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XMFC] Right Kind of Wrong (黑手黨AU)-下

接下來的事情進展得很快。警方沒有花太多時間深究這個案子,他們異常輕易地給Sebastian Shaw:紐約市死有餘辜的惡棍蓋棺論定。這也許因為兇手從來沒否認自己犯了案,現場狀況簡單易瞭、也許因為Shaw就是個大家樂見他腦門開花的渾球,也或者因為Moira做了點什麼看不到的手腳;Erik因為防衛過當,過失致死兩條罪名,得到了有期徒刑十四年的判決。

十四年,他計算,這遠比他預期中的要好。假使沒有得到假釋機會,他離開監獄時也不過三十二歲。打從Erik還是個扒手,第一次清點自己當日戰利品的那一天,他就有心理準備自己遲早會進監獄、或者曝屍街頭。他想。這實在遠比他預期中要好。

Charles沒有出席庭審,Erik也不希望他來,儘管他的確在進入法庭時不樂意地掃視了旁聽席一周,然後空洞地發現那裡沒有一張熟視臉孔。Moira想必阻止了他,Erik此時最不需要的就是和Xavier這個姓氏扯上任何關係。

一個月以後他從看守所被移往州立監獄,Erik的腦袋平靜得叫自己都吃驚。他跟著大排長龍的囚犯被獄警領到自己的獄間時,發現那裡環境並不壞,他的鋪友甚至有部能收有線台的塑料電視。獄警告訴他只要願意付錢他也能擁有一台,但Erik只是問他自己什麼時候能上圖書館去。他的室友,一個因為殺人未遂入獄的傢伙用看瘋子般的眼神看他。

認真地說,Erik有機會踏入監獄圖書館時相當震驚。那地方並不大,也許只有他在Charles宅院裡的那個房間大小,但維持得和他的囚室一樣整齊良好,幾十個書架擺滿了法律叢書和案例資料。圖書管理員太過親切地和他攀談,說不少囚犯會在此研究他們自己的案子。

他的生活被強迫著規律,那其實感覺不壞。Erik第一次進行他的戶外活動時,毫不焦慮地沿著紅磚泥牆走了三十圈,然後他坐在梯狀的鐵板凳上,望著無雲的天空深深換氣。

他開始上監獄的高中課程是一周後的事情。

Erik花了些時間趕上進度,授課的老師大多溫和可親,除去他們的物理教師,一個叫作Emma Frost的女人。以一個在監獄裡的教師、更正,單純以一個教師來說,她實在火辣得太傷天害理。就Erik所知有半個監獄的人在暗戀她,另外一半的人則在意淫她。或許因為如此她顯得冷漠兇悍且毫無教育者的耐心,總是上完課就掉頭離開,全然不顧試圖上前詢問課內問題(或者詢問她願不願打上一砲)的囚犯們。

Erik的物理成績因此始終沒有起色,除此之外,他聽說Emma除去物理系的碩士學位以外同時也擁有康乃迪克大學的法學學位,這讓他決定碰碰運氣。

他在一個Emma走得比較慢的課後逮住了對方,她正俯首在收拾桌面上散亂的講義,渾身散發著『他媽的滾遠一點否則要你好受』的氣場,同時她朝Erik豎起的食指也表達著全然相同的意思。

「不,甜心,我不和囚犯約會,」Emma頭也沒抬地說。「也別想我會吸你的老二,滾開。」

「我不期待那個。」Erik說,「我不和女人約會。」

Emma抬起頭了,她上上下下掃視了Erik一趟,露出了有點嘲弄的笑容。

「那還真是個損失,可不是嗎?」Emma說,整理講義的動作慢上一些了。「Erik,如果我記得沒錯。」

「我聽說妳有法律背景。」Erik說,Emma聞言挑起眉頭。

「我不是律師也不是法律顧問,如果你是想問我關於你的案子.........」

「不,就我所知這裡的課程只到大專程度,我是想知道,如果我想要攻讀法律方面的大學課程該怎麼做。」

現在Emma停下動作,真正地把視線放在他身上了。

「Well,」她開口,聲音有些訝異。「首先你得有錢,當然,你不會寄望他們給你任何學生貸款或者獎學金的。」

「那不是問題。」

「你可以申請大學的函授課程,」Emma緩慢地說,仍在審視著Erik。「然後你得花上不短的時間讀書。」

Erik笑了。

「關於這個,Frost女士,」他說,「時間我要多少有多少。」

Emma也融冰似地微笑了,這還真是他第一次看見對方露出堪稱溫和的神色。

「Emma就好,拜託。」她說,「我相信在申請上我能幫上一點忙。」

順利地得到了Emma的友誼以後,Erik在學業上一帆風順。他的物理老師聰明得不得了,且有種想必會為Charles所欣賞的苛刻幽默感。六個月以後他取得了高中同等學力證明,然後Erik打了一通電話。

