捲著細碎雪花,窗沿堆滿積雪,若要推開大概沉重難當,Erik也沒打算嘗試。窗台上擱著一塊硬幣,他稍稍抬手,那東西就順從地滑過空中,讓他繞在指間把玩。

他握著硬幣赤足下樓,腳步既沉又緩,老朽梯座嘎嘰作響,雙層的木造樓房裡毫無其他聲息,所有人似乎都外出了。起居室暖爐只餘零星火花,不充足的熱意使寒冷更甚。

Erik隨手將硬幣放進口袋,吸了吸鼻子,覺得前往溫暖的所在是個好主意。

他沒有呼喚不在此處的Emma,和Azazel。在那個當下,徒步尋找交通工具似乎是個不錯的想法。Erik穿上了他能找到最厚的一件大衣,將牛仔褲塞進靴筒,推開猛然被強風撞到外牆上的大門,雪片席捲他周身,Erik甩上門,罩起帽子,開始一步深一步淺地跋涉雪地。

外頭冷得難以承受,但足以承受。Erik的五感都運作失當,他的鼻腔凍僵了,耳中只有風雪吹拂的白噪音,裸露在外的皮膚完全沒有知覺,眼前也只有全然蒼茫。他肯定這麼走了至少四英里的路,期間只能靠著感知遙遠的金屬震動邁動雙腿。

終於踏上被除過雪的堅實公路時,他朝著正在移動的巨大金屬抬起手,一輛亮著遠燈的車劃破風雪,足足有兩人高的卡車堪堪駛到Erik腳邊才停下,胎底噴出一陣響亮的熱氣。

駕駛座後的男人和他的卡車一樣高大壯碩,是個普通人類,或許。這通常是Emma在做分辨的事。男人話不多,但是足夠親切,給了Erik毯子、冷掉的漢堡、和整個保溫瓶的熱咖啡,並且同意載他到能力所及最南端的所在。

Erik享受著車內的精簡對話,將注意力放在滾動的金屬輪圈,和後方貨櫃裡叮噹作響的鐵鍊撞擊,他甚至還淺眠片刻,做了一個藍色的夢。等再次張開眼,車子已經跨越了州界,窗前無風無雪。

男人在一個中型交通樞紐城市放下了Erik,他們在路邊倉促地握手,Erik看著司機攀爬回高聳車艙,不等車子開走便掉頭離開。

他身上的現金不多,一半拿去買了車票。於是Erik毫無愧疚感地用能力欺瞞販賣機,在大衣口袋裡塞滿水和袋裝零食,登上了往南的長途巴士。

他坐在絨布椅面上,不值得一看的景色被拋往身後。他有很多事情該去做,影響餘生的重要任務,責任此刻依然如同一隻按得太重的手掌壓在肩上;但它們似乎如此不值一顧,徒留一個模糊不明的形體告訴Erik:它很重要。或是曾經很重要。他想甩開那隻手,像甩開寒冷風雪一樣。

邁阿密非常溫暖。

午後時分,Erik離開巴士,臂下夾著厚重的大衣,行走到背脊泌出薄汗。天候狀況並不如想像中陽光明媚、對比色調強烈。蓄積著雨意的空氣悶熱,灰白色雲團密布天際,風強浪大,海灘上遊人寥寥。

Erik脫去鞋襪,和大衣一起擱在岸上走下沙灘。海水很冷,砂底倒是很暖,退浪太強時不時讓Erik身軀搖晃;他一邊走一邊眺望風雨欲來的天際線,戲水的人群被巡邏員吹哨喊起,只十多分鐘時間海灘又空曠不少。水線處剩下他自己,和稍遠處一個男人。Erik直到他們同樣在沙灘上踢了半個小時的砂浪才真正注意到對方。他走得很慢,和自己一樣直面海洋,穿著白色休閒襯衫和長褲,袖管和褲管都捲至關節下。他的皮膚蒼白,雙臂結實,小腿肌肉卻相對瘦弱。

Erik對他的注意力只維持了很短暫的時間,就像對所有擦肩而過的人一樣。那男人走到某一個定點以後決定折返,Erik繼續前行,那人轉身走來,他們錯身而過。Erik突然感覺被輕輕碰觸,他驚訝地縮起手臂打算閃躲,餘光中才發現對方根本毫無動作,那觸感只在他感知中像羽毛般劃過意識表層,然後Erik就明白了。他擒住那人的肩頭,顯然把對方嚇了一跳,急急轉身過來時,給了Erik相當結實地一撞,退浪捲住腳踝,他們雙雙翻落浪底。

海水像過強的擁抱撞進Erik的身軀,他驚訝地呼吸,鹹水就狂亂地侵襲進口鼻。亂浪翻騰,海水不透明,他一時分不清上下,正不及反應,手臂就被人緊握住拉扯。Erik像每一個溺水的人會做的一樣,順著那隻手攀住了它的主人,兩個軀體糾纏著破出海面,踏水爬往岸邊,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放聲大咳。

男人就趴跪在他身邊,深褐色的捲髮驟雨一樣淌下水流,他粗喘著轉過臉,震驚地瞪著Erik。他的眼睛在灰暗天色中明亮無比,像一個藍色的夢。

「搞什麼?」Erik搶在他前頭說,這大概惹惱了對方,男人推了他的肩膀一記,力道大得讓Erik滾倒在砂上。

「你想殺了我嗎?」男人用帶有口音的腔調斥道,即便語氣惱怒也誇張地富有韻律。

「你不該隨便讀別人的腦袋,也許我真的會因為這樣殺了你。」Erik陰沉地回應,對方頓了一頓,訝異稍稍取代了怒容。

「人們通常不會發現。」他語氣不太踏實地說。

「你不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讀心者。」Erik咳出最後一點水,粗喘著從砂地上站起來。「我也不是唯一一個討厭碰上讀心者的人。」

「如果冒犯了你,我道歉。」男人扭起眉頭,「這對我而言就跟檢視一個人的外表一樣,不會真的深入侵犯隱私。」

Erik俯視著他一身狼狽,表情還有點被羞辱的受傷感,突然就消減了怒氣。這人是他們的一員,Erik性格中少量的寬容都用在同伴身上。他伸出手,男人仰頭遲疑片刻,才拉著Erik的手站起來。

Erik看著他徒勞無功地去拍身上的濕砂,轉身就要走開。

「Erik,」那人喊出他不應該知道的名字,Erik毫不意外地回頭,用責備的眼光瞪著他。「你接下來沒有其他事要忙吧?」

「怎麼,你剛剛沒來得及查看一下我的行程表嗎?」Erik語帶諷刺,換來對方坦然地聳了聳肩膀。

「這附近有間不錯的餐廳,我打算過去吃晚餐。」他說,「歡迎你加入我。」

「我不餓。」Erik回絕。

「你沒有更好的理由嗎?」他的語氣溫和,像試圖引導說出錯誤答案的學生再試一次。「因為我知道你餓了、而且那是除了名字以外我唯一讀到的東西。」

可惜,他在Erik出手傷害他以前迅速地補充道。

「我不認為有任何稱得上不錯的餐廳會容忍我們的打扮。」Erik提醒他,男人露齒一笑,看上去頑皮又驕傲。這兩者在Erik的標準裡絕對算不上多麼吸引人的特質,但在他的臉上意外合襯好看。

「如果你小心許願,我的朋友,在他們眼裡你要穿上亮片洋裝都沒有問題。」他的手指在太陽穴邊行禮般一晃,「如果那不可行,我們可以各自回去換套衣服。你住在附近嗎?」

「我看上去像住在附近的人嗎?」

男人的視線在Erik不合時宜的厚法蘭絨襯衫上停留片刻。

「好,北方佬,」他說,「飯店呢?」

「我不打算停留。」

他只頓了半秒,濕漉漉的藍色眼珠一轉。

「那麼就到我的飯店去吧。」他乾脆地說,「我想我能找到些衣服借給你。」

「兩分鐘前你指責我想殺了你,現在你邀請我去你的住處?」Erik挑起一邊嘴角嘲笑道。

「我是個非常善變的人。」他不以為意地說,朝著Erik伸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手腕上繫著一只皮帶錶,看來價值不菲,但似乎沒有太優秀的防水功能。裡頭的金屬零件一片死寂,直到Erik將手指纏上他黏滿砂礫的手掌,停止在他們相遇時間的指針齒輪才清脆滑動,聲響巨大得足以蓋過脈搏與浪聲。

「我是Charles。」


Erik嘗試回憶自己從何時開始恨Charles。

他們之間不全都是好事,或者說回想起來,壞事發生的比例甚至遠遠高過好事。他想不起他們最後一次碰上面,卻完全沒有對彼此大吼大叫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事實上,他們從第一次見面就在對彼此大吼大叫。

