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XMFC] The Rain Myst Fall (Homeland AU)-中

Charles驅車抵達林肯紀念堂,已經是晚間九點半的事情。

在那之前他有充裕時間返家盥洗更衣,清理掉滿喉管的胃酸,用他的筆記型電腦回覆大學寄來的幾封信件,和抱著那台電腦,坐在距窗戶最近的沙發椅上午睡片刻。他知道自己反正不能睡好,因此也不打算躺得太舒適,閉起的雙眼在散入屋內的日光刺激下頻頻閃跳。

Erik在測謊中至少對一件事情撒謊了,而機器並沒有推翻這個謊言。

理智上來考量,Erik欺瞞過測謊器的可行性有二:其一他也許服用了抑制心搏和血壓的藥物,其二他也許受過類似的專業訓練,其二中更糟的部分可能是:他是在被俘的過程中學習的。這兩者不論哪一項都只導往同一種結果:Erik被策反了。

但為什麼?為了什麼?他將實行什麼樣的計畫?

Charles的手機鈴聲短暫地將他從假寐中喚醒,他在沙發上拉長了痠痛的身子,從咖啡桌面取過手機,螢幕顯示著來自Erik Lehnsherr的一封訊息,只簡單地寫明了稍晚的見面地點和時間。

這使Charles的思考不得不走往感性考量。Erik撒謊的原因有千百個,而事實上他也全無道理對於Charles提出的問題說實話,有鑒於中情局已經介入他的生活太多,即便想要保有隱私也不奇怪;又或者這段關係於他而言本就不安於台面。Charles甚至不確定自己感覺得到難受或者其他情緒,他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了,生活重心除去妹妹Raven,就是他的工作;然後他赫然察覺,自己和社交關係孤獨的對方並無太大不同;他幾乎想不起最後一次和某個人維持長久關係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Charles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找誰或者上哪裡去垂詢答案;他中斷了繼續煩惱,衡量了五秒自己對於酒精的需求,再花五秒時間強迫自己回憶嘔吐的痛苦感而壓抑了那份需求;擱下手機闔上眼。

在偌大的紀念堂廣場和建物中尋找Erik是件費功夫的事,Charles必須得穿行過、謝天謝地數量已經因為非假日和時間稍晚而銳減的觀光客群,往夜色深沉的四周視線梭巡。他不想要打電話給Erik,說不上為了什麼,但他覺得自己能找到他,Charles希望自己能找到他,並且理清那些擾亂他思緒的謎團。

而他確實做到了。

Erik就站在刻著佛羅里達州名的羅馬石柱邊,穿著他白天那套黑色西裝,因為夜寒加上了一件灰色羊毛大衣,姿態體面、思慮深沉得有如行走在此間周遭的政客們。他縮起前胸讓幾個喧鬧著的亞洲遊客走過台前,視線遙遠地越過倒映池,投往燈火通明的國會大廈。Charles站在他視線的死角凝視他,看著Erik從大衣口袋抽出手,漫不經心地瞥了腕表一眼,收回手,轉換了膝蓋的重心繼續站在那裡等候。Charles遲到了,但對方看上去沒有一點不耐煩,這使他感覺煩躁又愉悅。

Charles剛踏入Erik餘光能及的範圍,對方就立刻注意到他,微微側過身牽起微笑,鬆緩的肩線傳達著歡迎與邀請。

「糟糕的交通?」他調侃道,Charles也微笑了。

「糟糕的藉口。」他回應,跟著Erik示意的動作走往建物的暗角,毫無猶疑。「為什麼是林肯紀念堂?」

Erik和他並肩行走,手掌似有若無貼按著Charles的肘後,親暱地引領他避開人潮。

「我父親以前帶我來過幾次,」Erik簡短但不迴避地回應,「必須說我的童年有不少回憶是關於華盛頓的。」

「我以為你生在德國、」Charles話甫脫出口就心頭一驚,Erik用他那種好奇中帶有審視的眼光注視自己。「新聞上是這麼說的。」

Erik很快地相信了,這使Charles感覺到強烈的罪惡感;對方別開目光笑出一道短促的聲音。

「我生在海德堡,是的。」Erik語氣愉悅地說,「她屬於你會永遠想念的那種城市。」

「我從沒去過德國。」

「你會喜歡那裡。」Erik斷言道,然後又笑了,好像這對他而言是無比自然的舉動,好像他不是那個出現在每一個監視螢幕上都神色嚴峻的男人。「我幾乎能想像你走在大學城裡的樣子,隨便找了張長著青苔的石椅就坐下來,讀黑格爾或者歌德,一直到有個足夠漂亮的女孩吸引走你的視線為止。」

Charles被逗樂了,驚喜於Erik銳敏有趣的想像,和單純著迷於他吐出黑格爾和歌德姓名時,隱隱流露帶有濃厚口音的嘲弄。

「誰知道呢,那也很可能是個穿灰色大衣的漂亮男人。」Charles取笑道,Erik貼在他肘後的掌蜷起來環住了上臂,Charles幾乎是瞬間就理解了他的意圖,半是貼靠半是拉扯地,他被裹進了大衣和懷抱之中。

Charles無暇顧及周遭是否有其他行人,他們隱身在石柱覆往地面的陰影之中,視線中唯一帶有光芒的,只有Erik看不清色彩的帶笑雙眼;他那樣充滿喜愛、讚賞、全然信任的神色讓Charles的胸口痠痛發麻。

「有鑒於上一次見面的尷尬情況,」Erik用毫無尷尬之意的低柔語氣道,「我很意外你還願意接我的電話,教授。」

「你想、」Charles試圖在如此距離之中保持一點理智,「你想談談你的糟糕早晨嗎?」

「你聽上去就像個心理醫生。」Erik指出。

「我研.........」

「你研究心理,不從事治療,我知道。」Erik訕笑,接著他收起了諷刺的部分,在唇上留下了單純的笑意。「但你確實在治療我。」

他撫摸Charles的臉頰,掌心溫暖而指梢冰涼。

「和你在一起不過兩分鐘,」他低聲道,「就感覺好極了。」

而Charles親吻了他。

單純因為如果他不這麼做,也許Erik就要哭了,也許他自己就要哭了,又或者他們倆都將因為缺乏這樣的一個吻而死去;單純因為他想,而Erik似乎永遠不會阻止他這麼做。

Erik的背部靠上石柱,從胸口傳來輕柔的震動,如此他能更穩固密切地摟進Charles身軀的每一吋;他的唇是微笑的美好形狀,他的氣息溫暖如五月艷陽,Erik如此乾淨、如此完美,欺瞞著大部分的人類,卻坦然到幾乎赤裸地面對Charles。

Erik先放離了Charles的唇,但沒有鬆開環住他腰際的手臂,他的唇點過Charles的鼻和眼,最後落在前額,直到下一句話滑出喉嚨以前,他的唇停留在那裡很長一段時間。

「告訴我,Charles。」他輕聲說,「你看過最可怕的景象是什麼?」

Charles想問他,你為什麼想要知道?但他只是闔上眼,彷彿電視失訊的雜亂白紋劃過他的眼皮內側,他聽見大雨,感覺溫熱的液體噴濺在衣上,但Erik在這裡,強壯得足以擊倒一切,其中包括Charles自己的防備和理智。

「我的繼父,」Charles說,謹慎地選擇字句。「Kurt,他、人生中大部分時間把自己浸泡在酒精裡面,這也許是他和我母親志趣相投的地方。那年、幾年前倫敦下了特別多的雨,他從酒吧開車回家,醉得太厲害,汽車在公路上打滑,一直到撞上路邊的樹才停下來。」

Erik什麼表情和反應也沒有,只是安靜地注視著Charles。

「我那時在美國念書,剛好回家裡過假期,警察通知我們到現場認屍,我的母親醉壞了,而我的妹妹嚇壞了,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到車禍現場去。」Charles困惑地咧開嘴,想要笑又不太確定自己該不該這麼做。「但我根本認不出來那是Kurt,引擎著火讓他整個人都被燒焦了,他們只能從車裡找到他的證件,和手指上的婚戒。」

Erik保持了好一陣子的沉默,周遭只有遙遠而輕微的噴水池聲響,和稀疏的行人步音。

「他打你嗎?」Erik開口,聽來卻異常沉默。

「是的。」Charles回應,這簡單得出乎他意料之外。「是的,直到我大得足以反抗為止。」

Erik看上去並不愉快,但是也沒有無措的反應,Charles想這是和一個被折磨過的男人談論你不堪往事的好處之一;他或許總能理解,並且讓你感覺那不是那麼糟。

「你知道,你在大學裡教心理學。」Erik說,鬆開了摟在Charles腰間的手,轉以輕柔地環住他的頸子。「你喝糟糕的威士忌,穿愚蠢的毛衣和樂福鞋,你跳進華氏四十度的海水裡救一個單純想要游泳的可憐人,你說裝模作樣的牛津腔,八成還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就在Charles幾乎要被他逗笑的同時,Erik說:「而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類之一,Charles。」

但他真的不是。他膽小懦弱,逃避害怕面對的事實,為此嚴重傷害了身邊的人們,他偏頗,充滿私慾,他太想全然信任Erik,卻仍充滿懷疑地隱瞞了真相;他犯過那些不能傾訴的罪行,而往事窮追不捨,近得幾乎就在Charles耳後喘息。

Charles無法發出聲音,但他想必是做出了什麼表情,讓Erik俯下臉來親吻他的臉頰,並且在對方纖薄唇線上,透過微弱光線Charles看見了濕潤的痕跡,嚐到了鹹苦的滋味。

他想像自己行走在海德堡的哲學之道,那些綠蔭密布的美麗蛇徑,他想像自己拿著堪稱無趣但他仍勉力閱讀的厚重書本,找到那麼一張爬了青苔的殘破石椅落座,他想像Erik從道路彼端朝他而來,步履散漫卻目標堅定。他將告訴他:你的唇是微笑的美好形狀,你的氣息溫暖如五月艷陽,你如此乾淨、如此完美,欺瞞著大部分的人類,卻坦然到幾乎赤裸地面對我。

而我如此愛你。



Charles的初戀在十七歲。

那時他身處學費昂貴、歷史悠久的寄宿學校,他們家族大部份的成員都是那所學校的校友,但Charles想這八成是因為他們的父母就跟自己的繼父和母親一樣,比起花費心力關注後代更寧可關注自己。Charles倒也樂得輕鬆,將自己完全投入那些多元繁複的課業,和家世顯赫、談吐中全帶著散漫富裕感的公子哥兒混在一起;他們會解開條紋領帶,坐在陽光充足的中庭放聲嘲弄偉大文學作品,用饒舌的法文唾罵彼此,趁著巡視的校務人員不注意時,偷偷在石椅下傳送著吸短了的香菸。

那個男孩叫麥可,Charles記得很清楚。他有頭細緻的金色頭髮和深邃五官,長得比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要高,喜歡在他們鬧成一團時咧嘴微笑,但話不多。Charles對心理學的愛意始於當時,他試著想要弄懂麥可在微笑之後的想法,恨不能次次鑽進他漂亮的腦袋裡讀出那些想法;那些他總是朝Charles投來的過多目光,順著少年纖細的頸子滑入領口的密集視線。

Charles初次親吻他是在寢室裡。麥可在熄燈點名以後,拿著香菸溜進Charles的房間,起初他們友好地坐在床邊地上聊天,討論明天又是如何無趣的一貫課程,交換著吸同一根菸。然後想必是他們之中的誰先安靜下來了,氣氛變得黏重而親密,麥可傾身過來,沒有太多猶豫和懷疑,畢竟他們花了太多時間在試探挑弄彼此;他們的嘴唇交疊,就那麼簡單,然後是傾斜臉龐讓這個吻更加深入,就像他們在那些老電影裡看過的,他們開始焦慮地碰觸彼此身軀的其他部分,急切到心跳和呼吸頻率都瀕於危險邊緣。

Charles模糊地記得這一切,那些少年時代的青澀往事,他們如何笨拙地碰撞彼此的鼻子和牙齒,手掌在撫逗的同時弄癢了對方;他們又羞恥、又慌亂又好笑、急於取悅對方,眼中只有彼此。他從未想過自己還有機會體驗到這一切,有鑑於他已經活過了那樣歲數的一倍之多,但Erik做到了。

他們拉扯著彼此的衣物和手臂,一路踐踏紀念堂側面的草皮走往停車場,期間交換了無數個親吻和不完整的擁抱。Charles笑得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他自己都覺得愚蠢而丟臉,卻因為Erik投來那樣眷戀喜愛的目光而無法停止。他們先抵達了那台醒目的黑色吉普,Erik把他按在車門上親吻,一路火燎似地從嘴唇下移到頸底,Charles笑著喘氣,感覺Erik探手往大衣口袋掏找著車鑰匙。