對方是跑過來接電話的,Erik能聽見腳步聲一路衝下階梯的巨響,也許還在轉角滑了一下,她總是如此。

『Erik!』Raven在話筒對話大喊,Erik噓了一聲,於是她轉低了音量。『老天,Erik!你好嗎?』

「很好,我打了對方付費的電話,也許妳的佣人告訴妳了。」Erik說,然後得到了Raven絲毫不在意的回應。「妳好嗎?」

『很好,很好,你等、你等一下,我去叫Charles。』Raven的聲音稍稍飄遠,Erik喊住她。

「不用叫他,我沒有太多時間,Raven,我有事想拜託妳。」

Raven安靜了幾秒,這讓Erik焦慮地想她是否真的離開去找Charles了,但她旋即乖巧地說了聲好。他告訴Raven函授課程的事,以及他得動用自己戶頭裡的存款,但他需要有個人在外頭幫他處理這些事。

『Erik,』Raven聽完以後靜靜地開口,『說真的,你要把我們都弄瘋了。而這會先發生在Charles身上,他告訴我你拒絕探訪。』

Erik對此保持沉默。

『我不會去拿你該死的信用卡,你知道嗎?』Raven說,她的鼻音越來越濃。『我會替你出這筆錢。去你的,你總得讓人幫你,Erik,你得讓我們去看你。』

「我不、」

『我知道你愛我們,』Raven打斷他,天啊現在她真的在哭了,Erik幾乎能想像她蜷坐在長廊那張沙發的模樣;她過去總是在那裡和她的朋友們講一整個下午的電話。『我知道你愛Charles,你愛他愛一輩子了就算你們根本沒認識一輩子。』

「那妳該知道為什麼我不能見他。」Erik說,嘗試讓聲音保持平穩。「我只是、我在這裡很好,Raven,Charles只會讓這裡的一切顯得糟糕透頂。」

『你在監獄裡,Erik。』Raven吸著鼻子說,『事情不會再更糟了。』

Erik微笑,彼端的Raven彷彿感覺到了,也對著話筒噴出一道帶淚的笑聲。

「我得掛電話了。」Erik瞥了後方的人龍一眼,「別哭了。」

『告訴我你為什麼打電話給我,』Raven提高聲音說。『為什麼是我?』

Erik嘆氣。

「因為妳就像個家人。」他說,「照顧好妳自己跟Charles,好嗎?」

『我也愛你。』Raven柔聲道。



而更糟的事情發生在三天之後。

Erik不是沒有預料到這種事,他只一直在猜測什麼時候會發生並且會發生在哪裡。而那發生在他和Raven通過電話三天以後,在餐廳。

Erik拿他的叉子戳一塊炸雞排,正好想起Raven說過他吃飯的動作完全合適監獄而暗自覺得好笑;這時他肩膀突然一緊,Erik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就被朝後扯倒,重重翻在地面上。

他座位四周的犯人們都喧嘩著散開,Erik這時看清了摔倒自己的那個大漢模樣,他高出自己不下兩個頭,爬滿刺青的手臂肌肉賁張到無法完全貼在身側;此時他正撲過來將Erik壓在地上,揪住他的領子,沉沉往他臉上砸下一拳。那下打得很重,Erik眼前頓時一花,嘗到自己咬破口腔內側的血腥味。說真的,Erik還能分神去想,你不得不讚嘆這些犯人對於自製武器的創造力。那個大漢從他的鞋裡掏出一塊燒尖了的鏡片,反手握著就朝Erik頸子裡刺來。

他實在沒想和任何人發生任何衝突,但這東西不是鬧著玩的;Erik緊繃地往側邊一閃,那鏡尖轉以深沉地扎進他的肩頭。他靠著這股劇痛將拳頭往地板一敲,掌裡的塑膠叉手柄應聲折斷,然後他緊緊制住對方仍握著鏡子要拔出來的手將他往下一扯,用尖銳的叉柄抵住對方的下顎柔軟處。