但Erik並不引以為苦。他的童年很短,生命中也不真的有過什麼長久溫存的關係;讓他如魚得水的是冷嘲熱諷、力量取勝、規律到趨近本能的生活方式。所以即便和Charles立場相反,他們爭吵,他們甚至打鬥;有時他在Charles眼裡看見明確的恨意,有時他確信自己臉上也是一模一樣的表情,他也不引以為苦。你擅長的也許不會是你喜歡的事,你也或許不會喜歡你愛的那個人;他和Charles的互相折磨就是如此,他和Charles就是如此。

他一直如此深信,直到他們三十中旬歲數的一個秋天。

Erik的力量漸趨豐厚,足足有兩年時間專注在侵入破壞各種嘗試侵入破壞變種人事業的機構,他數度流亡海外,無暇也無法面對Charles。在那之前的最後一次會面,Charles的狀況很糟,他放棄了也許能讓他恢復行走能力的艱困復健,放棄了自己的能力,依靠Hank研發出來的速成藥劑重拾雙腿感知;他關閉了學校,不打理屋子,不打理自己,視線所及之處全都是空酒瓶。Erik就去過那麼一趟,他不為了動怒而去,但Charles顯然有意挑起爭端,也總是會成功。Erik叫囂著理想和控制,Charles咆哮著譴責和拒絕;有鑑於過去他們的立場通常互換,能想見這場面有多麼荒謬失控。最後Charles用沒喝完的酒瓶扔Erik,飛來的物件沒有一點金屬,Erik也無意招架,那東西在他腦門上打出不淺的破口,酒和著血流了一地。他樂意受傷藉此折磨Charles,而他也總是成功了。Charles的神色沒有軟化但僵立當場,他渾身顫抖,看上去因為憤怒而驚嚇,也因為驚嚇而憤怒。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他的面孔有如冬日河面,只要趴覆其上,用盡眼力越過渾厚冰層,就能看見之下藏得很深、因為低溫而冬眠不發的愛意;但那個瞬間倏忽即逝,只消拍眨雙眼,Charles已經掉頭離去。

Erik覺得那件事、每件事都在他們身心上留下了傷。Charles尤甚。世人總認為他是個無怨無悔的聖人,只有Erik清楚他不過願意承擔得比別人多一點、再一點而已。他會怨恨,也會懊悔,那些都衝著Erik而來,因為壓抑過而益發激烈如狂風暴雨。Erik總覺得他們足夠幸運有個人能夠盡力去愛,也有個人能放肆去恨,不幸之處只在於他們的愛憎都針對同一個體罷了。

所以這想必是一種背叛。

Erik終於能夠回到紐約以後,他首要之務便是前往威徹斯特大宅。Hank應的門,但他一看見Erik就變成藍色,還要把門關上,並在他問起教授在哪裡的時候嚷嚷著這裡沒有教授。Erik不得不卸掉整扇門才能逼迫Hank後退。

他看起來想和Erik打上一架,這算是常態了,但真的撲上來倒是頭一遭。Charles通常不許任何人在屋子裡動手,隨後自己再痛揍Erik一頓。他控制著Hank身上的金屬將他拋往戶外,再將倒在地上的門重新裝置回去,並融解了鎖頭。外頭傳來持續不斷的憤怒撞擊聲,一直到Erik踏上二樓才隱隱消去音量。

屋內一片死寂。他原以為Charles也許正在午睡,但踏過蓄積薄塵的地板推開臥室門,裡頭空無一人。事實上此處跟Erik最後一次來到時很不同,那些酒瓶、待洗衣物和散亂一地的雜物全都不見蹤影,大床上的被單被收拾起來了,徒留一塊赤裸床墊。Erik沒反應過來,轉而前往Charles的書房,他同樣不在那裡。畫室、交誼廳、客房、廚房甚至食物儲藏間和溫室,Erik扭開每一扇緊閉的房門,在空蕩的大屋裡呼喚Charles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回到梯下的門廳時,Hank站在那裡等候,他終於還是找到方法進屋來,人也不藍了。

「我告訴過你了,這裡沒有教授。」他說。

「他去哪裡了?」Erik問。

「我不知道。」Hank回答,「知道了也不會告訴你。」

「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你說出來。」Erik警告他。

之後從Hank口中吐出的話語太過可笑,導致Erik注意力無法集中,耳內嗡鳴作響。

他告訴Erik,Charles在他離去以後,花了幾天時間整理自己的臥室和書房。他幾乎一語不發,也沒怎麼喝酒。然後他在收拾乾淨的環境裡睡了很長的一覺,醒來離開房間時,臉上已經沒有那圈髒兮兮的鬍子,也讓終於如願的Hank為自己修剪了頭髮。

「你看見他流血了嗎?」Charles的聲音輕微但明確,Hank端著剪刀站在他身後,花了幾秒才意識過來他在說誰。

「我那麼害怕別人傷害他,但自己卻讓他血流如注。」

他背對著Hank坐在陽光裡,糾結的頭髮從刀口一束一束滑落地面。他們之間的沉默維持了有十數分鐘,然後Charles告訴Hank他想好好走路,好好生活,可是他真是累壞了。

「真是累壞了。」他又重覆了一次,「我想要重新開始。」

Charles告訴Hank他要再回去睡一會兒,等他醒過來,他會停止依賴藥物,他會停止喝酒,他會開始復健,他會好起來,跟新的一樣。

Hank當時並不相信,但他仍為此心懷感激。事實證明Charles言出必行。他在靠近中午時間躺下,死去般沉睡,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晚餐時間。Hank注意到動靜時,Charles剛從那個他過去厭煩使用的電梯裡滑著他厭煩使用的輪椅出來。他看上去有些疲勞,但出奇地年輕。雙眼明亮,語調輕快溫柔,臉部線條靈活又放鬆。他如歌似地呼喚Hank的名字,告訴他自己餓昏了。

Hank完全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他們一起整理了因為疏於使用而堆滿雜物的餐桌,互相幫助著煮了義大利麵,然後坐下來進食。

Charles和他閒話家常。起初Hank除去他的良好態度以外,無法發現任何異於往常的事,因為普遍來說,在Charles和他不算頻繁發生的交談之中,他們更少談起Erik。

但等Hank意識過來,他驚覺他們再也不談起Erik。

Charles用一年多的復健酷刑讓自己重拾部分行走能力,好日子他能不扶著東西在屋內緩慢走動,狀況不那麼好的時候,他就得用上拐杖和輪椅。他們甚至開始使用並且微調Cerebro。

因此就在一切步上軌道的這個時候,Charles提出要離開一段時間的消息令人困惑。那是在Erik再次來到大宅前幾個月的事情。

「但我不明白,」Hank對Charles說,「你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Charles回答,看上去並不是非常煩惱這點。「我就是得離開,四處走走,也許找幾個學生回來。」

「我和你一起去。」Hank說。

「不,我要自己去。」Charles撐著他的前臂拐,單手俐落地往床上的箱子打包行李。「沒什麼好擔心的,看看Alex他們,這不是我第一次隻身旅行尋找變種人了。」

「但那時Erik和你在一起。」

Hank剛發出聲音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字句像自殺的羊群般一頭一頭推擠著掉落深谷。他膽戰心驚地等候Charles頓住動作和聲音,轉過臉來一切安穩表象碎裂成片。

但與預期不同,Charles甚至沒有停下折疊衣服的動作。他稍稍抬起眼,唇邊微笑毫無消減,只是增加了一點好奇成分。

「誰是Erik?」他問。

而Erik足足有數秒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意思?」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漠粗啞。「他假裝不認識我?」

「起初我也這麼想。」Hank回答,「還真不能怪他,你當了很多年渾蛋,這讓他受了不少苦,以防你沒察覺到。」

Erik剛來得及露出一點嘲諷的笑容,Hank就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以後回頭抬抬下巴,示意他跟著過來。

他們一前一後穿過長廊,進入大宅西翼。建物這端Erik未曾涉足,從經過的幾扇洞開房門往內看,散亂長桌堆滿無名器材,電線繞滿地板溢出廊道。這想必是Hank進行各種實驗和發明的區域,但此時青年對它們視若無睹,推開了其中一扇半掩著的門。

映入眼簾的是室內並排的幾個半圓長窗,正往雙色鑲嵌的原木地板曬入長型夕陽,樑上垂掛幾個掩上蒙塵白布的巨型吊燈。這是間閒置的寬廣舞廳,如今一半空間被某種巨大而且奇形怪狀的鋼鐵器材占據。Erik一進房內就盯著那些裸露鐵材,它們以某種混亂無章的形式被焊接組裝成一個中空圓洞,看上去倒有點像地下室那個通往Cerebro的大門。

「那是X斷層掃描機,聰明的東西。」Hank順著Erik的視線望去,解釋的聲音增加了一點溫度。「他們幾年前在溫布頓造出了原型,我一直想記錄教授的腦活動,就自己改良著也做了一台。」