「拜託,老天垂憐我可悲的背,」他說,因為對方嘗試咬開他的鈕扣而顫抖。「別在車裡,這種事對我來說太年輕了。」

Erik在他頸底大笑起來,奇蹟似地找到了鑰匙打開車門。

「如果你還能分神去考慮你的背,我想我還不夠努力。」他的手掌在Charles腰線遊走,聲音在曖昧的幽暗光線中低柔飄送。Charles正掙扎著該出言抵抗或者乾脆呻吟出聲,Erik就將他輕輕推進副駕駛座內。

Charles完全拋棄了他的老本田,乘著Erik的吉普上路;車行中他們沒怎麼對話,廣播中Kenny G的薩克斯風正在吹奏一段優美的合成旋律,Erik調低了音量,每一個紅燈駐車都側過眼來注視Charles,確認他仍那樣滿臉通紅地坐在皮椅上後,才帶著淺淺笑意轉回頭面對擋風玻璃。他讓Charles想起外貌上和其並無相似之處的麥可,同樣花漫長時間凝視自己如同自己凝視他,使Charles情急、使他不知所措、使他願意做任何事情說任何傻話,只為了讓他對自己露出那樣神秘的微笑。

Erik轉著舵盤又繞過一個街角,筆直地駛進了他住處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他駐車,推開門,站在車頭等著幾乎是同時推開了車門的Charles上前,然後拉著他的手走往電梯。即便Charles的心跳急促到讓他難以思考,腳步虛浮,即便Erik在他倆進門瞬間就將他壓往一旁的牆面親吻,甚至探下手掌從膝後托起Charles的雙腿,讓他穩固地坐往門邊的矮櫃上,而Erik傾身而來的熱度和重量令人頭暈目眩;Charles仍然必須抵抗,他低聲發笑,推拒著Erik的肩。

「等等,我得去趟洗手間、」Charles喘道,按住Erik正要去解他皮帶扣的手掌。

「你聞起來很好。」Erik只是簡短地表示拒絕。

「你也是,謝謝,但我不是要淋浴、噢天啊,」Charles呻吟,艱困地忽略Erik掃過他腹底的指尖。「你得讓我上個廁所,Erik,否則會先出來的東西恐怕不是你樂見的。」

Erik又大笑起來,他高舉雙手過耳,做出棄械的動作,興味盎然地注視著Charles。

「去吧,你真掃興。」他用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的快樂語氣說。

Charles滑下矮櫃,擠過還試圖要把他纏進一個擁抱裡的Erik,在尚未打燈的室內走往浴室方向,直到頂頭黃燈一閃亮起,Erik開口喊住他。

「等一下,Charles,」Erik說,看著他的神色帶著點好笑的懷疑。「右轉,洗手間在臥室旁邊,我還沒告訴你呢。」

Charles的心跳為此漏了一拍,透過日日夜夜的監視,他太清楚Erik住處的格局,在黑暗中甚至精準地繞過了擋在他前進路線上的矮凳。他強迫自己維持那股急切卻慵懶的笑意,環顧明亮的四周。

「你可真是一無所有,是吧?」他朝空蕩的室內打趣道,Erik聳肩微笑,似乎沒有注意到異常之處,Charles才抬手一指浴室方向示意自己過去了。

他一關上浴室門,就安靜地踩著浴缸跨上洗臉台,轉下通風扇的隔板,往裡探進手掌。他曲起手指一勾一帶,抬眼去看只滿手的灰塵,才轉回隔板。他以此確認了Moira的執行力迅速,在Erik參與軍方會議的這段時間,已經把屋內的監視器材撤回。

Charles稍感安心地從洗臉台下來,扭開水龍頭沖洗雙手,他瞥了一眼鏡中的自己,覺得愉悅又可笑於是笑了;關閉了水龍頭,正想尋找點東西擦手時,掃過台面的雙眼捕捉到了一件東西。那是Erik的刮鬍刀,很純粹的樣式,簡單得像飯店提供給客人的一次性用品,Charles伸手去抓那東西湊進眼前時,還沒弄明白自己此舉用意,直到他用拇指擦過平滑的膠條,腦袋才一瞬間清楚過來。

上面沒有刀片。

這有很多種可能性。Charles告訴自己,這有太多種可能性。他按捺住那些急著衝進腦袋裡的反駁和驚慌,抵著台面的手裡緊緊掐著刮鬍刀,他闔上眼,浴室的風扇嗡嗡作響,然後他發現他在哭泣。

毫無道理地,Charles就是怎麼也止不住眼淚,他不記得自己最後一次這麼劇烈而突如其來地哭泣是什麼時候的事。

「天啊。」他從堵塞的胸腔內擠出低微聲音,然後匆促地深呼吸,用掌根抹去臉上的淚路,再繼續匆促地深呼吸,和皺起臉滴落眼淚。

他害怕這番動靜會被門外的人察覺,於是放下刮鬍刀,再度把龍頭打開,俯身掬水潑臉。

他得出去,Charles想,用濕漉漉的手掌搓揉臉頰。他對著鏡面重整精神,即便那之中的自己怎麼看都不對勁,但他仍然扭開了門把。

Erik坐在沙發裡,側著臉注視椅面上的報紙,神態漫不經心,並沒有注意到Charles已經出來了。他看上去還是那麼好,全身上下毫無誤差違和,使Charles嚴重質疑起自己的判斷能力;他踏過空曠的地板朝Erik而去,後者在抬頭起來之前先微笑了,然後他看見Charles的臉,那股笑意變得不確定而憂慮。

「你還好嗎?」他問,手掌脫離了報紙,迎接Charles跨往他腿上的動作顯得驚訝。

Erik的手掌小心地貼在Charles的胯骨上,他灰綠色的眼裡滿是困惑,Charles用雙手抬起他的臉,在極近的距離內凝視那對眼睛。他不該這麼做,他該向Erik全盤托出,並且希望那之後對方也會坦誠以對;他該離開這裡,遠遠避離可能傷害毀滅自己的事物和真相,他該做的事情有太多、但Charles今晚已經太累、也太困惑了;而Erik是這麼的好,導致他只低下頭,親吻了那張滿口謊言的嘴唇。

Erik收緊了手掌,將他的身子拖往自己,Charles順著他探往衣底的動作抬起手,在對方的幫助下從頭頂褪去了毛衣,他將Erik推往沙發椅面。

「想想你可悲的背,」Erik用手肘撐起自己的上身,欣賞著Charles解開襯衫鈕扣時,還不忘這麼提醒他。「我們該到床上去。」

「這裡很好。」Charles說,試著不帶一點鼻音。「我們很好。」

Erik好奇又憐惜地盯著他瞧,然後扯著他的上臂讓Charles俯下身,用無盡的親吻和碰觸淹沒了他。

Charles從未覺得如此安全滿足,即便Erik是這樣的一個謎團;他鬆開一切防備讓對方去引導,拋開了思緒和質疑,只將自己投往最溫暖、心搏最為劇烈的方向。

他愚蠢地渴望天永遠不會亮。



Charles第一次醒來時,天還沒有完全亮,窗景隱隱透著股陰鬱的灰白,而他眨了幾次睏乏眼皮以後,聽見低微的呻吟,手腕一陣緊實的壓迫疼痛。

他試著翻了身子,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躺在舒適的寬大床墊上,而面對著的那側睡著Erik。Charles不曾見過對方離開床邊地板,睡往床墊上過;但他見過他如此神色太多次:眉頭和雙眼都緊密閉鎖,汗濕了前額,往事不僅侵擾他的現實,亦往他夢境叩門。他的右手正死勁鎖著Charles的手腕,掐出泛白起皺的手紋。

Charles小心地往他那側貼覆過去,Erik含糊呢喃的夢語稍加清晰,他聽見很多音調陌生的詞語,其中大多像是德文,而那些德文字彙中,很大部分在重複『Vater』這個詞。

那是父親。

但Charles無暇聽取並細察他的夢喃,他只是將自己投入Erik懷抱可及的範圍內,慌亂地擋下對方因為猛然驚醒而擊來的另一條手臂。

「沒事了,」Charles低聲說,在昏暗中尋找Erik驚懼的雙眼。「噓,沒事了。」

那雙綠色眼睛並沒有馬上冷卻之中的熱度,但和Charles相互對望了一段時間以後,Erik緩緩地闔起眼皮,嘆出了一道漫長、沉重的氣息。他的身軀和手掌都因此放鬆了,允許自己將Charles擁入懷中。

「惡夢。」他平鋪直述地說,聲音低沉不清醒。

「睡吧,」Charles在他頸間闔上眼,感覺對方皮下的血管透過薄薄眼皮劇烈而溫柔地磅礡。「如果你再作夢,我會叫醒你。」

他沒有聽到Erik笑,沒有看到Erik笑,但他知道Erik笑了。他親吻Charles的唇和下顎,然後花很長時間流連於眼瞼之上。Charles的精神恍惚卻足夠清醒,一直到對方的呼吸變得沉穩緩慢,他才隨著那樣的節奏感覺倦意襲來。他以為自己不會能夠安睡,因為Erik將隨時醒來,因為他該照看著對方,因為沒有酒精助眠,Charles從來不得一夜無夢;但他睡著了,快得不及抵抗,只一個眨眼瞬間他便向下墜落墜落,無止無盡也沒有一點恐懼、沒有一點雨水。

第二次Charles醒來天色已經大亮。

他睜眼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側首去看枕邊的Erik。房內安靜又明亮,Erik的手仍然擱在距離軀幹不遠的位置,但他的身子放鬆地陷在床墊裡,呼吸深而沉。Charles覺得高興又難受,就這麼看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那些情緒累積在胸腔之中幾乎使人窒息,他才小心地坐起身移往床邊。

Charles一絲不掛,在幾步外的門邊看到了自己的褲子,而窗簾令人窘迫地大開著,因此他不得不恥辱地用一條薄被單裹起身子;但他才剛退離床墊要站起身,就發現被單被什麼壓制住了動彈不得,他回頭去看,發現Erik已經醒來,正探出一隻手按住被角,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瞧。

「你要去哪裡?」他興味盎然地問,聲音低啞迷人。

Charles沒打算做什麼難以啟齒的事,但這像一夜情過後打算掉頭離開的場景的確使他心虛片刻。

「我想去給我們找點吃的。」他說,出於真心。「但在那之前我得穿上褲子。」

「我不餓。」Erik溫聲道,「回來床上。」

「我的褲子、」

「你昨晚看上去並沒有太擔心這點。」

Charles非常確信自己在Erik的玩笑話中臉紅了,意識到這點只是讓他益加慌亂,而這股子幼稚的難為情反應他甚至不知從何而來。Erik大笑起來,聲音飽含全然的愉悅。他挪動身子靠近Charles,一把摟住了他的腰將他扯回床上。

他們在被單中糾纏成一團,Erik吻過Charles的頸、他的肩、他的上臂、他的前臂;然後駐留在他有模糊五指形瘀血的手腕。

「我很抱歉。」他說,眉頭弧度柔軟地扭曲著。

「比起那個,我的朋友,」Charles回應,語氣過於鄭重使Erik驚訝地挑起眼望他。「我的背是個更嚴重的問題,但我想很多時候我們都是咎由自取,不是嗎?」

Erik姿態鬆懈地笑起來。

「我喜歡你,Charles,也許有點太喜歡了,你得明白這點。」他說,口氣真誠得叫人不知所措。「所以我希望昨晚沒有給你帶來任何不愉快,有鑒於你似乎在我的浴室裡哭了一場。」

Charles的心跳加速,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Erik察覺到了,而自己必須要向他坦白一切;他知道自己遲早得這麼做。但那怎麼能是現在、怎麼能是現在呢?他看到了刮鬍刀,而測謊結果清楚明白,他在為中情局工作前簽下了不只一紙的保密條約,他的一言一行都連帶影響著雇聘他的Moira的職業生涯;Charles明白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他同時明白維繫這份感情的唯一方法,就是證明自己並沒有被這份感情沖昏了腦袋,而Erik沒有叛國、或者,證據確鑿地叛國了,而他必須找出那是為了什麼。

「抱歉,我只是很久沒有想起以前的事了。」Charles最終如此解釋,Erik歛下眼。

「沒有必要道歉。」他說,頓了一頓。「你知道,人們總是問我戰爭的事。『是不是真如傳說中那麼糟?』或者『你怎麼能從其中全身而退的?』」

「你怎麼回答他們?」Charles輕聲問。

「我說謊。」Erik回應,「我告訴他們他們想聽的。」

Charles沒有回話,他明白Erik仍會說下去。

「事實是,沒有人能從戰爭中全身而退,Charles。」他說,「被痛打過、親手取走誰的性命或者看著什麼人在你的生命中離去,這種事情不會就這麼走開,沒有人能全身而退。」