「退後。」他沉沉喘道。

他們在那裡僵持了幾秒鐘,然後對方鬆開還卡在Erik肩裡的兇器,高舉起雙手爬起身來。Erik隨著站起來,手裡的叉柄直到獄警太遲地到達,才隨手扔在地上。

Erik的肩膀幾乎被刺穿,臉跟眼睛都腫了;他被送進醫務室裡,不久前在醫院裡躺了那麼長一段時間,現在他真是受夠任何有消毒水氣味的地方了。這讓他被轉往禁閉室時甚至感覺鬆了一口氣。雖然這挺不公平的,有鑑於他除了弄壞一把叉子以外什麼也沒做。

他在禁閉室裡關了三十天,讀了幾本書,其中一本是基度山恩仇記。

Erik喜歡這本書,也覺得自己讀它的地方真是合適得太諷刺。同樣是十四年的囚徒生涯,而約翰就像他的法利亞長老,睿智而博學,授與Erik一身所學以後,用他瀕死的手指向自己指出了基度山的寶藏:他的Charles。

他的財產、他的寶藏、他的珍寶、他親愛的。

Erik在一片黑暗中想,Charles就要瘋了。

自己也許會死在這裡,被那些為了Shaw復仇的、買兇的或者單純因為無聊而用一把牙刷刺破他喉嚨的瘋子殺死。他會死在這裡,而Charles會為此流淚,他必定會。

Erik得見他一面。

他在騙誰呢,這地方本來就已經糟糕透頂了,沒有Charles的地方都爛透了。

他得見他一面,就一次。

離開禁閉室以後,Erik又打了一通電話。



Charles隔天就到了,他只來過那麼一次。

這話也許不很正確,他來過很多次,但Erik只同意和他會面那麼一次;而那之後他便沒有再來過。

Erik被獄警領入會面室內,靠進鐵椅背裡坐下,隔著一面刮花的塑膠板,對面就是Charles。他看起來已經到達一會兒了,黑色大衣和手杖都掛在椅背上,而他身著一套灰色的羊毛西裝,淺淺地坐著三分之一張椅面。他聽見聲音抬起頭來,湛藍色的視線一瞬間就精準膠著在Erik的雙眼上。

Erik總是在他的目光下同時感覺極端的焦慮和極端的平靜。

他們就坐在那裡望著對方,Erik能這麼看著他一輩子,但他明白這時間不會也不能維持太長久,於是放棄地拿起話筒,Charles照著做了。

「抱歉來得這麼晚,」Charles先開口了,聲音溫柔而筆直地灌入Erik耳中。「謝謝你讓我來看你。」

他為了Erik的頑固道歉,然後又為了他的軟弱道謝。愚蠢的Charles。

「不客氣。」Erik只能這麼說。

「你的眼睛。」Charles又說。那不是個問句,他和Erik一樣明白那是怎麼回事。

「我應付得來。」Erik淡淡地說,Charles於是緘默了,他總有很多的話想說。Erik想,沉靜得幾乎叫他自己都吃驚。他有長久的耐心和時間等候Charles願意把那些話說出口。

「你是個自私的渾球,Erik,你知道嗎?」Charles沉聲道,而Erik為此垂下臉無聲地笑了。「我沒在開玩笑,看看你。」

「我沒在笑,」Erik相當認真地說,「只是、你在生氣,這很令人懷念。」

Charles定定地看了他幾秒。心情好的日子。Erik想。這時如果不是隔了塊板子,他會拿手杖抽Erik,溫柔地使喚他去做點事或倒杯茶。

「我們不是真的那麼久沒見。」Charles語氣謹慎地說。

「夠久了。」

一陣停頓,然後Charles低聲嘆息。

「你不需要這麼做。」他垂下了眼睛,嗓音帶著責備和痛苦。「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這不只是為了你,」Erik嘗試用穩定的語氣撫平Charles眉間的皺褶。「也為了我自己。」

Charles前傾身子,擱在鐵桌上的手掌蒼白依舊。

「我希望我能、」他輕聲道,「我希望我能說,我會照顧好你的家人,Erik,如果你有任何.........」

「是的,你可以。」Erik說,而Charles滿懷希望地抬起眼來。「只要照顧好你自己,Charles。」

Charles的表情碎裂了,他剛想從顫抖的喉頭裡擠出些什麼,Erik身後的獄警就走近過來:他順從地掛下話筒,讓對方替自己束上手銬。Charles還在那裡,傻傻地抓著沉默的話筒,他在Erik起身時也跟著起身了,動作過急讓他背後那件大衣滑落地面,但他渾然不察。