Hank打開幾個電腦螢幕,語氣平鋪直述,好像他不是又一次獨力造出劃時代的高科技製品。

他將其中兩台螢幕轉向Erik,那之上的兩幅成像,在他看來就像那種檢測你是不是有點精神問題的墨跡測驗一樣:黑白色的扭曲弧線對稱地畫出了腦殼和內部組織的形體,明明滅滅地構成了Charles的大腦。

「它們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Hank說,「但左邊這張是在教授狀態不那麼好的時候拍的,右邊這張是他離開以前,我要求他再拍一次的結果。」

他俯身,指著右邊螢幕,腦中心的某個區域。

「你看見了嗎?這個地方比起當時黑很多。」Hank望著Erik,「這是海馬迴,掌管記憶。」

Erik的目光膠著在螢幕上,他的視野之中只有一片黑與白。

「你想說什麼?」他漠然道。

「他以為他的傷是在黑鳥墜機的時候得到的,Erik。」Hank安靜地說,「他認為他曾經為了尋找變種人獨自旅行,他說他想要重新開始,所以我相信他把你從記憶裡刪除了。」

跟新的一樣。

Erik前傾身軀,引力將他強行扯離目標,但他奮力抵抗,在斜面上邁步奔跑,終於將自己投往Charles。他們在墜毀的機體中無意識地大聲喊叫。當時Erik專注於將他的朋友護於身下,他的掌心和鋼鐵密合程度幾乎分不清彼此,因此他什麼也無暇去聽。現在那尖聲喊叫浪潮般重襲而來,在腦中高昂撞擊使他太陽穴隱隱跳動。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聽見自己語氣平穩。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們在討論的可是Charles。」

「何不把你的讀心者叫來,讓她看看我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Hank將螢幕轉回自己那側,他的鏡片泛出一點螢光藍。「也許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了解Charles。」

Erik從進屋以來就一直在尋找傾洩怒氣的觸發點,因此當他終於不使用能力,出拳把Hank打倒在地時,他一點都不為自己毫無遲疑的舉動訝異。室內金屬若非震動不止就是扭曲變形,吊燈懸鏈斷裂,墜落撞出遍地水晶碎裂脆音,Erik有意毀壞那能窺探Charles腦子的破爛機器,因此在挨了一記Hank的肘擊後,他憤怒地扭轉手指,洞型裝置一聲巨響上下膠合纏繞,成了廢鐵。

他們這麼以相當人類的方式扭打許久,直到彼此都氣喘吁吁、渾身是傷。Hank的眼鏡碎了,手臂脫臼,半邊臉高高腫起,Erik則鼻血不止。在Emma抵達以前,他一直按著鼻樑,低垂腦袋坐在玄關處的長梯底部,往地板答答滴血。

他想像Charles會從梯上下來,如往日一般,雙手收在褲袋內,對他歪著腦袋笑出一個了然於心的靈活表情;或者睡袍曳地無比邋遢,投予Erik的眼神無異於看著屋內的某件擺設品,毫無想法、理所當然。Erik總是追逐著他的腕錶響動、他的皮帶扣、他口袋裡的幾塊銅板撞擊尋找Charles;此刻這裡什麼也沒有,那只漂亮手錶指針彈跳的特殊震動甚至不在屋裡的任何一個角落,他想必是戴著一起離開了。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Erik閉上眼睛,液體劃過他的指間,沾染沒有Charles的所在。


想像你的畢生宿敵是個強大的讀心者。

想像你應付他的同時,還要提防己方陣營裡另一個可能陰你一著的讀心者,你會明白Erik身處如此情境之中,或多或少能夠在沒有頭盔的情況下抵禦些許心靈感應能力。

他花了幾年時間習慣Charles愛撫般磨擦過意識表層的溫柔招呼,和那些在他們針鋒相對時,不太溫柔地深入內裡的探觸。他在Charles不經意的指導下發現,人的思考不是一本敞開的書。它足夠複雜而且自主,即便你能順利翻開,也無法準確及時地找到所需資訊;加之Charles是個文明人,一旦拒絕的信號遠遠強烈過其他情緒,他便只能也只會讀到拒絕本身。

但那意味著你必須真的非常、非常想要將Charles拒於門外。一如他們初識當年,跌跌撞撞拿捏相處距離,起初試圖掩蓋對彼此的不信任,後期試圖隱藏碰觸彼此的強烈欲望之時。

回頭想想他們浪費了多少時間。

當年的初冬時節,Erik找到了Charles 。

他們不能在Hank腦袋裡發現一點謊言。他的記憶完整、不曾竄改、而且毫無線索。Charles不知去向。Emma坦承無力使用Cerebro,因此Erik被迫利用最古老的追蹤技巧,那些他打從了結了Shaw以後就再無重拾的方式。他四處移動,探問消息。所幸一個教養良好、隻身旅行又行動不便的男人足夠顯眼,Charles也沒有加意隱藏自己的行蹤,他們的足跡在喬治亞州一個名叫雅典的小城交會。

Erik在前往Charles下榻旅館的路上被耽擱了。他近日過於高調地遊走在一個對他並不友善的國家,軍方顯然不樂見這等無拘無束行為,因此當他在一場攻擊中製造混亂,大繞遠路,帶著皮衣下頗為嚴重的撕裂傷抵達旅館時,Charles已經先一步離開。

Erik腳步不停,匆匆趕往車站,月台處停著一列甫靠站將離站的列車。他劇烈起伏胸膛,在上下車的交錯人流中尋找Charles的身影,能力將他的感知化作一泓紊亂無比的池塘,因走動時互相碰撞的耳環、磨擦的鞋帶扣、車間巨量的鋼鐵運行而漣漪四起;最終一抹細絲般柔弱的彈簧跳動扯住了他的注意力,Erik往車尾快步走去,期間壓低扁帽帽沿,拉起皮衣拉鍊掩蓋血跡。 

Charles就在那裡,車尾最後一節列車。他身著米色大衣,樣貌整潔如往日,此刻正站在月台邊,半側身子的重量壓在前臂拐上,單手吃力地把一個行李箱甩上列車階梯,撩起的袖管下露出他正規律跳動的手錶。

一個站務人員走過來要協助他,Erik伸手攔住,示意自己可以幫忙。

他湊前去提落在最下一層階梯的箱子時,Charles訝異地抬起臉來,他們視線交會。

他的Charles是個很好的騙子,但非常糟糕的說謊者;他能掩蓋那些壞的然後宣揚那些好的,但在口吐違心之論時總是一副有愧於人的模樣。所以這是他應該要展露破綻的時刻。錯愕皺眉也好,帶怒微笑也罷,擁抱也好扭打也罷,Erik全都能承受,並且和他共同背負著這些記憶前往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但Charles的人生裡已經沒有自己了。

他藍色的眼睛裡一樣沒有。他只是很快意會到Erik要幫忙,於是稍稍退離一步,唇邊噙著禮貌微笑,Erik有非常長一段時間不曾看到過的那種。

「愚蠢的腿。」他在Erik將自己的行李抬上階梯時,用和煦語氣抱怨道。「非常感謝。」

「怎麼回事?」

Erik在他拐行著經過自己,踏上火車時發問。Charles倚靠著車門,站在稍高的車體內,他就像被鑲嵌在長型畫框之中一樣均衡完美。火車在大聲鳴笛,Erik的帽沿壓得很低,之下的腦中盡是防備,但他不可能沒有認出自己。這是最後一刻了。

「拯救世界的小小代價。」Charles打趣道,顯然感知到他對外界的排拒了,他望著月台上的Erik,神色出現一點迷惑。「你不上來嗎?」

Erik幾乎要探臂將他扯下車,使勁搖晃到那顆腦子裡掉出一點關於自己的事,吐出惡毒的咒罵。他想擁抱他,他想傷害他,他想告訴他自己擁抱過他,自己傷害過他;他想質問Charles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難道他們擁有的過去毫無價值,難道愛意蕩然無存,難道擁有彼此不是他們打造未來的主因。然後才意識到這些全都是Charles在爭論中質問過自己的句子,而Erik同樣從來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這是最後一刻了。

「不。」他輕聲道,嗓音被關閉的車門、火車運轉的巨響掩蓋。「你離棄了我。」

Charles的臉孔在骯髒玻璃面後模糊不清,車體震動前行,一拖一曳,噴出滾燙氣息襲捲了Erik的眼與鼻。

想像你的此生摯愛是個強大的讀心者。

想像世人總認為他是個無怨無悔的聖人。想像只有Erik以為自己清楚,他不過願意承擔得比別人多一點、再一點而已。想像他很年輕,他很痛苦,他這麼痛苦了很多年,而Erik太過深信他了解Charles Xavier這個人,導致他們走到了這一地步。