他的話語使人心驚。

「是的。」Charles輕微卻堅定地開口,「我想你是對的。」

然後鈴聲響起。Charles循著聲響望向房外,他的大衣就披在餐桌邊的椅背上,之中的手機正在放肆高歌。

「那是我的,」他說,掙扎著起身,在Erik仍試著阻止他時笑出聲。「我得接這個,也許是工作上的事。」

他被迫在對方的抗議中捨棄了被俘虜的被單,就這麼光著屁股跳下床,往手機前進的路途中順手抄起地上的長褲套上。

那是Raven,背景音被電話鈴聲和人聲充滿,想來是在勤務中打來的。

『早安,哥哥。』她快樂地說,『紐約的座機還在答錄機模式,所以我猜你還在華盛頓。』

「不幸地,妳說得沒錯。」Charles笑著嘆氣,「有什麼我能幫上妳的嗎?」

『是的,帶上你的錢包,今晚我要帶你去喝點真正的好酒。』

Charles正在腦中回憶今晚有否其他計畫,一隻手就從後方探來,沿著他腰胯線條滑進他的褲頭裡,而Erik的胸膛貼往他背上的溫度在同時使Charles意識到,此時他的長褲裡可是什麼也沒穿。

他用手臂去抵抗Erik的動作,憋著笑扭過腦袋對他神色嚴謹地噓了一聲,對方刻意地笑出了一道低沉聲線,低下頭往Charles頸子上含了一口便收手走往廚房,全身上下只套著一條牛仔褲的背影比清晨的咖啡更具醒神效果。那些密集的疤痕也好,他的精瘦腰線也好。

『那是什麼?』Raven問。

「沒什麼。」Charles輕聲咳嗽。

『別『沒什麼』我,你這騙子。』Raven悶著聲音笑道,明顯理解了什麼的同時也誤會了什麼。『帶他來。』

「去哪裡?」

『我們的酒吧之夜,當然。你老說華盛頓無聊透頂,我死都想見見什麼樣的棘手工作能讓你長住的同時還夜不成眠。』

「不是妳想的那樣、老天。」Charles緊張地解釋,但態度心虛。Erik正探長了手臂往廚房的高櫃子裡掏找著什麼,聽見他的語氣轉變,投來詢問的眼光。

「一切還好嗎?」他低聲問,Charles困擾地望向他。

「沒事,只是我妹妹。」Charles悶聲道。

『問他,Charles,我是認真的。』Raven用嚴肅的語氣恫嚇道,上一次聽見她如此語氣的時候他們仍在英國,Raven用一根球棒打碎了半條街上的所有窗子,只因為她偷腥的前男友住在其中一棟樓裡不肯出來對質。

Charles還有什麼選擇?

「你願意、」Charles結巴道,「你願意加入我和Raven、我是說我妹妹,我們有時候會出去喝點小酒,她很堅持想、」

「好。」Erik沒有花一點思考時間就同意了,微笑著從櫃子深處取下了咖啡粉。「什麼時候?」

「今晚。」Charles愣愣地回答,而彼端的Raven正在歡呼。

『再傳簡訊告訴你地點,Charles,愛你。』她這麼說著掛斷了電話,Charles看著Erik在流理臺邊等候熱水煮開,兩個不成對的馬克杯擱在那裡,已經盛上了咖啡粉。

「謝謝你,」Charles說,不知為何覺得胸口發痠。「她很開心。」

Erik沒有回頭但在微笑,他將壺中的熱水注入杯中。

「我猜這給了我們大把白天時間相處。」他說,「來點咖啡?」

Charles心懷感激地接過了杯子。



他們一起看了三部電影,沒精心挑選過,只是和Erik一起懶散地坐在他的沙發上,打開電視看了當下正在播放的隨便什麼畫面。Charles甚至不記得他們看了什麼,大概有些槍枝和飛車追逐,一些眼淚和很多的歡笑,擁抱和更多的親吻;Charles低聲嘲笑劇情老土,Erik不很在意的仿效著角色傾身碰觸Charles的唇,然後他們便完全忽視了結局發展,專注沉溺於彼此的懷抱之中。

Charles能想到無數件渴望和Erik一起做的事,他想和他一起看那些無聊的料理節目、那些他們倆都會嗤之以鼻的電影;他想和他一起在街頭漫步,也許去買些能襯出他身材和眼色的襯衫毛衣;他們會在公園待一陣子,只是曬曬太陽什麼也不做;然後他們會一起回家,也許是Erik的也許是Charles的公寓,他們會一起進淋浴間,在裡頭做盡除了好好淋浴以外的所有事;他們會在臥室裡穿起輕便舒適的衣著,走到街角的餐廳吃晚餐,因為他們都不擅長料理;他們會一起回家,睡在一張床上,而在那裡,大部分的時間他們將沒有一點惡夢縈繞。

他想他能照顧好Erik。他無法想像如果他不能照顧好Erik,那還有誰能。

稍晚他們確實地實行了淋浴間的那個部分,接著為了晚上可能的不醉不歸,Charles打電話叫了計程車,前往Raven發給他們的酒吧地址。

那地方位於U街,華盛頓著名的酒吧和俱樂部大多密集在這塊區域,而以Charles對於酒精的需求高度來說,此地於他而言並不陌生。Raven選了間他未曾造訪過的爵士酒吧,內部多以木質裝潢,昏黃燈光鋪蓋著四散店內的暗紅色沙發,隱密而高雅;Charles和Erik推開酒吧大門時,舞台上的樂手們正在演奏變化過編曲的『Songbird』。

他們在吧台區的高腳椅上找到了Raven,光彩照人地穿著修身的針織衫和短裙,裙下纖長的雙腿明顯已經為她賺到了免費的酒水,此時她正和一個身著定製西裝的年輕男人交談,發出陣陣低笑聲。

Charles正要喊她,Raven就先注意到他倆。

「哥哥!」她輕易捨棄了那個年輕男子,離開高腳椅朝Charles而來,笑容過於明朗,想必吧台上那杯蘋果馬丁尼不是她的第一輪酒。

Charles接受了她的擁抱,鬆手以後,Raven抬頭起來盯著Erik,視線從興致勃勃的審視轉變成驚訝。

「這是我妹妹,Raven。」Charles如此介紹,「而這是Erik。」

「Lehnsherr少尉,當然。」Raven倉促地笑了,語尾有些含糊結巴,她朝Erik伸出手。「天啊,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瞞著我、你們怎麼認識的?」

Erik和她握手,笑容輕微但不造作。

「在水裡。」Erik說,側過腦袋朝Charles露出一個困擾的表情。「他死死抓著我不放,那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呢。」

「認真的?在我們經歷了這麼多以後,你真要拿這件事來開玩笑?」Charles沒好氣地質問對方,Erik被逗樂了,低頭笑起來。

「上禮拜我剛因為一對走在我面前的情侶不肯把手從彼此屁股上拿開,而沒有任何理由地拘留了他們七十二小時。」Raven似笑非笑地聳肩道,「我很樂意對你們做一樣的事。」

「我去點酒。」Charles當機立斷。

「明智的選擇。」Raven說,「Erik,在我拷問Charles的這段時間,你何不先到那裡給我們佔張沙發?」

Erik帶著那股壓抑的笑容往人潮較稀鬆的店角走去,Raven揪著Charles往吧台前進,圈起塗了粉色唇膏的唇,發出無聲的吶喊。

「Erik Lehnsherr?你一定是在開我玩笑,Charles,你和Erik Lehnsherr上床?」她用氣音尖聲問,Charles緊張地對她豎起手指。

「抱歉沒有事先告訴妳,但我們能不談論上床什麼的嗎?」他窘迫地要求,Raven一臉不可置信。

「為什麼?我們當然得談上床,他很辣。」然後她露出了憐憫又愛惜的神情,「我真替你開心。」

「老天,妳還不如直接捅我一刀算了。」Charles痛苦地呻吟,轉過臉對投以詢問目光的女酒保說:「給我你們最烈的酒,親愛的。」

「不,給他加水的威士忌。」Raven說,朝一旁見她走回來,又試圖展開交談的西裝男子搖頭。「大衛,這是我哥哥,他是同性戀,他的新男友非常性感,所以謝謝你的酒,但我和他有很多事情得聊一聊。」

Charles自暴自棄地朝大衛舉杯,啜飲了一口他拿到手的加水威士忌。Raven替Erik要了啤酒,只因為她堅持對方是德國人因此這理所當然。Erik為他們在角落佔了一區沙發座位,他倚靠在雙人沙發一角,神態自若,手指隨著店內的爵士音樂輕輕敲打著椅扶,他對Charles愜意地微笑。

「很好的地方。」他接過啤酒,自然地挪動了身軀讓Charles坐往身邊。

「Raven是個警察,」Charles心懷怨懟地說,「她知道所有消防安全設備不合格的店。」

「Charles是個教授,」Raven傾身眨眼,「這意味著他什麼狗屎也不懂。」

Charles心情複雜地看著Erik居然和Raven一起笑起來。此後的兩個小時內,他的妹妹似乎打定主意要把握少數能夠奚落Charles的機會,像個討厭的親戚姨媽一樣,放肆而讓人丟臉地和Erik聊起他那些不堪回首的青少年往事;Erik的手臂環在Charles肩後的椅背上,數次放聲大笑,表情在愉悅與嘲弄間游移不定。

Raven中途離席去化妝室時,Charles已經喝掉了三杯加水威士忌和兩瓶啤酒,這給了他足夠的勇氣往Erik腹部擊去一拳。

「什麼?」Erik笑著抗議,「我喜歡你的妹妹。」

「她是個被寵壞的孩子,實在不需要你再來添上一腳。」Charles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Erik用三指銜著啤酒瓶輕輕搖晃,然後把瓶子擱往膝上。

「如果那是我的妹妹,我也會寵壞她。」他輕聲道,那股雲淡風輕、絲毫不外顯寂寞的語氣反而使Charles莫名內疚起來。他拍撫著Erik的膝頭,對方保持著整晚都掛在唇邊的愉快微笑注視他。

Charles用餘光瞥見Raven正在穿越人群走回來,於是收回擱在Erik膝上的手掌,但那動作瞬間在空氣中僵持住了,他震驚地望著Moira跟隨在他的妹妹身旁。

「看看誰來了!」Raven宣告,摟著Moira的肩膀。「我們剛剛通過電話,Moira剛好結束工作,我就讓她過來跟我們會合。」

Charles不太確定自己現在比較不樂意注視Moira,或者Erik,有鑒於他們倆似乎正在凝視彼此;他的心臟沉在滿是酒水的胃底,而心跳彷彿在喉間。該死該死該死。

Erik收回環在Charles身後的手臂了,低垂視線可及的身體線條變得緊繃警戒。

「你們認識?」他說,聲音低沉安靜。Charles終於抬頭,然後發現Erik視線筆直,是對著Raven問出這句話。

「Moira是Charles的同事,」Raven未察氣氛不對,仍在歡聲解釋。「他們在政府、Erik?」

Erik站起來了,他拿起披在椅扶上的大衣,俯身時和Charles對上視線。Charles想自己此生從未、也再不會如此害怕與羞愧,Erik的眼裡什麼也沒有,他讓他想起他們在海水之中浮沉的夜晚;那時他們尚沒有擁抱親吻,沒有消減去彼此的惡夢,沒有隻字片語。Erik掉頭就走。

Charles站起身時膝蓋撞在小桌上,幾乎掀翻了上頭的所有玻璃瓶子,Moira和Raven都在喊他,而直到聲音逐漸埋沒在音樂和人聲之中,Charles才意識到自己正撥開群眾,踉蹌地追著Erik前往店門。

「Erik!」他喊,但對方沒有回頭,扯開門的動作迅速而猛烈,甚至撞開了幾個正要進門的客人,引來一陣怒罵。Charles穿過那些被惹惱的人,店門在他身後關閉,掩蓋了吵雜音浪,寒冷空氣撲鼻而來,他環顧四週,在右轉的空蕩長道上看見了Erik的背影。

「Erik!」他一邊呼喚一邊追上去,他必須得用小跑步才補得上那道落後的距離,他覺得冷風快要逼出他的眼淚,而這不該讓Erik看到。「拜託,你得停下來。」

Charles在轉角趕上了Erik,得以伸手去抓他的手肘,而對方做出的反應是側身橫過手臂,直接抵進Charles的頸子,毫不留情地將他撞在一邊的牆上。

Charles的後腦無預警撞在不平坦的石面上,導致眼前一陣花白,他幾乎痛喊出聲,但Erik的手臂仍卡在喉前,使他連呼吸都不順。

「別碰我。」他顫抖著聲音說,彷彿那個被抑制住換氣的人是他自己。「你膽敢碰我。」

「拜託、」Charles艱難地哽著氣,「我不能呼吸。」

Erik很快地鬆開手了,動作幾乎帶著倉皇;他垂著手掌站在那裡,看著Charles劇烈地咳嗽換氣,並以此為藉口流出眼淚。

「這全都是安排好的,是不是?」他語氣平板地說,「從來沒有偶遇,你該死的跟蹤我、你替中情局工作,你一直都在那些見鬼的鏡子後面、」

「沒錯,是的、」Charles莽撞地打斷他,「是的,我替中情局工作,我一直想告訴你,但我不能談論這些、」

「為什麼?」那麼多的句子裡,就只有這句狠狠地擊在Charles的胸口上。就只有這句,Erik的神色破裂,之中流露出一絲脆弱和不可承受。「為什麼,Charles?」