Erik在被帶離房間時,最後看了他一眼;Charles的臉被層層隔板遮蔽,已經不能盡見,但他仍看見他伸臂往尚能看見的那半張臉上一抹。

Erik希望他不是在哭,他真恨看見他哭。



監獄裡的時間滯緩而穩定,而Erik並沒有太多值得抱怨的事情。當然,時不時仍有人在獄裡找他麻煩,大多數時候Erik能在受點小傷且保持不反擊的情況下應付這一切;他堅持不反擊。除去這毫無意義以外,也因為他不打算在自己的牢獄紀錄上留下汙點。這句話有點諷刺和矛盾,但事實如此。

只一次Erik傷得比較重。攻擊他的傢伙相當令人驚奇地弄到了把真正的鋒利小刀,繫著繩子埋在他們活動的操場上,於Erik漫遊圍牆邊時一把扯起朝他刺來。那之後獄警們不時會用金屬探測器掃描整個監獄,而Erik在醫務室躺了一個月。

Erik不看書的時候,偶爾會跟他的鋪友一塊看電視,圖書館裡也有報紙。他格外關注那些幫派新聞,不明白他在尋找什麼的鋪友時常被弄得煩悶不堪,只因為Erik想看的社會視點分析節目和他喜歡的脫口秀節目時間撞在一塊了。他的鋪友叫約翰,又一個約翰,蠢名字。Erik喊他小約翰以示區隔。小約翰跟自己差不多年紀,挺喜歡Erik,覺得他很酷,或者說覺得他能和Emma那麼親近很酷;不只是房間在一塊,餐廳裡他也挑Erik隔壁的位子坐,有鑑於衝突通常在這類型的公眾環境下發生,Erik頗為欣賞小約翰的愚勇。

他們有時一起去上課,現在Erik已經修到大專的課程了,小約翰對課程內容毫無興趣,單純因為Erik會在課後跟Emma聊幾句話,他就能站在桌邊用熱切眼神和過低的褲頭徒勞地誘惑他們冷酷的物理教師。撇去他的愚蠢不說,小約翰有相當優秀的繪畫天分,他一周有三個下午會到監獄提供的畫室去,Erik在那裡看過他的作品,基底用粉彩完成的一張以蕭條運河為主的冬景畫。

他告訴Erik那是密西西比州的維克斯堡,他出生在那裡而那地方爛到家了,但他很想回去。

Erik想起Charles、約翰,和他們那些過於遠大不可及、將所愛之人都護於羽下的夢想。

我相信在最壞的情況中也能做點好事。Charles告訴他。站在廢棄運河的畫像前,第一次Erik明白了他的意思。

Erik完成大專學業,收到他的第一份函授教科書,是入獄後第三年的事。

那時基本針對他而來的暴力行為都已經消泯,他們總會忘記Sebastian Shaw,也總會忘記Erik。但Charles沒有忘記,他給他捎來了一封信。

Erik沒有猶豫該不該打開,那信早就因為檢查的關係被撕開了緘封;很單純的白信封、白信紙。就連Charles的用字遣詞都很單純,彷彿他們並沒有相隔層層高牆,且數年未見。他們真不是那麼久沒見,Erik想,他曾活過了沒有Charles存在的十七年,所以這真不是那麼久。

他在信上問Erik好,問他的課業進展順利與否;他聊自己最近讀的書,告訴他Hank在他的資助下完成了學業,目前管理著一間規模半大不小但正在穩定成長的生技公司,他告訴他,Raven和Hank訂婚了,而Alex和Sean仍在他身邊,他們還在從事那些會令Erik皺眉的事業。

『這得花點時間,Erik,』但他寫道,『而我還年輕得充滿理想。』

信末他祝他好,淡淡地說想念他,並且會再寫信過來。

Erik從信封裡抖出一張照片,那是威徹斯特大宅前的草地,他認得。Raven穿著修身的簡單白紗禮服,挽著Hank的手臂朝鏡頭咧開嘴大笑,Alex、Sean和家族的其他長輩都在影中;Charles也在。他坐在Raven左手邊的花園涼椅上,一身端正的三件式西裝,他朝Erik愜意地微笑。