火車帶著他遠離Erik的世界。

他才發現自己恨Charles恨得如此之沉,竟從他停止仇恨自己的那一刻開始。


「我從樓下就能聽見你在想什麼。」

Erik正靠坐窗邊,就著瓶口喝啤酒。他聽見Emma說話,只幅度輕微地扭過頭,瞥了站在房門口的她一眼,又將視線偏往正在窗台上自主旋轉的硬幣。

「那何不就直接說出口,省得我還要花力氣嚇阻妳進入我的腦子?」Erik淡淡回應,按住縫合過後仍感覺緊繃的胸口傷處,在窗台上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

「你顯然以為大腦跟廚房的櫥櫃一樣,高興放什麼東西進去、拿什麼東西出來都行。」

「Charles就做到了。」Erik指出。

「他是個非常強大的心靈感應者。」Emma以紆尊降貴的口氣說,紅唇撇低。「看他把你弄成什麼樣子就知道了。」

從他們暫時棲身的此間木屋二樓看出去,越過雜草叢生的庭院和坡上傾斜歪倒的圍籬,能見毫無事物遮蔽、紅彤彤的天際。微敞的窗外吹入不澄淨、以這個季節來說也不夠冷的西南風,Erik從這些跡象嗅出大雪前兆。

「要知道,」Erik隨手關上了窗,那錢幣仍在他腿邊旋轉不停。「如果妳不願意做,我還是可以找到其他人。你們不是唯二的心靈感應者。」

「然後讓一個陌生人橫衝直撞地進入你的腦子?」Emma語氣懷疑,「我還以為你很注重隱私呢。」

「我也並不是那麼信任妳。」Erik直言。

「你可真知道怎麼逗女人開心。」Emma挖苦道。

Erik不再回應,漫不經心地讓懸浮在木頭面上的錢幣緩慢打轉。Emma還沒離開,手鐲隨著她煩躁地變換姿勢而叮噹作響。

「你們認識有十年了?」她問。

「差不多。」

「十年份的回憶可不是小數目。」

「我相信如此。」

「回憶構築人格,Erik。」Emma說,「少掉任何一個部分都可能讓你成為完全不一樣的人。」

「聽上去挺令人期待的。」

「你該停止這種輕浮態度,我是在警告你。」

Erik明白這意味Emma打算介入。她的思維碰觸自己的方式就像她正用艷麗又尖銳的指甲搔刮、不時戳刺你的皮膚一樣。那和Charles天差地別,但正是此時的Erik需要的。

他在那些尚未失落於漫長歲月中的回憶探尋Charles。但不論好的壞的,隨之襲捲而上的情緒就像失衡的天秤一樣,困惑、失望和深層的哀傷最後全都導往無法諒解的憤怒。他嘗試尋找平衡和停損點,但次次失敗,於是他只是將這些情緒攤放在Emma身前。

「我不指望妳明白。」Erik告訴她,Emma放下了懷抱在胸前的手臂。「但我不能帶著他一起走。」

Emma沉默片刻,越過Erik望向外頭的天色。

「大概要下雪了。」她說。

「大概是。」

「我反正沒事可做。」她放棄道,走往Erik時從牆邊聲響大作地拖了張椅子。「躺下。」

「為什麼?」

「因為你要睡上很長的一覺。」Emma將椅子在床邊放定,「等醒過來,你會對自己是好好躺在床上心懷感謝。」

Erik再看了一眼血紅天空,飲乾瓶底最後一點酒,然後將自己扔往床墊。Emma在椅上坐下,目光沉沉地盯著他瞧。為了看上去不那麼像臨終病患,Erik只是將手臂擱往腹部。

「然後呢?」他問。

「然後我要告訴你,這是沒辦法回頭的事情。」Emma稍稍俯身,她的細緻五官因為背光而昏暗模糊。「一旦開始了,即便你的意識抵抗、你的意識或多或少會抵抗,我也不會停下來。」

她用手掌闔上Erik的眼瞼,指腹輕輕按在他左側眉尾。那處因為酒瓶投擲割掉了一塊皮肉而光滑無毛,此刻正隱隱發癢。

「為什麼我會想回頭?」Erik淡然道,因為平躺的關係,他的話語彷彿順著喉嚨滑入腹底,自深深處傳出。「這是我想要的。」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窗台上的硬幣越轉越快。

「因為不管聽上去有多老套,Erik。」Emma的聲音扭曲而遙遠,「心總是反其道而行。」

他聽見滴答一聲。像是彈簧跳動。錢幣倏地頓住急轉,輕柔倒下。


他看見Charles,再一次。

這一次他的記憶呈現了更多細節。

月台的風勢強而冷,陌生的、健康的、素昧平生的Charles倚靠著車門,站在稍高的車體內。他的大衣領子被風翻起,輕輕拍擊著臉龐,那之上的鼻頭發紅,臉頰蒼白,雀斑點點。

他的手錶滴答作響,他在微笑,而火車在大聲鳴笛。

「你不上來嗎?」他的語氣好奇。

「去你的,Charles。」Erik將凍僵的手收入外套口袋,他的語氣不比手暖上多少。Charles皺起半邊眉頭,挑起了另外半邊。Erik突然想起自己過去多喜愛他這種誇張又傲慢的表現,以致太享受於冒犯他的朋友。

「那可不是非常友善。」他輕輕地說道。

車門被走經身前的列車長拉闔起來,他轉過頭來要Erik退後,他的面容一片空白。

Charles的身影在髒污玻璃後輕輕晃動,Erik目送列車輪軸轉動,帶著他的記憶離站。星月都無比黯淡,天黑得只能倚靠站內鐵樑上的黃燈照明。Erik看見距離自己最遠、迎接出站第一節車廂的黃燈倏地熄滅,然後是第二盞、第三盞、第四盞;隨著列車速度加快,運載著Charles的最後那一節車廂也駛入無盡的黑暗之中,再也不能見。Erik持續等候,光明褪去黑暗迫近,他身後的影子越來越短,直到頭頂那盞燈終於熄滅,他也陷落於足底的黑影之內。

剛意識到自己閉上的眼是黑暗來源,撩開眼皮瞬間,明亮的日光令他一時不能視物。

「你在指責我?」

Erik朝聲響來源望去,Charles就站在不遠處,大宅書房的中央。他沒被鬍鬚遮掩的皮膚因憤怒而泛紅,眼中盡是血絲,過量酒精讓他的嗓音沙啞暗沉。

「如果不是你帶著他們去做那些瘋狂的恐怖攻擊,殺害那些人類,Erik,他們都會活著。而你以他們的死指責我?」

Erik開始模模糊糊地明白,他正在跟著Emma回溯一切關於Charles的記憶。這個Charles不是真的,他們嘗試對彼此投擲的攻擊也不是真的。但是他那麼真實,此時返潮的憤怒也同等真實;他清楚記得他和他的Charles最後一次會面時的每一句對談,也清楚記得自己因為他的話、他的狀態而挑起的每一絲震怒和失望。

「看看你是什麼鬼樣子,Charles。」Erik聽見自己冷冷地回擊,「屋子裡全是酒精和藥物,你覺得你能夠成為一個表率嗎?你不能帶領他們,你不能保護他們,所以他們得像個實驗品一樣,為了人類無聊的戰爭上沙場,然後死在那裡。你認為那遠比我犯的罪要輕嗎?」

Charles搖晃腦袋,豎起手指,他開闔著嘴,要說些什麼卻沒能說出口。他眼底有淚,但Erik能看出其中憤怒遠勝傷痛。

「不,不。滾出我的房子。」他說,聲音發抖。「我拒絕再聽你說任何話。」

「何不用你的能力讓我閉嘴?」Erik嘲諷道,「來啊,Charles,如你所願。沒有頭盔,只有你和我。」

「我不想碰你!見鬼的,為什麼你不明白?」Charles咆哮道,「你覺得這很容易,你覺得一切都很容易、我再也不想碰你!」

「你無法碰我,你沒有你的能力了。」Erik說,「你一直太想迎合人類,現在如願成為其中一員的感覺如何?」

於是接著就該是酒瓶了。

在Erik眼裡,Charles幾乎是以慢動作從茶几上抓起那支半空的瓶子,然後拋擲出來。

Erik能閃開。他在第一次就能閃開,他只是選擇不那麼做。而此時此刻,他看不出改變當時的選擇有何用意。於是酒瓶再次重擊了他的額際,和Charles的表情一起碎裂開來,流淌一地。

Erik偏著頭,這次更快地從濕冷劇痛中找回了視線。他記得自己會看見什麼。他知道只差那麼一點Charles就能在爭執之中崩潰,從而促成Erik自身的崩潰;他還記得他的面孔有如冬日河面,只要趴覆其上,用盡眼力越過渾厚冰層,就能看見之下藏得很深、因為低溫而冬眠不發的愛意。但也只是轉念瞬間,Charles甩門而出。