「因為你說謊,Erik。」Charles哽咽道,用袖子抹去眼淚鼻涕。「因為你說謊。」

因為你說謊,因為你說謊,為此我必須編織出更多的謊言,因為你看上去那麼寂寞,因為你看上去那麼痛苦,因為你跳進深不可測的海水裡,因為我能想到無數件渴望和你一起做的事,因為我能照顧好你,

因為我愛你。

而Erik笑了。

「你知道真正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什麼嗎?」Erik說,除去帶笑的聲音以外,他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溫和的元素。「不是酷刑,不是謊言,看在老天的份上我甚至希望你是個更好的說謊者,如此一來我就能繼續相信你、相信我們。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以為這是真的,你和我。」

「但這是真的,」Charles不希望自己聽上去如此無助、語帶求懇;「拜託,你在使用過去式。」

Erik看著他,神色之中幾乎沒有一點厭惡和唾棄,即便Charles認為他理應有;但那裡什麼都沒有,他就只是那麼全無迴避地望著Charles,像道盡一切,像道別。

「讓人無法忍受的是真相,Charles。」Erik最終開口,嗓音低微。「從來就只是真相。」

他轉身要走,Charles再度不可抑制地探手扯住了他的臂,Erik沒有掙脫,沒有抵抗,他順著那力道將自己投往Charles,抬起的手掌有半秒鐘時間讓Charles以為自己將被擊倒在地;但那沒有發生,Erik厚實的手掌牢固地扣住了他仍隱隱發疼的頸根,滾燙的唇在下一個半秒吻住了Charles。

他不能放手。Charles只差那麼一點就要在他們的唇瓣之間喊出聲來。他不能放手,不能在這裡,事情不應該如此發展。這是一個斷續流連、強硬又柔軟的吻。他嚐到酒,碰觸到恐懼憤怒和真實無比的戀慕。

Erik先抽身出來了,他和Charles貼著額,手掌僵硬地捆住對方的頸子,艱難地收放了指間力道幾回,才如同花朵凋萎一般鬆懈開來。

「再見,我的愛。」他低聲道,語尾輕柔,和身影一同散落消泯於夜色之中。



Charles攔了輛計程車回家,只是因為他不知道還能去哪裡。

他進入黑洞般的房間,單單打亮了廚房的電燈,從冰箱取出瓶紅酒,接著往抽屜翻找開瓶器。他的手在蒼白的燈光和陰影中顫抖,也許出於慌亂也許出於憤怒,Charles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情緒了,他必須得停下所有動作,雙手搭著流理檯面深呼吸,才能把在四肢瘋狂竄動的心搏送回胸口。

他的門鈴響了。

Charles快速地抬頭,狂喜地以為那是並不知道他住處確切樓層的Erik,但這樣不理智的思考只維持了一秒鐘左右,門鈴聲駐止,接著是鑰匙插入鎖孔的細碎聲響;Charles皺眉闔眼,聽見房門被推開,高跟鞋在木質地板上遲疑地敲打。

「Charles,」他那擁有備鑰的妹妹在呼喊他,聲響已經來到廚房門口。「一切都還好嗎?」

Charles在反應過來以前先低著臉笑了。

「怎麼會不好呢?」他語氣疲乏而尖銳地說,「一切都很好,就如我永遠會告訴妳的一樣。」

Raven明顯被驚嚇了,餘光中她扶著廚房門框的手掌滑下,防備性地在胸口抱起;Charles覺得心疼的同時又不樂意出言安慰,天啊他真愛她,但於此同時他從未感覺如此疲累,他從未如此刻般不願意再為Raven收拾殘局,他在生Raven的氣,他知道這理由充分的同時又毫無道理,這並不是她的錯。

「Moira不肯跟我說發生了什麼事,」Raven壓抑著聲音說,語氣飽含試探。「你和Erik就這麼跑出去沒再回來,如果這又是那些你不能告訴我的事.........」

「我不想談這個。」Charles打斷她,重拾往抽屜裡尋找開瓶器的動作。

「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對我說話?」Raven提高了音量,她上前來奪取擱在檯面上的酒瓶。「為什麼你總是用酒精來逃避我?我知道你有所隱瞞,我知道你能把這些全推到他媽的國家機密上去,但我們的問題不是一兩天的事了,Charles。」

「把酒給我。」Charles安靜地說,他終於對上了Raven的視線,他的妹妹鼻頭發紅,神色熱切卻異常冷靜,驚惶卻不失理智;她揚起手,把酒瓶擲往廚房角落。深色瓶身撞在水泥牆面上應聲碎裂,暗紅色液體在木質地面上淌流。

他們倆在狹小的空間內保持了時間短暫的沉默,然後Charles爆發了。

「妳想談這一切?」他沉聲問,手指在檯面上緊握成拳。「好,我們就來談這一切。我受夠了跟在妳後面替妳擦屁股,Raven,妳不是孩子了,妳有自己的生活要過,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我是你的累贅,」Raven銳利地說,「這是你要表達的意思嗎?」

「我愛妳,」Charles低吼道,「妳難道看不出那正是問題所在嗎?我會為了妳做所有事,見鬼的所有事!」

「停止再說你愛我,Charles。」Raven警告地豎起手指,他們現在幾乎是在對彼此大吼大叫。「你知道那不意味著任何事。」

「我知道Kurt打妳。」Charles的話語未經任何琢磨就滑出唇角,他不在乎這是否震撼了Raven也驚嚇了他自己,此時他不在乎任何事。「我知道從我離開家到美國讀書以後他就沒停過打妳,我知道妳不會告訴我這些事,但妳能指望我沒發現嗎?妳幾乎不回家,破壞街上能看見的所有東西,還在夏天穿著長袖毛衣、」

Raven神色震驚地瞪著他,她的臉色發白,手臂又環抱上胸前了。

「真是觀察敏銳,哥哥,」她顫聲道,唇角扯起一抹帶著嘲弄和畏懼的兇猛笑意。「但你又在乎什麼?你就這麼丟下我跟那兩個該死的酒鬼,到美國讀你偉大的書、你把我當成隨時會精神失控的瘋子,你送我去看心理醫生、」

Raven的聲音中斷了,她別開視線,低下頭頻繁而沉重地呼吸;許久過後,再次抬起臉來時,她的神色已經漠然許多。

「但你知道嗎?這都不重要了。」她低聲說,「去你的。」

她轉身就走。

「我殺了Kurt!」Charles對著她的背影大吼,「這就是妳想知道的嗎?」

Raven停住腳步了,她回頭。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細若蚊蚋,上半部的身子完全隱沒在廚房燈源無法映照的陰影之中。

「我知道他每個晚上都會開車到附近的酒吧去,」Charles僵直著聲音說,「所以我拔掉了那台車的煞車線,那一週總是在下大雨,這簡單的過份,他根本不會注意到,他根本來不及注意到、」

「天啊,Charles。」

「我說過我會照顧妳。」Charles低下頭,再度將雙手撐上流理檯,只因為他抖得像暴雨中的柔軟樹枝。「我發誓我會。我很抱歉我逃走了,我很抱歉妳必須自己面對那些事,我很努力在彌補、我不知道還能怎麼做。」

他的語尾折斷碎裂的同時,Raven來到他身邊了,步履如此安靜,她柔軟而溫暖的身軀貼上Charles的背部,雙手從後方環抱住了他的肩膀。那像面盾,像個繭,Charles看著淚水從上方降落,濺滿了流理檯面;那也許是他的眼淚,也許是Raven的眼淚,那是他生命中不得不降下的大雨。他知道自己總會清醒振作過來,明白Raven仍然是Raven,他那需要被照顧、被信任、被保護與熱愛的血親。

「他該死。」Charles握住Raven的手掌,她的手指如此纖瘦。「我只想要這一切都停下來。」

「是的,」Raven在他耳後哽咽道,聲音低微。「是的,謝謝你。」

然後他的妹妹就那麼柔聲重覆著上百次的感謝,將她美麗的頭顱貼在自己頸間,在灰暗的環境中將Charles越摟越緊。他能從她的句中聽出比重相當的歉意,這使他如此如釋重負,即使她完全沒有必須致歉的理由。

他再度想起那年的某個夏日,他的妹妹從學校一路哭回大宅,把整張臉埋進Charles的襯衫裡,一整個晚上都不願意抬起頭,只因為學校裡某個幼稚的女孩用顏料把她的臉染成了藍色。Charles當時想笑又不能笑,透過Raven細密的金髮能瞥見她哭得發紅的藍色臉蛋;他就那麼抱著他的妹妹蜷在沙發裡,讀遍了探長手臂能觸及的所有書本,才終於哄睡她。

然後他在Raven制服的袖口下看到了形狀可怖的瘀青,他太清楚那東西從何而來,而憤怒和恐懼如海嘯般席捲Charles的思考空間;那個晚上他第一次反抗Kurt,從醉醺醺的他手裡奪下他打算用來擊打自己的火鉗,然後在他面前一把打碎了書房裡的巨大酒櫃。他在身高相當的Kurt眼裡看到震驚、憤怒和無可避藏的畏怯,他把火鉗丟在他的繼父腳前,然後拿著哥倫比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離開,遠走到美國。

他天真地以為那會是一個解決之道,他天真地屈服於被毆打的恐懼、與能逃脫的狂喜之中,而致他年幼的妹妹於水火之中;Charles很早就明白自己不是完人,因此在動手拔除煞車線時,他沒有感覺絲毫猶豫和罪惡,他甚至從未想過要把這一切告訴Raven。但Charles想,是否便是這些被隱匿了的秘密逐步侵滅著他和所有人的關係,就如Erik說過的,讓人無法忍受的永遠是真相。

而Erik的那些謊言、那些他也許將要進行的事,是否也如Charles自己犯下的罪行一般,是不得不被編織起來的存在。

但依然,是這些真相之上的謊言毀滅了我們,Erik。

Charles想。

請別讓它們也毀滅了你。



次日早晨,Raven用她漂亮的雪佛蘭跑車載了Charles一程,到林肯紀念堂取回他的老本田。她穿著前一晚用來當作睡衣、Charles在大學時代的辯論隊舊帽衫,從車窗探出頭來親吻她的兄長。

「祝你好運,哥哥。」她說,聲音從未如此輕快柔軟,彷彿展翅欲飛。「你知道我總會挺你的。」

Charles只是微笑著替她把一絡金髮撥到肩後。

接著他在停車場角落找到了他的車,坐進駕駛座、打燃引擎以後,暖氣在車體內運轉,他開始覺得這像場夢。不到四十八小時以前,Erik仍在此處親吻他、渴望他;而當時的Charles無法想像任何事物能致使他倆分離,直到如今。他覺得渾身困乏,卻又如此清醒。

Charles鬆開手煞車,轉動方向盤駛出停車場。

經過一段寂靜而快速的駕駛時間,Charles的車頭通過那個檢查哨以前,眼熟的警衛湊上來。有那麼一瞬間Charles直覺自己會被擋下,然後帶進蘭利無數小房間之中的一個,就這麼與世隔絕地被封閉起來,逼問他知道的所有事情,而Raven永遠不會知道他上哪裡去了。

但沒有,那個警衛一貫露出親切微笑,檢查了Charles的證件以後為他升起柵欄。

「有個愉快的一天,教授。」他說,而Charles非常需要這個祝福。

Angel一如往常,不樂意地打電話通報她的上司有客來訪以後,就那麼隔著一張桌子和他大眼瞪小眼。Charles聽得見幾步之外的辦公室內確實有人在活動的聲音,但Moira讓他在外頭等了一個半鐘頭,這也許是某種懲罰,Charles不知道,也沒想著去感覺生氣或者低落,這怎麼說都不會是對方的錯。然後Angel桌上的電話響了,她應了幾聲,切斷通話之前對Charles惱怒地一指辦公室門扇。

Moira在辦公桌後面,看起來手頭上並沒有急待她處理的事物;又或者她那樣安靜筆直地注視Charles,只為了讓他感覺自己像個犯錯的學生進入校長辦公室等候發落。Charles往桌前的扶手椅坐下,並不特別慌張或者急於解釋自己,他打算讓Moira先開口。

「你怎麼認識Erik Lehnsherr的?」而Moira確實地接收下那個邀請了。

「我追著他到巴爾的摩去的那個晚上,」Charles沒有遲疑地回應,「我以為他會跟誰碰頭,但沒有,他就只是那樣站在沙灘上好一會兒,然後跳進海裡。我做了所有人都會做的事:把他從水裡拉出來。」