三年時間並沒有讓他產生太大變化,依舊是那樣有一頭太柔軟的捲曲褐髮,攝像太遠看不清的明亮藍眼,和圓潤如孩童的下顎線條。那些年輕、理想、那些繁盛的愛。都還在。

Erik把相片黏在床邊的牆上,小約翰一直湊頭要看,並關心地詢問為何Erik懶洋洋地制止他的聲音帶著感冒般的鼻音。



Erik試著回信,是在Charles第十封信到來以後。

他那時法律本科的學分修足了一些數量,已經通過了律師助理的考試。他想把這些事情告訴別人,而除了Charles以外他找不著更好的對象。

他問大宅裡的所有人好,提及考試的結果,並告訴Charles,他的老師Emma為他慶祝的方式是用她自己的保溫瓶偷渡了些香檳進來,在課後悄悄塞給Erik滿滿一杯。小約翰送了他一幅像報紙上諷刺漫畫的誇張炭筆素描,畫著Erik西裝革履一腳踩進華爾街;他沒問為什麼是華爾街,也不忍心告訴對方他把華爾街拼錯了,只是把那畫貼在Raven的婚紗照旁邊。

然後他想了一想,把那素描取下來,一起塞進了信封裡面。告訴小約翰這畫會到一個更好的地方、更好的人手裡。

Charles的回信一周後來到。

幾頁的信紙中,他用了三百六十七個字的篇幅在恭喜Erik,剩下的部分則是在表達自己替他開心的情緒。信封裡再次夾了一張照片,Erik抽出來看,發現那是Charles房間的一面牆。單就只有牆,他們認識這段時間中,Erik就只有進過他的房間一次,但他沒忘記那面牆。漂亮的暗綠色牆紙上很俗氣而濫情地掛滿了各色相框,他在框裡看見一些他熟識的人們:約翰、Raven、Charles,還有大概是Charles母親的女人;他長得像他的母親。Erik起先不明白這張照片的意義合在,直到他看見右下角一個偏小的木質相框裡裱著自己的素描畫,就掛在假若立於牆前,會恰好齊額的高度,他才確切地笑起來。

這不是這封信裡最讓Erik開心的一個部分,最好的部分出現在Charles的附註裡;他告訴Erik,雖然以出席數來說是個頑劣的學生,但他已經開始回大學裡上課。

Charles永遠知道怎麼逗他笑,或者弄得他哭。這點上來說或者Erik對他也有相似的影響力。

刑期進入第八年的春天,Erik二十六歲,Charles二十五歲,Raven二十四歲;Erik總這麼計算,那年他接到了兩份通知。

一件是他的法學學士證書,另外一件是他的假釋許可。

Erik不意外,他的假釋聽證會上大多數評鑑員都笑意盈盈,而打從一開始忍氣吞聲挨那個打斷自己半顆牙的拳頭時,他就寄望著這件事的發生。他是說,他可不是以以德報怨聞名的。Erik年輕,成績優異,取得了具未來性的專業學位,已經服滿了一半以上的刑期,在監獄裡表現良好;這一切發生得理所當然。

但他卻發現自己怯於眼見這一切發生。

八年。他告訴自己。外頭的世界是否還是他熟悉的樣子?那些紛亂平靜、富裕與貧窮、好的壞的新的舊的;

Erik 躺在感覺得到彈簧的糟糕監獄床墊上,將視線投往牆面上的照片。

Charles。Charles會否還是他熟悉的樣子?

Erik思及他時仍感覺得到溫度升高的胃部柔軟揪緊,他仍為他心跳;但這意味著什麼?他從來沒弄明白Charles的想法。

小約翰在熄燈後從上鋪喊Erik,和他聊起自己的初戀;不知所以地。也許是監獄枯燥而幽暗的氣息讓他需要談論充滿生氣的事物。他對Erik說,那女孩叫黛絲。多適合初戀的一個名字。

Erik問他,你們在一塊多久?

小約翰說,他喜歡她一輩子了,但他想黛絲不知道。

Erik很震驚,指正他那恐怕算不上初戀。

小約翰只是大笑。他說他怕,他感覺得到如果他願意說出這份心意,也許黛絲會愛他;但他媽的他從來沒害怕成那樣過,就算在街上被五、六個人拿著鐵棍包圍擊打也沒那麼可怕。他怕黛絲不愛他,他怕黛絲愛上他以後發現這一切都不對,他怕黛絲愛過他,然後離他而去。

他在贏得黛絲之前,就先在自己的腦海中完整地輪迴過一趟他們無法善終的結果,並且失去了她。

Erik問他是否覺得遺憾,小約翰的口氣平淡地說沒有。

「我只好奇,」他說,「如果我沒那麼害怕,現在會是怎麼樣的情況。但這大概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了。」