「是啊,儘管掉頭離開!」Erik跨步抓住了幾乎要掩上的門,憤怒地大吼。「我要刪除你了,Charles,你聽見了嗎?就像你對我做的那樣!」

他在走廊上追著Charles的背影,那人扭轉腳步,進入了右側一間房內,門在他腳跟消失後被關閉起來,Erik粗魯地撞開。

門上鈴鐺輕響不止,有侍者迎上前來。

「請把大衣交給我就可以了,先生。」面容一片雪白的侍者對他說,接過了Erik掛在肘內的灰色大衣。「您有預約嗎?」

Erik望著他,再看往暈染著暖黃色燈火的餐廳。幾個離門較近的用餐客人轉過頭來看他,面孔煮熟蛋白一樣光滑,很快也收回了他們的注意力。

「有人在等我。」他說,摸了摸乾燥無血的額頭。

他在輕柔的音樂聲中穿越幾張桌子,來到餐廳最深的座位。那處一張小方桌半掩在裝飾簾幕之後,Erik看見了半圓輪椅椅輪,和桌下一雙無力雙腿。他靠近過去,在無人那側落座。

Charles正持刀劃斷盤裡的蘆筍,聽見動靜抬起眼來。他的頭髮比往日稍長,下顎光滑無鬚。他看起來很累,但沒有絕望。

「你看上去不驚訝。」Erik說。

「我學會了不把情緒全表現在臉上。」Charles淡然回應,「我讀到你了,還在路口那端的時候。」

「你好嗎?」

「大概比你好上一點。」Charles的神色稍稍柔和下來。「吃點東西,你看上去像餓了一輩子。」

「我不能久留。」Erik說。

當時他不斷分神去注意餐廳窗外的街道,提防那些只要自己一離開地底就緊黏著腳後的情報人員,現在他不用那麼做了。他能看見Charles因為聽見這句話,而顯現些許失望之色的模樣。

「留下來,他們還很遠。」他說,用拳側輕輕碰撞Erik擱在桌面上的手。「我會把你藏得很好。」

Erik翻過手掌,取過他成拳的手,一點一點分開蜷縮的手指,然後握住指尖。期間Charles只是用好奇眼光注視他的動作,放任他握住自己的手。

「我和你在一起很安全。」Erik說。

「你和我在一起很安全。」Charles說。

他微笑,在眼周牽出深深紋路。Erik猛地被他那坦然、對於愛惜自己全然無愧於心的神色震撼。他想像自已錯過了多少這樣的表情,不可置信又即將要失去多少這樣的表情。

他知道他們之間不全都是好事。

但他剛剛想起這些。他剛剛想起Charles手指的柔軟,和他微笑裡面那些親近、無可奈何和戀慕。這不是那麼久以前的發生,卻被積壓在成堆壞事與壓力之下扭曲變形。

他驚覺自己正在鑄下大錯。

管弦三重奏的樂聲不知何時中斷,Erik轉頭去看,桌面燭火搖曳,原本半滿的餐廳卻已經空無一人。

「不。」他喃喃道,握緊了Charles的手掌。「不,不是這些。」

「你指什麼?」Charles問。

「留下這個!」Erik喊出聲音,掩蓋不過門廳處已經開始塌陷的巨響,木製櫥窗發出被擠壓的繃音,玻璃碎裂噴往室內。「我要留下這個!Emma!停下來!」

「沒事的,Erik。」Charles柔聲道。

「你總是那麼說。」Erik打斷他。「但這不是沒事,你也不是從來都沒事。」

天井落下細碎粉末,點點沾往他們交握在桌中央的雙手上。

「我嘗試避免衝突。」Charles用試圖平息事態的那種穩定聲音說。他們身旁的磚造壁爐棉花一樣柔軟地塌陷,灰燼霧般飄散在兩人之間。

「你猜怎麼著,Charles,也許我們理應衝突不斷。」Erik說,他急切地前傾身子。「也許我們就該這樣,爭吵打鬥到我們沒有氣力繼續這麼做為止,而不是掉頭一走了之。」

「但我沒有離開,Erik。」Charles的語氣中沒有指責,他只是煩惱地傾斜腦袋。「你才是那個一走了之的人。」

餐廳的模樣已經蕩然無存,徒留幾堵勉力撐持的斷垣殘壁。Erik望著置身其中的Charles,他背後的木樑從中折斷,簾幕落下,溫柔地將他由頭至腳邊的輪椅全覆蓋住,然後雪融般趨於扁平,像底下事物不長存。Erik大聲喊叫,緊握著空無一物的拳頭,撲身進入布料之下的空間。

他身困狹窄坑道之中,手腳並用地匍匐前進,不時撥開落往眼前的黑暗軟布,等一洞光亮在盡頭出現,Charles自然在彼端守候。

那人渾身赤裸,頭髮散亂,斜斜躺在枕上,抬起的手正撩開被單一角,帶給Erik大口呼吸和再見光明的機會。他唇邊噙著喜愛和玩味笑意,盯著縮在被底的Erik。

「你在那裡做什麼呢?」他問道,迎接Erik鑽出身來,一把抱住自己。

他在大笑,以非常年輕無憂的那種方式;他健壯有力的雙腿纏上Erik的腰,他的皮膚溫暖,藍眼光亮純淨。

「我迷了一會兒路。」Erik沉聲說。

「我的床是有點太大了。」Charles語氣懷疑地打趣道,他花了點力氣才讓Erik稍稍退離這個擁抱,足以仔細地掃瞄他的神色。「你還好嗎?」

「不。」Erik如實回答,他翻開被單,雙足落地尋找鞋子。「不,我們沒有時間了。」

「這才早上七點呢。」

在Erik穿上衣服的同時,Charles望著立在牆邊的古董鐘。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東西的指針正落在七點十五分,然後倒轉著彈往十四分。但Charles似乎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起來,快點,我們得走了。」他從床上拉起Charles,那人發出驚呼和笑聲,往地板上抓起一條褲子。

「我還光著身子,Erik。」他好笑地說,單腳跳著套上褲子。「這是急著要去哪裡啊?」

「安全的地方。」Erik一手拉著他,一手打開房門,探頭確認走廊空蕩平靜。

「沒什麼地方比這棟屋子更安全了,倒不是我自誇。」Charles的聲音因為低頭和鈕扣戰鬥而悶悶地,他順從地被Erik帶出房間,在長廊上小跑起來。

途中經過餐室,圍成一桌吃早餐的孩子們全轉過頭來,從蒼白無物的臉上發出嘲笑的哨音,Charles噓聲驅趕他們,Erik腳步不停。

走廊盡頭是一扇沒鎖上的門,Erik隨手拉開,先讓Charles進入,才跟進去反身鎖起房間。

在他嘗試推動牆邊的矮櫃,使其完全堵死門扉時,Charles赤著腳在室內悠轉,好奇地打量Erik。

「介意解釋一下你的行為嗎?」他單腳站立,盯著自己沾滿灰塵的足底。「這房間大概有十年沒人進來過了,看看這些灰塵。」

「待在那裡別動。」Erik挪動著矮櫃指示道,Charles逕自走開。

「我打賭能在這裡找到幾雙鞋子。」他輕鬆地喊道,身影消失在一尊掩上防塵布的雕像之後。

「Charles!」Erik氣急敗壞,扔下櫃子追過去。

他快步穿行於木箱、老舊的鵝頸燈及堆疊起來的桌椅之間,終於在一個大衣櫃前找到了Charles。他正拉開櫃門,整個人鑽了進去。

「不,Charles!」

Erik大吼著追進衣櫃。他踢開腳邊幾個鞋盒,奮力從霉味厚重的蟲蛀大衣和蕾絲洋裝中擠出通道。Charles的細碎笑聲就在不遠處,平緩的地面突然成了崎嶇陡坡,出現Erik踢不開的堅硬石塊,他的頸後冒出細汗,抬起頭來只見高樹參天。

葉隙灑下的明亮陽光讓他有一瞬間的暈眩,直到山間冰冷空氣刺痛鼻腔,Charles的笑聲拉回他的理智。

「等一下,Erik。」

他回過頭,Charles身著短大衣和靴子,正從身後的坡下舉步維艱地走來。

「天啊,你簡直是一路跑上來的。」他笑著大口喘氣,用拳頭捶了Erik的上臂一記。

「我們不能停下來。」Erik告訴他,握住了Charles的手。「來吧。」

「不不不,」Charles抵抗道,「我真的得休息了,你不會想處理我咳出來的肺臟的。」

Erik猶豫地環顧平靜樹林。

「就一會兒。」他妥協道,任由Charles將自己帶往一旁的斷木落座。

那是個很好的冬日下午,Erik記得。天空高而明晰,陽光強烈。孩子們各自成群,大宅裡已經沒有什麼需要他們關注的事情,於是Erik在幾盤棋局以後,邀請Charles和他一同到後頭樹林舒展雙腿。