「為什麼?」

「只是想游泳,據他所說。」Charles露出了一絲笑意以後,覺得這似乎並不恰當,於是又歛下了唇角。「但不,我想他只是想找個消極的方法殺死自己。」

「為什麼?」

「我還不知道。」

「為什麼要瞞著我?」

「妳有過、」Charles頓了一頓,垂下了眼睛。「妳有過這種經驗嗎?妳保有一個秘密不因為它驚天動地,單純只是因為那說出來可能使妳蒙羞,或者單純因為它很珍貴。」

Moira安靜了幾秒。

「你能定義你們倆的關係嗎?」

Charles抬起頭,視線軟弱但不退卻地迎上了Moira的。

「我辭職了。」他說,Moira扯出一點帶有嘲諷的笑。

「我還沒開除你呢。」

「我是指大學那裡。」Charles沉靜地糾正,Moira的目光驚訝。「我不再是個教授了,Moira。」

「為什麼?」

「因為妳是對的。」他說,「不是所有地方,但妳知道妳是對的,我想幫忙,而我也覺得我確實幫得上忙,如果妳還願意接受我。」

Moira沉默了,她在桌面交纏十指,低頭看著那些糾葛的指節。

「我怎麼知道你沒有受他影響?」Moira久久之後開口,將Charles的視線從窗沿拉回來。

「他正是我之所以會坐在這裡的原因,Moira。」Charles緩聲道,「我愛他,不論是現在或者往後,我都不覺得我會停止愛他。這見鬼的嚇壞我了,但這是事實。」

Moira望著他,神色憂慮但那令Charles感激,她仍把自己當成朋友。

「你知道你在說瘋話,對吧?」Moira說,語氣並非譴責,只是不太確定。「他可能是個恐怖份子,Charles。這論調沒人買帳,但我清楚得很。」

「我會盡力幫妳避免任何可能發生的恐怖攻擊。」Charles說,「我會幫妳捉到妳的恐怖份子,但那不會是Erik Lehnsherr,妳明白嗎?這一切之後,他如果不是死,就是毫髮無傷地離開,沒有任何罪名,沒有關塔那摩監獄。」

「這是個談判嗎?」Moira的語氣防備起來,「事到如今,為什麼你會覺得你還有任何籌碼和我討價還價?」

「如果妳能夠讓那些供給妳珍貴情報的戰俘擁有庇護和政治赦免,為什麼不這樣對妳的老朋友呢?」Charles溫聲道,「也許理由不同,但我們都想阻止壞事發生。」

Moira用鼻息重重嘆氣,側過臉去望她那無聊至極的窗景,褐色眼珠在陽光的反射下看來是金黃色的。

「我沒有這個權限,你很清楚。」她低聲說,「說白了,我也不過就是個分析師而已。」

「我知道這個案子幾乎只有妳一個人在追,最多不過加上Hank和我。」Charles繼續遊說她,「只要給我個承諾,Moira,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做這件事,差別只在於妳幫忙的話,這些事都能從違法變成『基本上合法』。」

Moira朝著窗戶笑了,她托住下巴,斜過眼注視Charles,神態顯得放鬆許多。

「你知道,Charles,我一直就覺得你選對象的眼光有點問題。」她相當認真地說,「這點從我倆共事近四年,你約都沒約過我一次來說,實在顯而易見。」

Charles也笑了。

「Well,我知道一間不錯的酒吧。」他柔聲道,「白天也營業,調酒值得一嚐。」

Moira托著臉思考了一會兒。

「現在是早上十點。」

「他們的三明治也非常美味。」

「好吧,為何不呢?」Moira聳肩起身,Charles取下了掛在門邊架上的大衣,抖開袖子讓她背向自己套上。

「我喝酒,你開車,你結帳。」Moira悶聲道,回頭對他微微一笑。「成交?」

Charles按住對方柔軟的腦袋,在髮上溫柔地親了一口。

「成交。」



Charles在檔案室找到了Hank。

他高大而害羞的朋友將自己埋首於電腦螢幕之後,正在撰寫某種繁複而令人頭疼的程式。Charles從Moira處得知,他如今正在進行的工作是將中情局那些古老的書面文件歸檔成能長久保存的電子文件,而以Charles如今需要的幫助來說,這機會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把一杯外帶咖啡放在電腦桌上,這吸引了Hank的注意力;對方抬起頭來,望向Charles的眼神先是詫異,接著轉變為同情。

「這嚐起來好得多,比起局裡的即溶咖啡。」他友善地說,Hank低聲道謝。

「我聽說了。」他開門見山地說,手指遲疑地離開鍵盤,稍稍滑過辦公椅得以面對Charles。

「哪一個部分?我搞砸了一切、還是我真的搞砸了一切?」

Hank微微一笑。

「你想聽個故事嗎,教授?」

「Charles就好,拜託。」Charles在他的桌沿坐下,皺了皺鼻子。「考慮到如今我已經不是教授了。」

「我進中情局的第二年,他們派我去進行一個監視任務,就跟你做過的很像,一天有大半時間坐在螢幕前,看著裡頭的人進行日常生活;差別只在於我不從事評估,只觀察,和上交那些影片紀錄。」

「這個對象,她只是個年輕女孩,不到二十三歲,白天在大學裡讀書,主修物理,晚上就在住處附近的餐廳打工貼補學費。她看上去安靜、甜美,跟可疑二字一點關聯性都沒有。」Hank說著靠往椅背,手指扭著袖口上的一截脫線。「兩週之後我有點鬆懈了,我甚至有點喜歡上這個女孩了,不需要我盯著螢幕的時候,我就到她工作的餐廳去,點一杯咖啡,坐在那裡大半個晚上。」

「第三個週,跟監的外勤人員在她以假名承租的貨櫃倉庫裡,找到了半完成的炸彈。她一直從學校裡的實驗室裡竊取材料,倉庫裡的炸藥份量足夠毀掉半條街。」

Charles沉默了一會兒。

「你在告訴我表象不可信。」接著他說。

「不,我在告訴你,產生感情是自然的。」Hank安靜地回應,「差別只在於這值不值得,Charles。」

Charles盯著Hank手邊文件上一圈明顯由咖啡杯底造成的褐色漬痕。

「我不了解他,Hank。」然後他嘆息,「我們都不了解他們,卻自以為已經看到了一切。我希望我能改變這一點。」

「我希望我能幫上忙。」

「也許你能。」Charles將夾在臂下的資料夾攤開,擱往狐疑的Hank面前。「這是Erik Lehnsherr的資料,那天Moira交給我這份任務時,你也在辦公室裡。」

「是的,而我基本上沒有閱讀這些東西的權限。」他侷促地別開視線,「你那天就已經把裡頭的東西全背下來了,如果我沒記錯。」

「Lehnsherr的夢話裡有很大部分在喊他的父親,而他說過,他在幼年時期曾和父親多次造訪華盛頓,但是這些在資料裡完全沒有提到。事實上,這裡幾乎沒有任何關於他父母的事情。」Charles緩慢地道盡句子,視線筆直而頗富含意地膠著在Hank的眼睛裡。「我相信這地方能多多少少找到一點線索,但問題在於,我基本上也沒有閱讀這些東西的權限。」

Hank瞥了那疊文件一眼,明白了Charles的用意。

「這是你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來吧,Charles?」他說,環顧了不明亮的檔案室一圈,四週滿是以他們所在的方桌為中心圍成的巨大、層層重重的鐵架,和之上堆滿的陳舊資料箱,沒有絲毫人氣動靜。「老舊陰暗潮濕,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有一個人下到這裡來。」

「而為了重整這些資料,我相信局裡也給你了相當權力去開啟它們。」Charles柔聲道。

「事實上,」Hank露出了堪稱頑皮的笑容,從書架旁扯出了另外一張椅子。「大二那年我就能自己找到方法駭進局裡的資料庫了,所以我猜我能弄到你想要的東西。」

「而你將那稱之為校園招募。」Charles笑著坐往那張椅子。

「給我們雙方一個台階下,我少了手銬,他們也不用老是從內部網絡上撤下『屎蛋情報局』之類的字眼。」

Charles將雙手都擱在Erik的生平資料上,低垂著眼微笑。

「你知道嗎,Hank,」他說,「我的妹妹,先前和你提過的那位,她想必會非常激賞於你的幽默感。等這些事情都結束以後,也許你們倆能認識認識。」

「這算是某種報答嗎?」Hank不太自信地笑問,「無意冒犯,但我希望她在以身犯險這點上和你全無相似之處。」

「噢,你會見識到的。」Charles放聲大笑,「她看上去安靜甜美,而且我以性命擔保,她沒有聰明到能做出一顆炸彈來。」

有鑒於資料的陳舊與龐大,他們短暫地一無所獲,而在Hank提出也許他必須得進入其他機構的資料庫交叉尋找可用材料時,Charles決定不待在電腦旁邊對他施加壓力。他開始懷疑自己在局內將找不到任何可用的資訊,並且感謝Hank願意冒險探詢其他管道;畢竟,Erik Lehnsherr在被Moira定義為一個恐怖份子以前,只是個頗受軍方讚譽的軍官。但他心懷希望,Erik輾轉於世界各地的空軍基地,進行各種偵查和收集情資工作,他有一定的權限接觸機密,而在這個國家,Charles明白,你要擁有那樣的權限,必然會在身家調查之中失去大部分的隱私。

他深入那些無止無盡的鐵架之間,在文件夾和鐵架編號上尋找排序的規律;這並不難,就像大學裡的圖書館一樣,他永遠擅長找出自己尋覓的那一本書。Charles在一九九九年的架子前徘徊,那是Erik將自己投入軍旅生活的年份,而整面的資料牆足足有兩個他將雙臂張開的寬度,高度則遠超出了他踮腳能觸的範圍。

沮喪和無力感襲上心頭,但你總不會還趕著去哪裡,Charles。然後他這麼想。何不坐下來把整個年份的屎事都讀完,看你能不能挖到寶?

他取下了第一個文件箱,盤腿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他們在當晚九點有了第一個突破。

當時Moira已經帶著晚餐來到資料庫好一會兒,幫著Charles看完了十個以上的文件箱,Hank從房間彼端喊他們。

「車禍,」他在Charles來到電腦桌前時這麼說,把螢幕轉過去朝向他們。「Lehnsherr雙親的死亡原因,在德國諾伊魯平的一條小路上被酒醉駕駛從後方高速追撞,三個人都是當場死亡。」

Moira貼近螢幕,困惑地皺起眉頭。

「這是美駐德大使館的資料。」她說,扯起唇角一笑。「姑且不談你是怎麼進入他們的資料庫的,為什麼Lehnsherr父母的事故資料會出現在這裡?」

「有趣的是,」Hank說,「這裡的資料顯示老Lehnsherr是美國公民,所以當年一出事大使館立刻就介入了調查,把Lehnsherr少尉接到美國的過程也是他們全權負責的。」

「不,他和他的弟弟Max Lehnsherr出生、成長在海德堡,雙親都是德國人。」Moira困惑地反駁,「雖然不多,但資料裡這點訊息還是有的。」

Hank無助地聳肩。

「我不知道,這裡也沒有進一步的資訊了。」他轉身往列表機裡取出他剛印出的資料,放進一個文件夾裡遞給Charles。

「我相信我能打個電話,」他拿著文件夾,試探性地詢問Moira。「妳知道,問問當地警局,看些事故報告什麼的,也許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我能弄到事故報告。」Hank插嘴。

「不,你,停下,天知道你還想用局裡的電腦駭進多少資料庫。」她兇狠地對Hank咆哮,接著轉過頭來面對Charles,手指煩躁地揉進她一頭深褐色的長髮之中。「是的,你能打電話,Charles,但那能等到明天,回家吧。」

「我可以睡在妳辦公室的沙發上。」Charles認真地回應。

「不,絕對不行。」Moira笑起來,「天啊,那可是我的位置,回家去,洗個澡睡好覺,然後早上給我們帶點好咖啡過來。」

Charles順從了,和Moira與Hank道過晚安以後,他驅車回到位於華盛頓的住處,戴上了橡膠手套,把Raven砸碎在廚房一角的酒瓶碎片清理乾淨,他擦拭了地板、刷洗了流理臺;然後他站在流理臺旁,攤開Hank給他的文件夾,盯著上頭處理事故的分局電話號碼和警員名字打亮了手機螢幕。接著他想起時差,那地方此時是凌晨,沒人想拿樁陳年舊案去激怒在這個時間輪值的德國警察。

放下手機前,Charles看見最後一個通話號碼,他被螢幕在室內太過明亮的光線刺痛了雙眼,他以此作為錯手按下撥號鍵的藉口;而聽筒響亮的撥接聲在空蕩的廚房內只響了兩聲,就在他被徹底驚嚇以前,倉皇地切斷了。

Charles扔下手機,打開冰箱,把架子上的兩瓶紅酒拿出來,拔開軟木塞,一股腦地全倒進還飄散著清潔劑氣味的水槽裡;他感覺瓶子冰涼得燙手,看著暗紅色的液體打著旋,往排水孔底消失殆盡。



那名員警叫作穆勒‧韋伯。

從諾伊魯平第二分局榮譽退休已經有三年時間,像大部分Charles所知的德國人,他的英語不假思索地流利、帶有渾厚口音。

Charles一直等到華盛頓時間上午九點,柏林時間下午兩點時,才撥了這通電話;第二分局的人確認過他的身分以後,將事故報告傳真到他的公寓裡,並給出了一支私人號碼;Charles花了半個小時把報告讀完,再轉撥那支私人號碼,韋伯本人接了電話。有鑑於這是已被封結、事隔二十多年的舊案,Charles能聽出對方語氣中帶有的詫異和懷疑。