Erik久久沒有回應,他當時正在給Charles寫信,小約翰從上鋪探下腦袋來。

「等你出去以後,Erik,你該去見她。」他指指Erik腿上的信紙,調侃地笑了。「那是你的初戀嗎?」

他沒糾正小約翰用了『她』而非『他』。

「是的。」他慎重地吐語,然後又說了一次:「是的。」

「叫什麼名字?」

「Charles。」

小約翰安靜了一會兒,Erik也沒去理會,直到對方大笑出聲、單純地被逗樂了而非嘲弄的那種;牢房外傳來敲擊鐵欄要他閉上嘴的咒罵。

「操!」小約翰笑到喘不過氣來,「操!Erik,這是最不適合初戀的一個名字了!」

可不是嗎。Erik跟著放聲大笑。

他從來沒弄明白Charles的想法。他一直沒敢弄明白Charles的想法。他怕Charles不愛他,他怕Charles愛上他以後發現這一切都不對,他怕Charles愛過他,然後離他而去。

他在贏得Charles之前,就先在自己的腦海中完整地輪迴過一趟他們無法善終的結果,並且失去了他。

Charles選擇當畏懼的那一方,是的,而Erik也他媽的是個膽小鬼。



Erik出獄那天下了雨。

不大不小,但足以把人前髮和衣肩都沾濕的、約翰喪禮當天下過的那種雨。

Erik和Emma、小約翰都擁抱道別了,前者告訴他,到外頭以後他們得喝真正的一回酒、裝在真正的酒杯裡那種;然後Erik告訴小約翰,他會往他在監獄裡使用的購物卡匯錢,代價是他得好好上他的繪畫課。小約翰以蹭在Erik衣襟上的鼻涕做為回報。

他入獄時穿的那套衣服以他如今身高來說早已過短,幾天前Raven寄了一套全新的西裝過來,Erik於是把那些東西全塞進一個獄警給他的帆布包裡,拎在肩上出去。

當Erik看見Charles時他並不意外。

幾周前他就在信上提過自己出獄的日期了,但他沒有提及時間,那是下午一點的事。Charles看起來已經在那裡等好一會兒了,倚靠著他漂亮的轎車車身而站;駕駛座是空的,他想必是自己驅車前來的。Erik想對他說,天在下雨,你為什麼不進車裡去等,但他看著Charles就那麼站在雨中,垂著拄著手杖的手和臉,水珠從他的髮間和指稍滴落。雨水同樣濡濕了Erik的眼睫,他輕輕眨眼扇去水珠,Charles彷彿受到呼喚般,從濕漉漉的髮間抬起眼看見他。

然後他遲疑地微笑。Erik此生仍沒見過比那更美好的事物。

Erik停在距他約二十步外的地方沒有再往前走,因為Charles正在過急地朝自己靠近。那幾乎可以說是奔跑,如果排除掉他仍跛行著的拙劣動作來說,那幾乎是奔跑,Erik覺得足下地面正在崩裂,為此他必須彎曲膝蓋才能接住Charles奮力投入自己臂中的劇烈動作,再使勁將他纏進一個幾乎讓Charles足不沾地的擁抱。

Charles沒鬆開手,那把銀柄手杖僵硬地抵著Erik的後頸和背脊;一切想像都沒有出錯,他們已經是真正的成人了。Charles的年紀終於跟上他那些老氣的著裝,他看上去優雅高貴,他會長高但永遠無法超越Erik,他嗅起來像嶄新衣料參雜一點凜冽鬍後水、和大量的、清新的雨水。

全是Charles。他的心全是Charles。

Charles鬆手了,他在Erik頸後發出一聲難以解讀情感的短促笑聲,之後從他懷裡脫身而出。他退開了一步,抬手替Erik整理他翻起的衣領,他的鼻頭發紅而神色冷靜。

「我想你需要人載你一程。」Charles柔聲道。「來吧。」

Erik想跟他走,見鬼的他永遠想跟他走,但他知道他得弄明白這一切。現在或者永不。

「去哪裡?」Erik問,Charles看上去很疑惑。

「回家,當然。」他說,「或者你想繞到其他哪些地方去嗎?」

「我仍然為你工作嗎?」

Erik的聲線平穩,因此Charles看上去只是全然的疑惑而非懷疑。

「不,只是.........我以為、」Charles扯著唇笑了,想用那道笑意引來Erik的笑,他成功了一半。「否則你為什麼要攻讀法律呢,Erik?」

「憑什麼說這是為了你了?」Erik嗤笑道,「也許我就是喜歡法律。」

「好像有人會真的喜歡那東西一樣,」Charles溫吞地說,現在他看上去有些懷疑了。「你想說什麼?」

Erik開始被這雨弄得有點煩了,它們滴滴答答的擾亂著自己準備了八年的話語。

 「這不夠好,Charles。」

而Charles明白了。他的神色變得透徹,帶點焦慮。

「這永遠不夠好,不是嗎?」Charles安靜地說,「你想要什麼,Erik?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為什麼你總關心別人要什麼,Charles?」Erik問,「為什麼你不問問你自己要些什麼?」