那時一切都很好。Erik仍然有點憤世嫉俗,Charles慣例耐心十足;他們爭執不少,但笑得更多。

「你看上去不太對勁。」Charles的呼吸尚未完全平復,聲音溫柔而斷續。「怎麼了?」

Erik在膝蓋前摩擦著冰涼的手掌。

「我正在失去你。」然後他說。

「怎麼說?」Charles狐疑道。

「因為我讓Emma把我腦袋裡面關於你的記憶全刪除掉。」

一時間林內只有忽遠忽近的鳥鳴,和Charles輕輕換氣的聲響。

「為什麼你要那麼做?」他的朋友不可思議地問。

「因為你先刪除了我,Charles。」Erik不可置信道,有些責備地盯著他。

「真的?」Charles皺起眉頭。「我那麼做了嗎?」

「是啊。」Erik說,「為什麼你要那麼做?」

Charles沉默半晌,學著Erik磨蹭自己露在半指手套外的指尖。

「我很抱歉。」他輕聲道,露出無可奈何的不確定微笑。「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我們後來處得不是那麼好。」Erik坦承,「我知道你恨我,而且有很好的理由。」

「我不恨你,Erik。」Charles側過身來面對他,眼中滿是訝異。「嗯,我現在不恨你,所以可能沒有什麼立足點說這話,但我顯然不可能恨你。」

「你知道自己聽上去很不具說服力吧。」

Charles嗆了一口笑出來,潔白齒列在紅唇間閃現而過。

「我知道,抱歉。」他說,「但如果你真的恨一個人,你不會把他從記憶中抹除。你得像嚼菸草一樣天天嚼食那股恨意,你知道那對健康不好,對你不好,但恨意多半讓人思慮不周。我相信你很清楚這點。」

他的聲音溫暖,於是Erik並不覺得那是個指責。

他一直以來難道不正是如此,把最好的回憶藏在自己能找到的最深處,反芻著那些死與離別、鐵與血的過去,藉以策勵自己懷抱著怒火往下走,直到Charles為他把光明從心底取出嗎?

「所以你瞧,Erik,我不恨你。」Charles握住他的手,用肩膀輕輕撞了撞他的。「我只希望我真的這麼跟你說過。」

Erik將手按上Charles腦側,揉入他乾淨的褐色捲髮之中。髮絲細細纏繞指間,Erik胸內腹底酸楚難當,只能緊緊抱住Charles,也讓他摟住自己。

遠處有樹枝斷裂的聲響,Erik充耳不聞。

「我愛你。」他說,Charles在他腦後笑出一點驚喜的小聲音。

「我覺得自己偷來了這句話。要知道,這時候的你嘴還硬得很呢。」他如歌似地說,輕撫Erik的背。「謝謝。我也愛你。」

Erik頭頂一涼,他挑起眼,厚重雲層不知何時遮蔽了日光,正滴滴落下逐漸加大加重的雨水。他們近處一棵杉木攔腰斷裂,砸在坡底,枝葉波瀾盪動。然後再是一棵,再是一棵,再是一棵。

「來吧。」Erik說,Charles和他交握手掌,他們齊力邁步往坡上跑。

大雨濕滑土地,拖慢了腳步。他們在雨聲中拉扯,幾次踉蹌滑倒,摔得渾身是泥;最後一次Erik沒能穩住Charles,被他的重量一帶,兩人一起滾落緩坡。他們在雨聲中尖叫,對彼此大喊,有人哭了,Erik不覺得是自己於是益加痛苦。最後他的腦袋撞上了某種堅硬物質,止住下落趨勢,卻痛得他眼前一片花白絢爛。

眼前一片花白絢爛。照亮了Charles的側顏。

他站在一步之外,下顎微揚,視線筆直,單手扶著車頂,單手按在額側。敞開的卡車後艙門送入大片陰鬱日光和凍膚寒風,他們被友軍敵軍十數把火藥武器環繞。

當時的Erik緊繃而沉默,如今他明白那毫無必要。

Charles總是把他藏得很好。

他起身,聲響吸引那些臉孔空白的軍人回頭,Charles也回頭,挑起眉頭望著他越過自己,走經成排軍靴列出的小道跳下車,厚實鞋底往地面撞出沉沉聲響。

「來吧。」Erik再次說道,他面對車廂抬起雙手,Charles則放下了雙手。

他順從地走來,在車廂邊緣站定,垂著臉注視Erik。

「我們要留下其他人嗎?」他問。

「你以外的人都無關緊要,Charles。」

Charles不帶任何困擾意味地皺眉,此時他的神色愛意未加熟成,更外顯的是驕傲、尋求認同的狂熱和暗流的吸引力;他好奇地微笑,Erik就愛上他。就想起自己愛他。

「好吧,」他聲音輕快,傾身伸手撐住Erik的肩膀。「你知道我不能離開你。」

Erik稍稍後仰,讓Charles雙臂纏繞上頸後,輕輕躍進自己懷裡。

穿過針葉林的風帶著一股潮濕寂靜氣味,他張開口能在俄羅斯的空氣中吐出團團白霧,他的鼻腔刺痛,扁帽滑落腦後,懷中重量使上臂和胸口都緊繃發痠;但Erik在Charles耳後闔起眼,嗅聞被寒氣凍結在髮間領內的乾燥清香。他感覺得到自己年輕的身軀因擁抱Charles而躁動不已,他感覺得到自己年紀增長的心因擁抱Charles而焦慮不已;這些都真實無比,使Erik有很短暫的一瞬間心想也許他們真的藏得很好,他把Charles藏得很好。如果他們這麼緊密地貼靠彼此難分你我,就沒有力量能夠抹除掉Charles而留存下自己。他很安全。這一切能夠終於停止下來,他能夠保留住這一個Charles。

「就這一個。」

「就這一個。」

Charles說。他吹出一道漂亮的口哨,手臂豎在紛亂車流邊。「計程車!」

Erik頻頻閃眨眼皮,才將視線對焦在反射著陽光的黃色車體上。Charles已經坐進後座,歪倒身子看還站在車門外的Erik。

「Erik?」

Erik進入車內,前座駕駛轉過頭來,黑色的臉皮光滑無物。

「要去哪裡,夥計們?」他輕快地問。

Erik朝Charles俯身,推開了他那一側的門,把他也擠出車外。

「嘿,」Charles低聲抗議著,「那是個變種人。」

「現在不是時候。」

Erik握著他的手肘穿越湍急車道,一輛堪堪在他們膝前踩住煞車的駕駛大鳴喇叭,雙手在空白的臉邊做出憤怒手勢。Erik回頭,計程車在他們身後被無形力量壓成廢鐵,鋪著瀝青的平整道路開始龜裂、向下凹陷時,他們跑起來。

「所以我真的在消失。」Charles頻頻回頭,語氣驚嘆。

Erik拉著他驚險地跳過地面上一個寬大裂縫,落地時,Charles居然還被逗樂似地咯咯發笑。

「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好笑的事。」Erik沒好氣地說。

「原諒我,我的朋友。」他說,連嘗試板起臉孔的模樣都快活不已。「這是我比較無憂無慮的那個時期。」

他們繞進了某條骯髒小巷,典型大城市內被遺忘的角落,牆面滿是稱不上藝術的噴漆塗鴉,人高的鐵箱內垃圾滿溢出來,被雨水打濕沾黏在石板路上。Erik急急頓住了腳步,因為巷道盡頭只一堵堅實磚牆,並無其他去路。

他剛要掉頭回去,Charles推撞了他一記,他們跌坐在濕漉漉的地板上,撐著手向後快速爬退,好把腳從剛剛陷落出來的路面坑洞處收回來。Charles的一隻皮鞋在混亂中落往不見底的黑洞之中。

「該死,我很喜歡這雙鞋。」Charles咒罵,湊前去看那洞。「我猜只能往前走了。」

「這是死路。」Erik說,「太遲了。」

他知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太挫敗,但Charles沒有鬆開他們交纏的手指。

「沒有真正的死路,Erik,永遠沒有。」Charles用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臉頰,力道重得讓Erik感覺自己被溫柔地扇了一巴掌。「你得把我藏起來。」

「怎麼做?」

「全是跟我有關的回憶在消亡,對吧?」Charles說,「那就帶我去我沒有去過的地方,那些跟我完全無關的回憶。連我都不知道的那些。」

這不容易,尤其在你努力回憶時你的回憶正在崩潰。他們又狼狽地往巷內爬行幾呎,閃避一側崩塌下來的磚牆。

「不行,我想不到跟你無關的事。」

「那真是甜蜜。」Charles受寵若驚地說。

「那是因為你在一開始就把我的腦袋都摸遍了。」Erik罵道。他不敢相信自己在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但他確實笑了。「你說你知道我的一切。」

「你知道的,我這人生性誇張。」Charles的口氣毫無歉疚之意,「回憶是很複雜的東西,我看到了大部分我想看,而且你不那麼介意我看到的東西。以私人空間來說,那差不多就可以稱作是一切了。」

「私人空間。」Erik嘲弄。

「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好笑的事。」Charles古靈精怪地微笑道。「快想,Erik。」