『信不信由你,我還真記得那個案子。』韋伯用他沙啞的聲音說,『這是個相當小的鎮子,Xavier先生。』

「我讀了出自你手的事故報告,韋伯先生,你當時是第一個抵達現場的員警。」Charles說,而穆勒處的聽筒內傳來一陣嘩然歡呼,大概正在觀看什麼有獎徵答節目。

『沒錯,下午、就是現在這個時間點左右的事情。』老者思索著回應,『我接到車禍通報的時候相當驚訝,因為這裡最常發生的也不過是早晚起些霧,有人在公路上撞到些野生動物造成事故;但是那天下午天氣晴朗,視線完全沒有遮蔽。』

「你抵達現場,然後看見了什麼?」

『兩台車追撞著滑行到公路邊,其中一台已經翻覆起火,明顯沒有人生還。』韋伯頓了一頓,語調遲疑起來。『我相信這些都在報告裡寫得很清楚了。』

「是的,只是、」Charles用空著的那隻手按壓額際,「我知道這是非常久以前的事情了,韋伯先生,但關於美國大使館接手了這個事件、」

『我以為是你們接手的。』韋伯打斷他,Charles收住了餘下的句子。

「不好意思?」

『中情局,你說你是中情局的不是嗎?你們只比我晚到了五分鐘,一抵達就掌控了整個現場,我打電話向我的上級確認治轄權的問題,他只要我聽令行事。』韋伯的聲線嘲弄,聽上去不是那麼認同當時的發展。『你們也許覺得自己抓著了恐怖份子什麼的,我不知道。』

Charles花了一點時間處理新資訊,他將這些全草草地記在紙簿上。

「後來怎麼樣了?」

『他們讓我寫了報告,事故結案,因為看上去就是那麼回事。』韋伯用鼻息嘆氣,一陣腳步移動聲響過後,電視的歡呼聲響歸於寂靜。『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不明白、』

「你的口氣聽上去並不滿意這個結論。」Charles指出,而老者沉沉換氣,好一陣子沒有回應。「這並沒有譴責的意思,韋伯先生,我也無意為你帶來任何困擾。」

『那你想要什麼?』韋伯低吼著問,不甚友好,但也沒有太強烈攻擊性。

「如果可能的話,真相。」Charles說。

韋伯又沉默了幾秒,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漠然又熱烈。

『我生活在這個鎮上已經六十多年了,Xavier先生,其中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當差,我看得出來什麼事情不對勁。』

「怎麼說?」

『那個喝醉酒的駕駛,湯馬士,他是個遊民。』韋伯說著發出一道拙劣的笑聲,『有了一點錢就買酒,我以往每天都能在廣場碰到他,坐在地上抱著把吉他亂彈,你知道那種快樂的酒鬼的。』

「是的。」Charles含糊地回應。

『重點是,湯馬士從來不喝醉,從來不惹麻煩,他駕駛的那輛車在事故發生兩天前通報失竊,但我怎麼樣都沒辦法想像他去偷一輛車的樣子。他是個遊民,不是罪犯,他甚至是個朋友,你明白嗎?』

「是的。」

『但人們不明白。』韋伯斷言,『你知道遊民意味著什麼嗎,Xavier先生?』

「不知道。」

『沒有人會追究。』他說,『沒有人在乎。』

他們的對話進入了一場充滿戲劇化的空白,彷彿韋伯刻意製造了那樣的空間供Charles思考;然後幾秒鐘、或者更長的時間過後,老者祝他日安並道別,結束了距離和時間線都漫長的通話。

Charles拿著電話坐在那裡,他想,中情局、車禍、一個誠實而沉默的警察、一個死去的遊民、三條人命、一個孤兒。

一個在重重審視下被孤立的、他的Erik。

Charles想告訴對方自己仍在追究、他在乎,而他徹底弄錯了方向,他很抱歉。但他能做得更好,他必須得做得更好。

Charles抓起紙簿和車鑰匙離開公寓。



Hank想必是還沒開始今天的工作,Charles把裝著咖啡的紙袋擱往他的辦公桌,在一片死寂中穿越了諸多鐵架。檔案室地板上仍有幾個紙箱敞開著擱在那裡,他把它們封上,一一放回該在的位置;然後他走回了好幾個年份以前,找到了一九八五年的資料區。

他拿下其中一個紙盒,捧著它來到中央的長桌坐下時,檔案室的前門被拉開,細碎的聲響讓Charles抬起頭,打算跟Hank打招呼;但那不是Hank,相距幾個隔間,他先是看見鐵灰色的西裝下襬,然後是Sebastian Shaw筆直地投來的視線。

Charles很驚訝在這裡看到他,但對方似乎並沒有這樣的反應,只是微微一笑,撫著剛扣上的西裝外衣扣子朝他而來。

「Xavier教授,」他來到連忙站起來的Charles身邊這麼說,「你好嗎?」

「我、我很好,謝謝。」Charles不太確定地回應,「沒預期會在這裡碰到你,長官。」

「Moira說她終於正式雇用了你,我就想該過來打個招呼。」Shaw帶著笑意拉開一張椅子,擺手示意他坐下。「你知道的,她是我們最好的分析師之一,而以過去的成績來看,你是我們成效最高的外聘顧問。」

Charles喃嚅著致謝坐下,對於自己正在跨越權限探看機密資料感覺到了無可抵擋的心虛。

「但我很意外你會辭去教職。」Shaw溫聲道,語氣聽上去是真誠的遺憾。「什麼改變了你的心意?」

Charles啟唇,遲疑片刻,然後開口。

「很多事情看起來並不正確,」他語帶保留地說,「我希望它們能回到正軌。」

Shaw靠著椅背坐在長桌對面,神色在一隻托著臉頰的手掌遮掩下,顯得曖昧不明;他注視著Charles身前的那個紙箱。

「一九八五年。」Shaw漫不經心地指出,「有趣的年份,不是嗎?一九一四年以來,我們首次成為了債務國,戈巴契夫當選蘇共中央總書記,美國和蘇聯在日內瓦進行了首次核制武器談判、」

他頓了一頓,放下貼在臉旁的手掌擱往椅扶,視線跟著手部動作投往那側,輕輕磨蹭著滑順的原木。

「我想有些事情必須和你闡明,教授,有鑑於你已經真正成為我們之中的一份子。」

「我在聽。」

「世界並不安全。」Shaw安靜地說,聲音在檔案室中悶悶迴響。「以前也好,現在也好;人民不是傻瓜,他們清楚這點,他們想要被保護,卻不想要知道自己是怎麼被保護的。他們以為、事實上,原諒我的直接;你以為,我們只需要高聲喊出我們的理念,總會有些人聽到,總會有些人重視它們。你知道世界很危險,但同時又矛盾地覺得它是如此安全。」

Charles注視著他,並沒有回話。

「我們這裡不是這麼做事的,教授。我們不高喊理想,我們行使它;我們不在乎它看上去正確或者錯誤,我們不在乎那些永無止盡的爭議,我們不公開承認或者否認任何事,我們保持沉默,成功或成仁,我們把星星掛上英雄牆。」

「當我們不在乎行事手法是正確或者錯誤時,世界就是不安全的。」Charles語氣和緩地反駁。

Shaw歪了歪腦袋,臉上並沒有受到冒犯的神色跡象,只是用彷彿覺得這一切很有趣的目光望著Charles。

「你瞧,」他笑著開口,朝著Charles打了個響指。「正是那些永無止盡的爭議。」

檔案室的門再度被推開,Moira踏進房的穩健腳步在看到Shaw時停頓了。

「長官,」她驚訝地喊,「為什麼你、」

「我正要離開。」Shaw動作優雅地放下交疊的雙腿,站起身。「愉快的會面,教授。」

Charles點頭致意,Moira和他在門口錯身而過,等門完全關上後,她才轉身質問Charles。

「這是怎麼回事?他都說了些什麼?」

「他只是來確認我是否道德淪喪到足以加入這個大家族。」Charles諷刺地說,傾身打開桌上的紙箱。「咖啡在那邊的桌上。」

「非常幽默。」Moira極具攻擊性地咆哮,「你拿到事故報告了嗎?」

「更好,」Charles從公事包裡取出那些報告的傳真稿,「我打過電話給負責的員警了,他說接手事故的不是美國大使館,是蘭利的人。」

Moira接過報告,在桌沿坐下,懷疑地望著Charles。

「他確定嗎?」

「他當時甚至打電話給上級確認過,Moira。」Charles放棄了那個讓他一無所獲的紙箱,捧著它回到了鐵架前。「這會留下任何資料嗎?」

「通常會,」Moira遲疑的聲線從桌子那邊送來,「我們不會毫無原因地派出任何人員,他們都必須有目的性地活動。」

Charles聞言放心了,他拿下另外ㄧ個箱子回到桌前。Moira還在那裡,低頭注視手裡的紙張,Charles的手指猶豫地摩擦著紙箱邊緣。

「妳知道、」他說,Moira抬起頭。「Lehnsherr少尉現在怎麼樣了嗎?」

「他這幾天很常參加軍方的會議,我猜跟下週的演習有點關係。」Moira再度低下頭,甚至都沒費心認真回答問題。「但不,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在家裡做炸彈或者茶不思飯不想。」

「我昨晚差一點就打給他了。」Charles忽略那個殘酷的玩笑,Moira抬頭瞪視他。

「你什麼?」

「我只是想和他談談。」Charles解釋,「妳不明白,Moira,如果他真的是個被策反的人,為什麼他要和我有任何的牽扯?為什麼他會花這麼多時間、」

愛我。

像被一隻無形但溫暖的手掌掐住頸子,Charles哽住了句子,幾乎摔掉了懷裡的紙箱。

他幾乎要為此心碎。幾乎是到此時此刻,這個明白已極想法才確切地鑿刻進腦袋之中。Erik愛他,這是個脫序的行為,就如Charles為他跳入海水,別無二致。他能夠對著測謊儀說謊,也許瞞過所有人,把銳器交給他們極具價值的人質,但他在Charles面前毫無防備、漏洞百出;他談論與夢喃他的過去,使Charles循線找到了值得一查的線索。這些日子以來他執著於自己對於Erik的感情,卻忽略了他於對方而言或許也有相似的影響力。

Moira仍在等待他說出之後的話,但Charles發不出任何聲音了,他把手裡的箱子推往Moira,從架上抱回更多的資料。他把自己藏在成疊紙箱的後頭,使勁地搓揉臉和眼瞼很長時間,才吐出一聲嘆息,認真翻閱那些陳舊文件。



「什麼是圍牆行動?」Charles問,Hank擱置了咬掉一半的壽司捲,從電腦後方抬起頭。Moira早在三個鐘頭前就離開了他們,回到樓上的文明世界去處理公事了。

「從沒聽過,為什麼問?」

「我想我剛找到了外派幹員的資料,」Charles狐疑地說,翻著敏感訊息全被塗蓋上重重黑塊的紙本。「一九八五年七月五號,德國諾伊魯平,局裡派了三個人過去,但是名字被塗掉了。目的這欄只寫了『終結圍牆行動代號H』。」

Hank朝Charles伸手,於是後者拿著那份資料朝他而去。

「我們看看資料庫裡能不能找到點端倪。」Hank說著往搜尋欄裡輸入了圍牆行動的編碼,剛按下確認鍵,螢幕上就跳出巨大的標示,顯示權限不足。

Charles取過鍵盤,試著用自己的權限登入,結果相同,喇叭發出刺耳的警告音波。他倆對視了一眼。

「你能拿到嗎?」Charles問,Hank先是搖頭,然後點頭。

「得花點時間,這是最高權限,我沒法子把自己的設備帶進來,而他們只給了我這麼一台三腳貓電腦。」Hank踢了踢腳邊的電腦主機,「這在某些方面很諷刺,在蘭利內部反而進不了蘭利內部,幾年前我、」

「我去找Moira,看看她知道些什麼。」Charles溫和地打斷他的牢騷,「謝謝你,Hank。」

Charles捧著一疊相關資料離開檔案室,乘電梯上樓,他捺下了三樓的鈕,垂著頭倚靠在鐵箱一角;電梯門在抵達一樓大廳時叮聲打開了,隨著明亮日光湧入的是一雙過高的高跟鞋,Charles無防備地抬起臉,和Emma對上視線。

對方也正從她的黑莓機裡挑起眼,看見Charles腳步只遲緩了半秒,就在電梯門關閉前優雅地跨進來,往另外一個對角站定。他們良好地維持著Charles樂見的沉默,接著不幸地,他感覺Emma的目光飄往自己這一邊。這很不尋常,有鑒於以往她總對自己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

「你想知道什麼?」他的副局長開口了,Charles為此不得不迎向她的注視。

「不好意思?」他禮貌地詢問,Emma仍是那樣漠不關心的神色。

「我看到那些資料夾了,你想知道關於圍牆行動的什麼事?」

Charles吃了一驚,匆匆瞥了手裡的東西一眼,牛皮紙質上除了中情局的局徽和細不可察的檔案編碼以外什麼也沒有,他全沒心思去考慮Emma是怎麼注意到的。那個穿上高跟鞋以後比大部分人都高出半個頭的女人見他沒有回應,低頭又去處理了一會兒她嗶嗶作響的手機,然後電梯抵達了三樓,Charles正想逃出去,Emma空出一隻手把他扯回電梯裡,讓他眼睜睜看著電梯門又關閉起來,繼續上爬。