「我告訴你我想要什麼了,我要你在我身邊。但你就是不肯照著做,是不是?」Charles急亂而含糊地說,Erik感覺心臟被兇猛地扯到喉嚨裡,磅礡著滾燙血液衝進雙眼和腦袋。「你就是非得把自己丟到一個我看不到聽不著的地方,你就是非得、」

然後Charles頓住聲音了,Erik幾乎能看見他的心跳在胸腔中速度安定地放緩。

「我愛你。」那句話的尾音發顫了,但Charles掩飾得很好;Erik嚇壞了,但他想他也掩飾得很好。「我在乎你想要的東西,這有什麼不對嗎?」

騙子。Erik直覺地想,他悲哀地發現他依舊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人,有時甚至包括Charles在內。但對方看起來不像在說謊,事實上他始終懷疑Charles曾嘗試說過任何謊。Erik固執地望著他,忽略那股喉頭發緊的感覺。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甘示弱地問了個蠢問題,而Charles寬容倦怠地微笑。

「從你在我手上寫字,從你讀威尼斯之死,從你流淚,從你擁抱我,從你每一次走在我身邊都試圖碰我的手並且指望我沒發現,從你衝我大吼大叫,告訴我這都不值得,從你吻我,從你離我而去,從此時此刻;我記不清了。」Charles輕聲道,傾斜著他柔軟的腦袋。「也許從我明白我的愛晚於你,但不會少於你。」

像一首濫情的詩。

Erik眨眼,短促地換氣,他大張著眼試圖讓涼爽的空氣沖去那股上湧的熱流,但這也許是他做過最徒勞無功的事情。

「我從沒說過我愛你。」Erik乾澀而僵硬地說。

「而那、正是問題所在,我的朋友。」Charles長長地嘆氣,他看上去才是那個剛從監獄裡出來的人。「我們都該學著誠實開口,不是嗎?」

Erik思及他隱瞞了Charles多少事。他太習慣藏好他最貴重的東西,抽屜、枕底,有時在天花板上有時在地板下;他把約翰、Azazel、還有幾欲滿漲而出的情感全封在身體最深處。那很安全,安全到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對Charles說過一句承諾、一點充滿愛情的隻字片語。他以為那隱晦得足夠明顯,Charles是否也這麼認為。

他們繞了這麼遠的路,而Charles再次朝他伸出手。

Erik仍然如他兩初次見面時一般,看不出那隻手是抓取或者討要,是命令或者請求;他只是做了他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做,而Charles說這必然發生的一件事:他跪下來,握住對方的手,垂眼去親吻他中指指根上那只冰涼而可憎的指環。Charles的手溫暖得有如故鄉與其他一切美好光明事物。

家,Erik一直都知道,該回家了。



也許有一天我會變得不一樣。

很多年以後,很多年以前,Charles這麼說。

我會變得冷酷無情、喪失所有的道德觀;我會活得很長久而那正是最糟的部分。

到那個時候,你還會陪著我嗎,我的朋友?

Erik想:不,你不會。你永遠會如此悲天憫人、擁有過高的道德標準;你會死得太早而那正是最糟的部分。但Erik沒有說出口,他不敢說也永遠不會說。這麼多年過來他懂得保守秘密的重要性。

直到地獄。

他只是這麼回答,而Charles像個孩子般笑了。

這次他親吻了Erik的手指。



[番外]

當時他和Erik正走在男校裡的一道迴廊上。

午後陽光絲綢般落往中庭,散進廊沿,走在外側的Erik的臉孔因此在石柱矗立與遮蔽下忽明忽暗。Charles感覺得到他低垂著視線注視自己,擺盪的手掌邊緣有意無意地撞過自己的手又退開;他對此覺得好笑,又感覺膽怯。他說不上哪裡好笑,也說不上哪裡值得膽怯,有鑑於Charles沒有太多不能明白的事,這令他異常好奇。

事實上他一開始就注意到了。

他沒告訴Erik,那些情緒、神色、動作和眼神都太過清楚明白,幾乎像在他腦子裡大吼大叫一樣。他知道Erik愛他。

愛。是愛。是Charles能對他予取予求的那種。

他想這有多傻,你怎麼能愛一個你不真的認識的人呢?