他們此時蹲踞在表面脫漆的垃圾箱之後,Erik的背靠濕冷金屬,而Charles在他身前,不顧世界毀壞的巨響,只是專注地凝視自己。在Erik闔上雙眼以後,他眼底色度豐富的藍仍然蛛網一樣纏繞在眼皮之下,久久不去。

他們的手被分開了。

Erik被另一股更大的力量扯進一個莫約八呎乘十二呎大的房間,牆壁全是磚砌,黏合黃泥,再刷上難看的灰色油漆。堅固、毫無特色、冰冷無比。這是那種有特殊作用的房間,像牢房。Erik非常熟悉它們的特殊作用,他不自覺地顫抖。

他身邊站著一個身著納粹軍服的男人,此刻正垂著空白的臉注視Erik。肩章透露了他是個高階軍士,他的制服因多次漿洗有些發白,但熨燙得硬挺筆直,他的軍靴頭有磨損,但擦得足夠光亮;他很高,有點太高了。Erik注視地面,看著自己破舊短小的皮鞋,才發現是自己太矮。

他還只是個孩子。Charles也是。

「他要做什麼?」

Charles就在他身邊,一直都在。他用他富裕家庭孩子特有的那種溫暖柔軟、帶著糖果般甜膩汗水的手抓住自己骨瘦如柴的手。他穿著搭配妥當的襯衫和呢絨格紋短褲,長襪下是油亮的淺色皮鞋,倫敦腔比他長大成人以後更顯濃烈。

「訓練我。」Erik低聲道。「我很抱歉。我不希望你看到這些。」

軍士就和他們並肩待在房間的這一頭,他沒什麼動作,挺無聊地站在那裡摘掉鈕扣上的一點線頭。房間彼端的門被打開時他站直了,Erik渾身僵硬冰冷,只有Charles貼靠著他的那一側感覺溫暖。另外兩個士兵走進來,其中一個拖著一把木椅,另外一個拖著一個人,他們沒有多餘動作地將木椅放在Erik的對角線上,把被帶進來的那人綁在椅子上,接著就從來時的門離開。

Erik不知道那人是誰,至少在日落以前不會知道。他們總是被蒙著頭,身材細瘦,穿著制式的單薄條紋衣,渾身顫抖。就像Erik此時穿著的一樣,他們同等恐懼不安。

軍士動作起來,他伸手去解腰間皮套,取出一把魯格半自動手槍。

「你有十秒鐘,孩子。」他說,聲音不高不低,語氣不冷也不熱。「那之後,我會先射腿。」

他對著那頭上罩著布套的人舉起了槍管,手臂平穩沒有一絲晃動。然後他開始數數,速度不快也不慢。

十。Erik注視著細長槍管。

九。椅上那人尖叫起來,把他和Charles都驚得一跳。

八。那個數字幾乎被在四面牆間撞擊的慘叫覆蓋不能聞。

七。Erik緊緊閉上眼睛。

六。Charles要他張開眼睛。

五。他告訴Charles他很害怕。

四。Charles告訴他自己也一樣。

三。Erik睜開眼睛。

二。可是金屬在此時此刻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他總是太緊張、太害怕。

一。軍士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會先射腿。

槍聲震耳欲聾,但蓋不過那人因為腿傷而逐漸放大、再轉為啜泣的哭叫聲。他灰色的褲管上花朵般暈綻開了一朵暗紅,再變形擴大成為不規則的醜陋斑紋,向下染黑他的鞋襪。

「再來是右腿,專心點。」軍士的語氣幾乎可以算得上一個提點,他從來不急躁。

「你可以做到的,Erik。」Charles的聲音稚嫩。「你可以停住子彈。」

「我不能。」Erik嘶啞著嗓子說,「有時候我可以,有時候我做不到。他還有一條腿跟兩隻手,然後才會到腦袋。我總是太晚生氣。我太害怕。我很害怕。我很抱歉。」

軍士再度開始倒數。

「你只是個孩子,Erik。」Charles說,「我也一樣害怕。」

Erik雙手掩面,淚水順著指縫滑落,Charles小小的手貼住他小小的手,接住了那些水滴。

「但是光有憤怒不夠。」Charles告訴他。

「它幫助我停住子彈。」Erik說,「我一直靠著憤怒走到現在。」

「那樣的憤怒遲早會讓你走上絕路。」Charles柔聲道,他的嗓音現在聽上去如此成熟、富有包容力。「準備好了嗎,Erik?」

Erik在掌中蓄積的濕意裡喘息,他稍稍放開了自己的臉,探出雙手,在眼前合掌握住了一道槍管。而Charles就站在他的對面,手持槍把,身著深色毛衣外罩灰色呢料西裝,炫爛陽光讓他藍眼微瞇,眉頭扭曲,鮮紅雙唇因緊張而顯得單薄。

「你知道我能停住子彈。」Erik喃喃道。

「我知道。」Charles鬆開眉頭,放下了手槍。「現在你又想起我了。」

「我無法不想起你。」

Charles的神色溫柔,將雙手收入褲袋,槍枝不知去向,他微微一傾腦袋。

「那麼我們就不該浪費時間對付那衛星接受器了。」他說,鞋底在鋪著石礫的路面上磨出碎音。「來吧,陪我走一走。」

他們並肩離開碎石路,背向巨大的衛星天線,爬上小坡,穿過幾棵修剪成完美錐形的樹木,沿著Charles的豪宅漫步。

「我告訴他們很多次,樹維持原來的生長形狀就足夠好看。」Charles溫和地抱怨,皺起鼻子示意身後那些錐形造景樹木。「但我猜嘗試控制失控的事物是人類天性。」

「嘗試限制事物原有本質才是人類天性。」Erik一邊緩聲反駁,一邊將視線投往奢侈地裝設過多窗子的建物。他在幾扇窗內看見沒有臉孔的青少年,再走幾步,他看見Charles和自己。他們各自站在房間兩端,占據了兩扇窗戶,彷彿兩幅不相干的掛畫,在各自的空間對彼此無聲大吼,肢體語言充滿緊繃怒氣。

「那會離開的。」Charles看著他的側臉,淡淡地說。「壞事總會離開。」

「好的也不會留下。」Erik回應。

「以現在的情況來說,或許你是對的。」Charles說,輕鬆地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產業從高塔開始斷裂毀損,滾動著砸落一樓,隱隱震動土地。「謝謝你讓我分享你的回憶。」

「那不是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

「那是你之所以為你,促成我之所以為我的原因。」Charles說,「對我而言很值得。」

「聽上去完全就是你會說的話。」Erik垂下眼,他們同時微笑起來。

「因為你就是這麼記憶我的。」Charles說。

Erik安靜片刻,和他一起抬頭看崩落的建物外牆。

「你還想再看一點嗎?」他問,Charles望向他。「我們可以在我的羞恥之中躲避片刻。」

「如果你樂意帶路。」

Erik伸手,Charles側過身,將自己的手連著Erik的手一起收入他的運動服口袋裡,身子貼靠著他的胸口。

「我告訴過你我喜歡你聞起來的味道嗎?」Charles的聲音在胸腔喉間輕輕震動,Erik將臉埋在他髮間。

「我不記得了。」

「多奇怪。我也不記得了。」

他閉上眼。

下一刻他被猛力推擊。

那感覺就像懷裡的Charles使勁推開他一樣,他毫無抵抗能力地向後倒下,撞上了某種堅硬、有銳邊的條狀物,再摔落地面,鼻中嗆進灰塵和血。

Erik重咳著撐起細瘦的身子,將自己倚靠在剛剛撞上的條狀物邊。那是三層非常狹窄的上下鋪的木床柱,數十張空白骯髒的臉從之間探出來盯著這邊看。此時他身前圍著一圈相對來說不那麼病瘦的男人,後頭的群眾面目不清,但都在懷疑且不安地竊竊私語,發出昆蟲振翅般細碎連續的聲響。

「這樣不太好。」後頭有人不太確定地說。「他只是個孩子。」

「他跟我的孩子一樣大,卻活下來沒被送進毒氣室,你們以為這是為什麼?」前排一個無臉男人斥道,手指筆直地朝著Erik。「他在幫著他們殺害我們的同胞!一天一個!他們被帶出去以後從沒有再回來!」

他說著往還半躺著的Erik肋骨踢了一腳。那並不是非常致命的攻擊,因為男人已然瘦得不可思議,以當時的健康標準來說,他在奧斯威辛的日子不會太長了。但Erik同樣擁有一副營養不良的單薄身子,所以依然在他收回腳以後痛得蜷縮起來,大口喘息。

他很恐懼,也很慌亂,群眾的條紋衣在他們靠近遠離自己時形成一股視覺上的漣漪,持續在放大他的不安。他想為自己辯解,話語又黏住了他的喉嚨,心覺其實沒有值得辯解之處。他的母親因他而死,他的父親不久之後也隨之而去,然後是一個接著一個被子彈貫穿的同胞。全都是因為他能力不足,沒有一個不是因為他能力不足而死。