Emma選擇的樓層到達以後,她從手機裡挑眼,對Charles抬抬下巴。

「我有個會議在這裡,」她說,「陪我走一段吧。」

Charles只能忐忑不安地跟著她走出電梯。

這層樓相對地安靜,一側是大多緊閉門扉的會議室,一側是面對著中庭的窗景。一身雪白套裝的Emma幾乎和明亮的長廊合而為一,披散在肩上的金髮在穿窗陽光下閃耀流動;她將手機電池取下,和手掌一起收進外衣口袋裡,這是Charles首次有機會和她並肩行走,並且看到對方放慢腳步的模樣。

「你帶著你的手機嗎?」她問,Charles下意識按了按褲袋,取出手機,Emma二話不說接過去,同樣拆掉了手機的電池;遞還給Charles時,隱隱露出堪稱滿意的神情。

「Moira是不是還在追Lehnsherr少尉的事情?」她接著問了一個Charles無法回答的問題。

「她很忙,長官。」Charles困擾地把手機塞回口袋,保留地回應,「我相信Moira是個按規章辦事的人。」

「當然她是。」Emma漫不經心地說,「但你是嗎?」

「我不會做任何危害國家安全的事,如果這是妳的意思。」

「要想不拿訪客證在這棟建築物待二十四個鐘頭以上,你的身家背景就得被清查回溯三代之多,所以是的,Charles,我知道你不是個安全危機。」Emma語帶諷刺,聲線中有幾不可察的笑意。「至少暫時不是,但你該知道只要登入資料庫,一舉一動全都會受到記錄,而試圖越權去找些你不該找的資料、」

「如果我不追根究柢,」Charles輕聲打斷她,「我怎麼知道什麼是能找的,什麼是不能找的?」

Emma笑出一道聲音,不冷漠也不親切,一對經過的分析師對她點頭致意。

「你做我們指示下來的工作,就這麼簡單。」她說,然後側首過來注視Charles。「但你知道怎麼著,我會告訴你什麼是圍牆行動。」

「為什麼?」

「因為你八成永遠也拿不到那些資料,而今天是你的幸運日。」

Charles困擾地注視Emma,無法確定該不該相信她說的話。

「我們在一九六二年開始這項計畫,順道一提,如果你記得,正是古巴危機的年份;美俄之間的情勢緊張,超越以往,局裡覺得我們必須做點什麼,中止這些仿彿永無止盡的軍事科學較勁。」她直視著前方說話,語調規律如同她的鞋跟聲響。「然後我們有了這個圍牆行動,我們派出那些最頂尖、也最不引人注目的幹員前往蘇聯臥底。」

「進入蘇聯政府?」

「不,」Emma像個教師般指正他,「是那些希望蘇聯解體的各種組織,我們已經很清楚外部攻擊不會有什麼成效,這就跟特洛伊的木馬一樣,我們把東西送進去,然後耐心等候。」

「這管用嗎?」

「它的確解體了,不是嗎?」Emma在走道中央停下了腳步,抬了抬手指示意一旁的門就是她的目的地。「我們在解體後一年中止了這個行動,大部分的探員都回到了國土,為了保證他們的名字不會洩漏,我們封存了這份資料,給所有人全新的身分。」

「大部分?」

「我們有面英雄牆,親愛的,就在大廳,你該花點時間看看它。」Emma望了腕表一眼,於是Charles明白這場會談已經走到了尾聲,他翻閱自己找到的那份資料夾,朝正要去推會議室門的Emma攤開。

「請告訴我,」Charles指著其中一行字,Emma審慎地注視他的臉,然後低下頭去看那份文件。「這裡的『代號H』是什麼意思?」

Emma垂著她修長、顫動著的睫毛好一陣子,那時間長到Charles覺得自己大概得不到答案了,因為於此同時,副局長已經把門推開了一條縫,之中傳出清晰而細碎的各色交談聲。

「地獄火(Hellfire)。」然後她低低地這麼說,很快進入那道吵雜的縫隙之中,合成木板在Charles身前無聲地關閉。

Charles站在那裡一會兒,接著開始循原路回去,他按了鍵喚來電梯,但沒有選擇Moira辦公室所在的三樓,或者Hank和他的手機所在的檔案室地下樓層;Charles來到了大廳,他刷了識別證,通過安檢門,穿過步伐雜沓的員工和訪客,一路來到了那面白牆前。

Charles看過這面牆無數次,上班下班,進入和離開,他都會經過這面牆;而他也非常清楚這面牆象徵的涵義與它的故事。牆下有一本榮譽名冊,黑色摩洛哥山羊皮製作的精裝本,擱在不銹鋼架面,頂上覆蓋著一英吋厚的玻璃板,記載了每顆星星上牆的年份以及部分已公開的殉職人員姓名。

一百零二顆星,只有六十多人的姓名可以從榮譽簿中找到,其他多涉及仍敏感的情資而不能夠被公開。

Charles不能轉移開視線,他看著一九八五年,那裡就只有一顆星,寂寞而孤立,沒有姓名。但Charles覺得自己認識他,他覺得自己已經認識了他很久,透過Erik的口,他的唇,他的眼。

他一路跑到三樓,沒在門外等候就直接闖進辦公室,嚇了正在吃午餐的Moira一跳而徹底激怒了她的秘書;他告訴Moira所有的事,他的臆想、圍牆行動、地獄火、Emma的話、英雄牆。

「Erik的父親是個間諜!」Charles喘道,有些瘋狂地笑出聲音來。「只能是這樣,Moira,這解釋了他為什麼有公民身分,這解釋了為什麼蘭利插手那場車禍,這解釋了一切!」

「我、」Moira一時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你、好,坐下來,我們討論一下這一切。」

「代號H是地獄火的意思,所以這也許意味著他的父親負責的組織就是地獄火,那個組織想必是偽造了這場意外。」Charles把那疊資料遞給Moira,順從地在桌前的扶手椅坐下來,但仍說個不停。「Erik說過他的父親過去曾經帶他到華盛頓,數次,事實上、」

「Charles,」Moira打斷他,資料在她掌下平攤。「你知道『終結』二字的意思嗎?」

「那代表有人死了。」

「那代表有人在某人的命令下死了。」Moira緩聲道,「而那命令出於局內。」

Charles安靜下來了,他直視著Moira的眼,感覺血液發涼而指尖發麻。為了甩脫這種感覺,他猶豫地撐著椅扶站起身。

「我得走了。」他不太確定地說,Moira皺眉。

「你要去哪裡?」

「去見Erik。」名字脫口而出的瞬間,Charles的心才確定下來。「是啊,我得去見他一面。」

「你知道你不該那麼做。」Moira斥道,也站起身了。

「但我會這麼做。」Charles轉身時瞥了Moira一眼,「抱歉,我得這麼做。」

Charles離開了辦公室,Moira在身後呼喊,而他再度開始奔跑,穿越了長廊、防火門、迴旋著使他腦袋發暈的長梯、安檢門、停車場;Charles找到了他的老本田,他將自己摔進駕駛座裡,發顫的手掌在褲袋裡摸索很久才掏出鑰匙,手機連著被拆卸的電池也一起落到了椅墊上。Charles一邊發動引擎一邊艱難地把電池裝回手機背板,然後他撥出了電話。

他渴望聽到Erik的聲音,而他確實聽到了,低沉平穩,但在他喊出聲音之前,對方要他留下訊息的話語使Charles明白過來那只是語音答錄。

「Erik,我是Charles,我很、我非常抱歉,聽著,拜託,」引擎發動了,Charles用單手轉動舵盤駛出停車場。「我得見你一面,這很重要,我發誓不會對你說謊,我就在路上了,你收到這則訊息的時候請回電給我,我會在你公寓門口,Erik,」

他被紅燈耽擱了,Charles很焦慮,但這給了他好好留話的短暫時間。

「我沒有停止過相信你。」

燈號轉綠的同時,語音留言時間也結束了,Charles把手機扔往儀表板上,轉換了排檔踩下油門,就是一聲巨響。

事後回想他也只能清楚記憶那聲巨響,彷彿撕裂了Charles的腦門,具象意義上的,他的腦袋因為過大的衝擊撞往方向盤,而安全氣囊應聲炸開幾乎折斷了他的頸椎。他的本田在撞擊下順勢打轉前滑,陷入了對向車道的湍急車流之中,Charles失去意識以前,只看見模糊逼近的閃亮鋼鐵影像,只聽見無數的尖銳煞車,世界便陷入一片幽暗。



Charles花了點功夫清醒過來。主要因為他不想,他尚未睜開眼就先聽見了交談聲,而他的眼皮浮腫而脹痛,像被人一拳重擊過似的;然後他想,他大概真被人打過,在去買晚餐的夜路上,他被一群天殺的小鬼毒打了一頓,像垃圾一樣棄置街頭。為什麼世界上會有任何人類想做出這樣的事?為什麼世界上會有人像Kurt那樣,用玩笑似的惡意傷害Raven、傷害自己?現在他們還傷害了Erik。他想他可能折斷了肋骨什麼的,或許筆直地插入了他的心臟,Charles心痛不已。

Moira出現在他的視野之內,Charles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睜開了眼皮。他忠誠的朋友看起來憂慮而嚴肅,同時軀體形狀扭曲而搖晃;她啟唇,聲音過了很久才進入Charles的思考中樞。她問他好不好,Charles提起一口氣要回應,冰冷的氧氣就灌進他的鼻腔,他發現自己戴著氧氣罩,那使他的回答模糊不清。他說好,雖然他不太確定。他在醫院,畢竟。天啊,Raven會擔心得發瘋。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Charles模糊地呻吟,「但拜託別告訴我妹妹。」

「你出了車禍。」Moira提醒他,「還有太遲了,警察一找到你的證件就打了電話給Raven,她現在在和醫生談........她來了。」

Moira的身子抽離開來,Charles想出手去拉但沒有一點力氣。

「告訴她我還沒醒。」Charles虛弱地警告,但Raven搶先一步來到床邊。她還穿著警裝,想必是勤務中趕來的,她在哭,Charles找不到比這更具威脅力的組合了。

「能拿掉這東西嗎?」她的妹妹低聲問,手指羽毛般輕盈地落往Charles臉上的氧氣罩。「你還好嗎?」

「我感覺不到我的腿。」氧氣罩脫離鼻前以後,Charles頓時覺得鼻腔不再凍得發疼;他實話實說,幾個句子出口以後他的腦袋清楚了,掙扎著想抬起頸子去看自己的腰部,Raven溫柔地把他按回床墊裡。

「一些玻璃片扎進了你的腿,他們得把東西拿出來縫針,只是麻醉還沒有退。」Raven嘆息,「向上帝發誓,我會殺了撞你的傢伙。」

「我也愛妳。」Charles笑出一個顫音,然後換了口氣平復那帶來的各處疼痛。「我被撞了?」

「某個闖紅燈的渾球,警察已經逮捕他了。」

「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裡?」Moira的臉又出現了,停滯在另外一邊的床沿。「我有很多事得做,我得去找Erik,我給他留了訊息、」

Raven和Moira不可置信地交換了一陣目光。

「幾天內你是別想離開這張床了,Charles。」Moira殘忍的宣告,湊過來吻了一下Charles的額頭。「而我由衷慶幸這能阻止你去幹些傻事。」

她說她得回局裡去,晚上會再過來,就踏出了病房。Charles和Raven目送她離開,接著對視了好一會兒。

「我得回去交班,」他的妹妹不樂意地說,也俯下身來親吻Charles的臉頰。「護士會照顧好你,如果沒有,一個小時後我回來,你告訴我,好嗎?」

「好。」Charles順從地回應,Raven把唇湊到他耳邊。

「我會解決你的煩惱,只管好好休息。」

她直起身眨了眨眼,也繞出了病房。Charles沒氣力去問她所指為何,只花了點時間瞪著病房雪白的牆壁,然後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時Charles吐了,他不是太確定自己到底是先吐了還是先醒了,只是把自己彎往床外吐得亂七八糟的,坐在床尾椅上的Raven立刻丟下雜誌衝過來,用足以毀滅事物的力道和速度瘋狂地按護士鈴。護士來了,他們好好清理了虛弱致歉的Charles和地板,把他推進各種機器裡,告訴他這是腦震盪的關係,然後往Charles的小紙杯裡放了更多的藥。

這麼進行了五天以後,他們大赦了Charles,以病床不足和他已經能夠自主生活種種理由,將他像個賴家的成年兒子般送出了醫院。Charles求之不得,但Raven並不滿意,她在送Charles回公寓的車上不斷抱怨現行醫療體制爛得像屎,華盛頓的交通爛得像屎,而Charles的健康狀態也還像屎。