Erik如同一個最單純又最難解的謎團。

事實上Erik正是Charles見過最純粹的人。他的生活方式近於苦行僧,似乎能夠靠著折磨自己得到歡愉一般;他在碰觸Charles這點上表現強烈渴望,但又總在自己碰觸他時露出些許退縮。為此Charles時常被他突如其來的閃避或者突如其來的逼近弄得一頭霧水又興致盎然。Erik看著他的神情簡直像、Charles想起他的父親,簡直像他父親以往對待他收集的那些精緻昂貴的雪花水晶球。他不會拒絕想玩賞的Charles的要求,布萊恩會小心翼翼地把東西從櫃上取下,把水晶球放進Charles手裡,然後用自己厚實的掌心托在兒子的手底,輕輕搖晃讓球中世界雪花紛飛。

他在Erik眼中如此珍貴。Charles想。

他想或許正因為如此他自大狂妄,他溫柔地逼迫Erik的底線,試圖想要知道他能為自己走到多遠;他對他予取予求,只因為Erik甘於承受。只因為Erik為他哭泣,為他打傘擋風擋雨,為他摔得頭破血流,為他、在他伸出雙手時,永遠都在雙目可及的距離中走來擁抱他。

Charles的心因此堅硬又柔軟,安穩又狂亂。

他以為自己給了Erik一個家,他狂熱又投入地讓他親吻自己。直覺這一切完美無缺。

他以為Erik將為他永遠停留,但他轉身離去。

當下Charles的震驚和憤怒掩蓋了其他一切情緒,他隱隱明白自己太過恃寵而驕但不願意正視,他也許終於踩上了那條底線。

直到他和Erik在監獄裡相隔一面骯髒塑料板會見彼此,Charles才徹底明白這一切。

當你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會那麼眷戀自己,不管自己變成什麼樣子,身處何方,經過多少年都會那麼戀慕自己,光是知道這點,就安心得不得了。安心得甚至能夠麻木地去傷害對自己付出那樣感情的對方。

Erik瘦了很多,不完全是不健康的那種大幅消瘦,而是彷彿減去身上不必要的部分只為了達成某種高遠目標的精瘦;他看上去能展翅飛翔,可卻困在方寸之地。他還愛著Charles。

愛。是愛。是Charles能對他予取予求的那種。那明明是最該、首先從他身上割捨下來的沉重事物。

那個瞬間Charles明白Erik才是那個珍貴的水晶球,他才該是那個被自己擁抱在手掌心裡的寶藏,而Charles的眼淚像雪花紛飛不止。他發現自己愛他,他是愛他的,Charles想這值得笑,但他卻哭到喘不過氣來。

他突然醒過來。

Erik就近在眼前,Charles一時難以反應為何對方的手掌嵌在自己腋下,而他歪斜的頸子和背脊都痠痛不已。

「你不該睡在這裡,」Erik發現他張眼了以後安靜地說,中止了把Charles從陽光室沙發上抱起來的動作。「第一百次告訴你了,Charles,對你的、」

「對我的關節不好,我知道。」Charles像要惹他不快般,仍然維持著那個懶散的姿勢癱在椅背裡微笑,他朝Erik張開手臂。「別讓我打斷你要做的事了。」

Erik眼裡有不贊同但唇在笑,他在雙目可及的距離中走來擁抱Charles,讓他像個孩子一樣趴上他的胸口,雙腿纏上他的腰。

「說真的,你得少吃點。」Erik從屈膝動作站起身時發出了吃力的呻吟,「這讓我覺得我老了二十歲。」

Charles指使他記得拿自己擱在沙發邊的手杖,把臉埋進Erik衣領後方微笑。

除了在走廊上碰到Raven,而對方大聲嘲笑這景象直到Charles用手杖擊打驅趕她這個小插曲以外,他一路被安穩地送回臥室。

Erik將Charles放往床鋪,幾近卑微地替他褪去針織衫和厚厚毛襪;他無理取鬧到有些心虛地想讓Erik不必做這些事,但對方臉上的和緩笑意阻止了他。

Charles把自己捲進毛毯裡,暖和又心滿意足地望著Erik。

「晚餐時間再來叫你。」他的顧問說,Charles含糊地點頭並闔上眼睛。

他感覺到床墊邊緣因Erik的離去而向上一鬆,接著一隻手握住他仍垂在毯外的腳掌,在塞往毯內以前輕輕一抬,比手掌更溫暖柔軟的事物短促地熨上腳背皮膚。

「睡場好覺,Charles。」

Charles微笑,他沉沉睡著,並且將夢見他的Erik。

-THE END
2012 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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