另一個男人靠近揪住他的衣領,然後Erik臉上又挨了一記拳擊,舌尖嚐到鐵鏽氣味。

不想要淌渾水的人們已經退離開來,站在安全距離觀看這一切。Erik緊閉著眼,腦袋垂落肩頭,鼻子在往衣領上滴血。

「住手!」

他感覺衣襟被鬆開了,摔回地面時他張開眼,Charles就站在足邊,正推擠開那個對他動粗的男人。他們全都有他一倍高,他也穿著條紋衣,卻完全不是那種意義上的。那是一件成套的細條紋睡衣,褲管稍短,露出了他纖細的腳踝。他看起來很脆弱,很小,卻憤怒無比。

「這不是他的錯。」Charles仰著腦袋喊道。

「他害死了他的母親。」群眾指責。

「這不是他的錯。」他堅持道。

「他還會害死更多人。」群眾指責。

Charles回過頭來。

「他們說的沒錯。」Erik低聲說。

「但他們可以是錯的,Erik。」Charles的語氣沒有一點讓步空間。他一步也不讓。

群眾開始鼓譟,幾個人出手推他,Charles抵抗了一會兒,終究不敵。他掙扎著倒下,Erik撐起膝蓋朝他跑去。

海風黏人,細砂拖慢腳步,同時也減緩了他跪倒在地、接住Charles倒下身軀的撞擊力。這次Erik穩穩接住了他。但他的心同樣疾如擂鼓,他的汗同樣落如雨下,Charles張口在喊叫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Erik將他翻往正面,扭曲子彈落入掌心。

熾陽沸騰海水,巨量飛彈在空中畫出下墜弧線,因為他的情緒波動炸裂開來。Erik沒想過此刻的天空還能更明亮一點。

他此生最害怕的時刻。一再重演。

「我警告過你。」Erik按著他胸口的手輕輕搖晃,Charles緊閉雙眼像在忍耐疼痛。「我警告過你,Charles。關於人類、我警告過你關於我的事。」

「他們只是嚇壞了。」Charles張開眼,他的聲音輕得能懸浮在空氣表層,「你只是嚇壞了。你明白我們的能力是我們的最後退路,但他們沒有這條退路。」

「但我在為你打造一個世界。我知道你也在做一樣的事。」Erik傾身勸服,「我們要的是一樣的東西。」

「我很抱歉,我的朋友,」Charles緊繃著唇和眉,他露出微笑。「但我們真的不是。」

Erik抬起頭,他環視滿目瘡痍的海灘,緩浪在捲走細砂和斷木,一寸一寸靠近足邊。

「你要離開了嗎?」Charles問。

「我確實離開了,不是嗎?」Erik說。

「為什麼?」Charles問。「是因為我說了什麼嗎?」

「我想或許真的是。你說你很抱歉。」Erik說,「你說我們要的東西不同,用那種聽上去像告別的口氣。」

「對不起?」Charles不太確定地說。

「都不要緊了。」

「嘿,Erik。」Charles喚道,Erik望向他。他的虹膜美得不可思議,像光線埋藏了一小輪虹彩在裡頭。「如果你這次留下來呢?」

溫暖海水捲上他們的腳踝,淹過橫放在砂面的雙腿。Charles在他懷裡輕輕擺盪漂浮,看起來已經不那麼痛了。

「我想留下。我當時就想留下,我現在也想留下。」Erik告訴他,「但已經快要到盡頭了。」

「那就和我道別。」Charles柔聲說,水流使他的頭髮捲曲發亮。「好好道別。我們從來沒有這麼做過。」

Erik俯身,Charles抬手撫摸他的臉,引導他低頭和自己雙唇交疊。他們吻得很輕很淺,像碰觸傷口,像過於憐惜。

「再見,Erik。」Charles在唇間說。

他沒有回答,因為Charles已經聽不見了。他整個人被埋沒在透明水流之下,仍在對Erik微笑。等海浪也沖上Erik喉頭時,他才發現水不如他想像中溫暖。他雙腿懸空失去實感,他大張雙唇吸入氧氣,然後埋身進入黑暗、彷彿冰凍、深不見底的海洋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四周漆黑得他連上下、連自身的存在都不能見。他在水流中旋身,視線前方模糊地出現兩束光點,因為太過遙遠看上去幾乎是靜止的,但Erik知道它正在遠去,他就是知道。他的鼻間噴出碎裂水沫,怒火以非常久違而且不受控制的方式侵襲了他,使他顫抖,使他冰冷卻沸騰。Erik朝著光點舉起雙手,嘗試讓它們靠近自己。

他的腹腰被事物纏繞,他的臉側感覺到氣泡的親吻,他的背部一陣體溫過渡,滾燙得幾乎向前燃燒到胸膛深處。Erik放任那股力量將他帶出水面、帶出黑暗、帶出無止盡憤怒。

探照燈在暗色海水上切割出銀白波光粼粼,Charles漂浮在和自己相隔一條手臂的距離外,他們都在大口呼吸。

「這就是最後了。」Erik斷斷續續地告訴他。「我第一次見到你。」

「我看起來如何?」Charles喘道。

「濕答答的瘋子,力氣很大。」

「是啊,我就知道我們會是天生一對。」Charles笑出聲音,「這也完全是我對你的第一印象。」

Erik喘息幾趟,望著Charles,他的呼吸和心跳放緩下來。

「我搞砸了,是不是?」

「我們。」Charles浮沉著更正,「我們搞砸了。」

他感覺自己能告訴Charles一切。他也知道為什麼自己過去沒有這麼做。時日算上去足夠長,機會看上去無限多,而Charles身為Charles,理應明白Erik的一切。他們在憎厭彼此時高估話語的重要性,許多話說出口了就無法挽回;他們也在熱愛彼此時忽視話語的重要性,以致於那些沒說出口的,失去在心中落定塵埃的機會。

「我還是認為你拯救了我的人生。」Erik告訴他。

「我知道。」Charles的眼珠在探照光中顏色發淺,睫毛微顫彈落水珠。「我很感激你這麼想。」

「如果一切重頭再來。」Erik說。Charles微笑,手掌在耳畔捲成弧,示意他在浪聲、船隻引擎聲中靠近自己。

於是他們緩慢地踢著水接近對方,在海面下找到彼此的手指,在海面上碰觸雙額。

「如果一切重頭再來。」

他在Charles唇前低語,然後就說不下去了。

「Erik,」Charles輕聲呼喚,「我想我明白為什麼我要刪除掉你了。」

「你想重新開始。」Erik說,「沒有我。」

「我想重新開始。」Charles說,「和你一起。從這裡。在一個溫暖點的時候。」

好嗎?Erik聽見Charles問。

好。他聽見自己回答。

他們嘗試擁抱,但雙腿不是踹在彼此腿上,就是因為糾纏而停止踢水,使身軀下沉。他們在一團浮浮沉沉的混亂中因水冷而牙關打顫、一邊發抖一邊分享彼此體溫、大笑、親吻、咒罵、哭泣、吃水嗆咳,然後再放聲大笑;像循環了一整個人生所能體驗到的所有情感。

Erik最後一次從水底浮出時,無垠海面上只餘他一人。

他淚流不止,但是胸口篝火般溫暖。他想要抓住Charles的雙肩,聽他發出驚呼大笑,和他一起旋轉擁抱直到世界化作模糊幻影;他想要問他,如果這感覺上如此愛意滿腹、充滿希望,那麼怎麼可能會是結束,怎麼可能是最後。

這是最初的那一刻。

他愛Charles愛得如此之深、如此之純粹,從他不記得曾經愛過他這一刻開始。


Erik的意識自深海浮出。

他的肌肉緊繃如長泳過後,花了半分鐘找回順暢呼吸的方式,習慣黑暗的雙眼頻繁拍眨,斜斜視線落在手邊床墊突出的彈簧條上。

他嘗試起身,下意識望了床頭一眼,那處橫倒著幾支空酒瓶。這解釋了他的渾身不對勁,於是Erik暗暗責備自己。為了保持精神的銳利清醒,他從很久以前就只在非常特定的時刻才會攝取酒精。一個和往常沒有不同的日子顯然不是喝酒的時候。

他下床,來到窗邊站定,望著外頭的一片雪白。不弱的風勢蜷捲著細碎雪花,窗沿堆滿積雪,若要推開大概沉重難當,Erik也沒打算嘗試。窗台上擱著一塊硬幣,他稍稍抬手,那東西就順從地滑過空中,讓他繞在指間把玩。

他握著硬幣赤足下樓,腳步既沉又緩,老朽梯座嘎嘰作響,雙層的木造樓房裡毫無其他聲息,所有人似乎都外出了。起居室暖爐只餘零星火花,不充足的熱意使寒冷更甚。

Erik隨手將硬幣放進口袋,吸了吸鼻子,覺得前往溫暖的所在是個好主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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