「妳能送我到蘭利去嗎?」Charles不抱希望地問,而Raven根本懶得回應,徹底忽視了這個問題。

回到Charles的公寓以後,他的妹妹幫助還拄著拐杖的他整理行李,清出得送洗的衣服,做了些簡單的食物擱在冰箱裡,將大把大把的藥丸分裝進隨身的小藥盒裡;Charles必須向她再三保證自己至少在今天內不會離開這棟屋子一步,對方才安心地趕去上班。

Charles的手機在車禍中損壞了,他一直到從床上找出無線電話才想起這件事,Erik的號碼在裡頭,而沒有背下那串數字的自己現在完全無法聯絡他。Charles想直接到他的公寓去,但Raven前腳剛走,不能排除她在樓下守候半刻確認Charles信守承諾的可能性;於是他暫時地放棄了,藥物讓他疲乏,Charles把枴杖擱往床邊,蜷進被子裡小睡。

他這一睡就是大半天,精神清醒而身軀困乏地醒來時,Charles仰起頸子望了床頭櫃上的小鐘一眼,液晶數字顯示著凌晨四點。他不可置信地嘆息,再過幾個鐘頭,值夜班的Raven就會下崗過來,他在繼續沉睡和爬起來之間天人交戰了一番,最終強迫自己選擇後者,於是翻身撐著床墊坐起來,倚靠上床頭板搓揉臉孔。他希望Erik已經醒了,有鑒於對方似乎總是睡得不沉,他想自己能碰碰運氣。

而對方確實是醒著,Charles剛放下手掌,就看見Erik。他大概是拿了廚房的椅子,正坐在自己床邊,一條手臂外的距離。他不知所以地穿著那身藍色的筆挺軍服,眼中沒有任何情緒。那太真實,Charles甚至能嗅到他的氣息,他的心跳和情緒都平穩異常,卻不太確定自己為何無話可說。

「你該吃了那個。」Erik先開口了,目光挪移到床頭櫃,Charles順著望過去,那裡擺了水杯和他的藥。「你的妹妹下了非常明確的指示。」

「我不明白。」Charles擠出這個句子,Erik保持著靠在椅背裡的姿勢注視他,半歛著睫毛。

「她打了電話給我,從警方資料庫裡找到的號碼,據她所說。」Erik說著,嘴唇扯出一道還不太算微笑的裂痕。「她說你出了車禍,而我們兩該談談。」

「你收到了我的語音留言嗎?」

「收到了。」他說,「想直接刪除,但聽到了最後。」

他注視著Charles吐出每一個字,聲音和目光都強而有力,他想問Erik那意味著什麼、他能否碰觸他,但接著對方就轉移開了視線。

「你想告訴我什麼?」他盯著Charles應該吃下的那些藥丸問。

「我知道了你父母的事,還有其他的,我想告訴你,」Charles低聲道,「然後有人闖了紅燈。」

「那些事難道沒有教會你一些什麼嗎,Charles?」Erik的聲音低柔,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浮沉。

「什麼?」

Erik稍稍脫離了椅背,身軀傾前。

「你闖了紅燈。」Erik說,「你把你多管閒事的鼻子湊進不該聞的東西裡。」

Charles有點被惹惱了,但這不針對Erik。

「我追對了方向。」

「你差點死了。」

「那他們得再更努力一點,可不是嗎?」

「他們真的想要你死的話,你別想躺在這裡跟我講話。」Erik嚴峻地指出,「這是個警告,而這並不好笑,Charles。」

Charles安靜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因為怒氣呼吸不穩,而這樣的挑釁似乎也快要逼起那個他過往並不樂見的Erik。

「你是對的,」於是他讓步了,「我很抱歉。」

Erik換了一口太沉的氣,肩頭稍稍鬆懈下來,審慎地注視著Charles。

「但誰會不想讓我插手這件事?」

「誰會想?」Erik訕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在證明你的清白。」Charles提高了聲音,「我試圖證明你不是他們以為的那種人,我試圖找出真相、」

「你了解我什麼?」Erik打斷他。「你對我一無所知。」

「這麼說並不公平。」

「而你要拿那些真相怎麼辦?」Erik繼續進犯,「你覺得它們就只是毫無理由地被埋藏在那裡,等著擁有正義的人去挖掘它們嗎?你認為這些屍體都是怎麼來的?你認為、所有的事情都只有對與錯兩種分別,而我們要做的只有選邊站嗎?」

Charles保持緘默,不因為他無力辯解,而因為他想聽Erik說話,說出也許深埋在他心中大半輩子、無法對任何人傾訴的話。Charles著迷地看著他,他覺得自己能這麼看著他一輩子。

而Erik在那樣的目光下沉默了,他的瞳孔顯得幽黑深不可測。

「我想念你。」Charles踉蹌著聲音說。

「別這麼說。」Erik低聲道。

然後Charles無預警地哭了,他只是覺得軟弱無助,而身上沒有一處不在發痛。他扭曲著唇按捺抽泣,用手腕擦拭眼淚,焦慮而急切地想恢復冷靜,以免Erik失去耐心而離去;但對方仍然坐在那裡,沒有流露一絲離開的神情打算,沒有一點動作。他就只是坐在那裡,看著Charles哭泣,像這是某種懲罰而那針對他自己。

「我不該到這裡來。」終於他說,「甚至根本不該打第一通電話給你,這全都錯了。」

「拜託、」

「但我怎麼能不這麼做?」Erik聲音低啞地喃道,他將臉埋進支在膝上的手裡。「你是這麼、見鬼的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Charles,你只差這麼一點就要把我逼瘋了。」

而也許我已經瘋了。Charles想,這不應該,這同樣非常愚蠢,但和Erik分別的漫長時段以來,首次他覺得心臟被穩定地懷抱在胸腔之中,往四肢奔送溫度適中的血液;那加劇了他哭泣的欲望,卻同樣止住了他的眼淚。

「我不想要傷害你。」Charles說,「從來就不想。」

他靠近床沿,像捧住一朵落地的鮮花般,他摟住了Erik低垂的頭。Charles如此害怕他會掙脫開來,以至於一點力氣都不敢用,只是低下眼,在他髮際間落下輕如鴻毛的吻。

Charles退去時Erik抬起頭,神色首次顯現軟弱,他的手脫離了自己的臉,微微探出撫摸Charles正在遠去的手掌,然後順著那樣的動作他的指頭滑過掌背、指節、指尖;最後墜落進冰涼的空氣之中。

Erik幾乎是瞬間就冷靜下來了,他看著房內某個什麼都沒有的角落,表情穩固但不堅硬。

「你認為我是個恐怖份子。」Erik說。

「你是嗎?」Charles問。

Erik頓了一頓,然後微笑了,笑容裡面沒有絲毫嘲弄之意。他將誠實以對,Charles能感覺到,為此他安慰萬分。

「否認科學,不信事實,嚴重仇外,部落心態,不容許異議,病態地仇恨美國政府;」他說,「你才是那個用腦袋的人,Charles,告訴我,你在我的人格特質中找到這之中的任何一項了嗎?」

「你被俘虜了,這之中、」

「我沒有被俘虜。」他聲線平穩地說,全然不顧他的話語令人震驚。「我甚至沒有被擊落,就和你一樣,我試圖尋找真相,而真相自己撞上門來。」

「你做了什麼,Erik?」

Erik俯身,破曉的細微光線掃亮了他的背,Charles才注意到天開始明亮了。他往椅腳邊取過了一個牛皮紙袋,擱往床面。

「我想要你拿著這個。」他說,看著Charles接過了牛皮紙袋。

「這是什麼?」Charles問。

「真相。」Erik回答,「你知道多少關於圍牆行動的事?」

「知道它的目的和過程,我還知道你父親可能是其中一員,負責地獄火。」

「我父親在出事前把這些東西交給了我的叔叔,但他完全不了解這些事,只是個努力把死去兄長的孩子撫養長大的老好人。」Erik按上Charles打算打開紙袋的手,「不,我寧可你不讀它。只要收好它,時候到了你就會知道能夠交給誰。」

Charles握住Erik的手指。

「為什麼?」Charles追問,Erik的指尖冰涼,他對上Charles的眼。「為什麼你自己不做這些事,Erik?」

「我信任你。」Erik反握住他的手,貼往自己唇上,久久沒有取下。「這毫無道理,但這發生了,只要你問出正確的問題,我就會告訴你一切。」

「你說你沒有被擊落。」

「做為希望打進地獄火內部的人,我必須能夠送上一些東西。」Erik緩聲道,「一架偵查戰鬥機是個不錯的選擇。」

「你進入了地獄火?」Charles不可置信地說。

「就像我說的,我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Erik用拇指磨蹭著Charles的掌背。「我父母值得更好的下場,Charles,他們是非常優秀的人。」

「然後發生了什麼事?」

「兩年後,他們發現了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怎麼做到的?」

「我不知道,就跟他們當初有能力發現我父親是臥底一樣。接著就是你知道的,我被囚禁起來,受盡了折磨。」

日光明亮了Erik半側的臉孔,描繪出了他臉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紋路,淡化了他眼中的陰鬱。

「但我活下來了,」他輕聲道,鼓勵性地晃了晃Charles的手。「只為了一個目的,Charles,那個目的將在今天完成。」

他鬆手,在Charles的注視下站起身,整平了軍裝下襬。他傾身,捧住Charles的臉,閉上眼將額頭貼上他的,就這麼維持了近一分鐘的安靜。

「把藥吃了。」然後他在彼此唇前柔聲說,抽開身子走出房間。

Charles掀開被單追上去,在客廳攔住了Erik。他試著保持態度和語氣的平穩如常,因為他不曾見Erik表現出如此的心滿意足和了無牽掛。

「你要去哪裡?」他問,Erik聳肩。

「去處理該為這些事負責的人。」

「你是說殺人。」

「這沒有什麼不同。」

「殺戮不會帶給你平靜,Erik。」

Erik笑了,他好奇地盯著Charles。

「平靜從來不是一個選項。」

他要走,而Charles再度擋下了他。

「拜託,Erik,我們、我們能談談。」他被Erik歛下的唇角驚嚇了,慌亂地覺得對方隨時可能擊倒自己,然後去幹些Charles不待見的事情。「我去泡杯茶,然後我們談一談。」

「我不要什麼見鬼的茶。」

Erik在他走開時嗤聲道,Charles逕自進了廚房,打開水槽上的食物櫃。他撥開那些罐裝茶葉和咖啡豆袋,拿出了一個牛皮紙包。他拆開那個紙包,拿著裡頭的東西回到了客廳。

Erik還站在那裡,他先是看著Charles的臉,開口要說些什麼,接著視線就轉移到他低垂的手掌,然後闔上了唇。他甚至沒有表現出驚訝和慌張,只是多了點啼笑皆非。

「怎麼,Charles?」他笑起來,「你要開槍打我嗎?」

「如果必須的話。」Charles冷靜地回應,舉起手裡的鐵塊朝向Erik。「我不會讓你做任何蠢事。」

「就像你正在做的這種蠢事嗎?」他說著開始走向Charles,很快縮短了他們之間不過幾步的距離。

「你最好不要亂動,」Charles警告他,「我只想打些沒有殺傷力的地方,但射擊絕對不是我的長項。」

Erik被他的話逗樂了,胸膛距離槍口不到五英吋。

「我替你省點事吧,」他說,握住槍管抵往自己腦門。「你要想阻止一個軍人,就得打些有致命效果的地方。」

「你瘋了嗎?」Charles吼道,但他退縮了,而Erik不可能沒有注意到。

「來啊,開槍。」Erik收歛了笑容,空著的那隻手握住了Charles的後頸,強迫他維持在這個險峻的距離內。「你知道這是解決問題的最快方式,我不在乎,你能找到千萬個理由全身而退,而我也受夠了這所有的一切!」

Erik暴怒的餘音在室內磨擦了一陣,Charles顫抖著喘息,視線越過槍管焦灼在對方的眼球上。他覺得自己汗濕的手掌就快要拿不住那把槍,而Erik的神色平穩下來。

「但你做不到,不是嗎?」他的嗓音低柔,握住Charles的手取過了槍,這讓Charles痛苦地闔上了眼。「因為你愛我。」

是的。是的。

「愚蠢的、愚蠢的Charles。」

Erik將他擁入懷中,又或者是Charles自己投入他的懷抱,他將Charles捆得如此之緊,導致他在Erik頸內埋起臉,自喉間咳出碎裂的哽咽。

「你愛我嗎?」

「你永遠不會得到正確的答案,Charles,如果你問錯了問題。」Erik貼在他耳畔的聲音聽上去冷靜卻溫暖,「你真該吃下那些藥。」

緊接著Charles感覺到了那股強烈而短暫的劇痛,像他當時將雙手收在溫暖的外套口袋內,小跑著穿越夜晚的馬路,正專注於吐出一陣陣寒冷白霧,後腦被棒球棍重擊的感受。他倒下,但隨之而來的並非踢往他腹部的堅硬鞋頭,而是盛住他身子的厚實體溫。

Charles能一輩子躺在這個懷抱裡,只要Erik允許他這麼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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