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XMFC] Right Kind of Wrong (黑手黨AU)-上


贈圖來自口苗



Erik是個擅長克制自己欲望的人。

至少他自己是這麼深信著的;但衝動,他想,衝動可完全就是兩碼子事了。

當時的Erik十七歲,正在打架。兩個太年輕又太憤怒的身軀撞擊在一起,本就不算乾淨的衣衫因為摔在牆面和地上,又沾上了難以盡數的灰塵和血跡。他早不記得是為什麼打起來,也忘了對手是誰,與自己同齡的孩子每天都為了尋找新樂子想破了腦袋,Erik卻天天揮舞拳頭以另一種方式弄破自己的腦袋。有時會贏有時會輸,有時有理由有時沒有,有時想死,有時想活;衝突之中的少數幾個共通點是他們都在黑街長大,因為無父無母所以沒有人會出來制止糾紛,反倒是一旁煽風點火拋賭擲注的大有人在。

一如大部分的日子,那天的Erik佔了上風,將半暈死過去的對手壓制在地時,誰一把擒住了他高高舉起,欲落在對手鼻樑的拳頭。Erik想是有人來助拳,於是使勁揣過那隻手臂往一旁的牆面摔去;意外地那力道很快脫手,緊接著是肉體撞在堅硬物體上的碰撞,和一聲悶哼。這意外容易擺脫的幫手反倒讓Erik愣了半晌,被打得滿身是傷的男孩趁機自他身下爬出來,一邊叫喊著一邊遠遠跑開。

Erik將這全歸咎在那個正掙扎著要從一堆傾倒的塑料箱子中爬起來的人身上。

他忿忿上前,一腳踢翻了擱在牆邊的鐵皮垃圾桶,扯住地上那人的領子拉起他的身子。

而這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先是看見對方身上明顯出自名門學校的白襯衫格紋長褲制服,因而扯起嘴角露出諷刺的訕笑;然後是他圓潤的下顎線條,和那之下過於纖瘦的頸子和蒼白的皮膚;最後他對上對方的眼;很多年以後,Erik想,多麼幸而不幸地他看了那雙眼,藍得使人質疑其真實性,彷彿放置在黑暗中也能自主發光般亮度驚人。

Erik是個擅長克制自己欲望的人。

這主要因為他生活在物質和精神需求都欠缺的貧瘠所在,總的來說除去本能性上的索求諸如吃與睡,和偶爾拿拳頭砸斷誰的鼻子,他並不常感覺自己熱烈需要些其他的東西;至少在這一刻以前他是這麼深信著的,直到他看著手裡那人皺皺眉頭,撞得發腫的嘴角牽起一抹微笑,弧度中帶點煩惱的責備。

「哎,」直到他聽到對方輕聲嘆氣,「我相信我壞了你的好事。」

Erik訥訥地看著對方將手覆上自己折磨著他衣領料子的拳頭,他的掌心柔軟得可笑。

如同吃與睡,和偶爾拿拳頭砸斷誰的鼻子;此時Erik感覺到了同等於那些本能性上的索求的熱烈情緒。他想,這是我的。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而這想法在往後的很多年、很多年之中都未曾改變分毫。



Erik所知的關於Charles的兩件事、這是那個被他一擊打進垃圾堆裡的男孩的名字;其一是他過分富有。這點在對方拉著自己上那台等在巷口的黑頭轎車,而上頭有個驚愕地盯著他兩看的司機上可以得到充分證實。其二是他出身自Xavier家族。

這點無比重要,同時也可以再度驗證第一件事是完全正確的。上至住在上城區的名流,下至如Erik這種在街上生活的社會末端渣滓都知道,在紐約你誰都可以惹,除去Xavier家族。他們在六零年代後期從英國飄洋過海來到美國,短短三年內就稱霸了整個東岸的地下社會;生意以紐約和英國利物浦、曼徹斯特為據點擴及了半個美洲和四分之一個歐洲,直至五十年後的現在仍是威勢不減反增。

而這樣的一個Charles Xavier正靠在柔軟的皮椅裡,小心按壓著他腫脹的嘴角並嘶嘶抽氣喊痛,他就坐在離Erik肩膀不到三個拳頭外的距離裡,毫無防備。

「我們這是去哪裡?」他媽的Erik該說的是我為什麼要上這輛車,而Xavier側過眼來朝他抱歉一笑。

「我相信你能做點好事,有鑑於你很、呃強壯?」他尷尬而且無意義地揮舞了一下他的手指,讓Erik意識到自己正穿著一件洗薄了的舊T恤和破爛的牛仔褲,毫不合適地坐在一棟能安穩移動的豪宅裡頭。「我想我能給你一份工作。」

「你?」Erik忍不住笑出來了,這可不是個示好的友善表情,但Xavier似乎這麼認為而報以更為殷切的微笑。「怎麼?你需要人替你寫作業嗎?」

「事實上我還真不需要。」Xavier愉悅地說,「因為你瞧,我剛獲得哥倫比亞大學的錄取通知,在阻止你謀殺那個可憐的男孩之前,我正在餐廳裡給自己慶祝呢。」

他剛剛說了一個大學的名字,而這一點都不合理。

「你看上去不超過十五歲。」

「十六,」Xavier糾正,「我跳級了。」

「所以你超級聰明。」Erik不真的感興趣地回應。

「是的,大概是那麼回事。」他語氣謙虛地說出自滿的句子,這真是件吊詭的事。

「我不想替你工作。」Erik違背著自己的好奇心,反抗地宣告。

「恐怕你別無選擇,我的朋友。」Xavier漫不經心地回應,用詞令人不可置信地老派,他正望著車窗外。「我們到了。」

Erik陰鬱地望向自己那側的車窗,先是滿布視野的磚紅色映入眼簾,然後他才能開展自己的視野去適應並理解這是一座巨大得無法一眼望盡的城堡莊園。黑頭車順暢地通過在身後關閉的華麗鑄鐵大門,一路沿著種植著樺樹和橡樹的車道前行,最後繞過了半個湖泊,在大門前的長階下駐止。

「來吧。」Xavier對他說,示意他推開車門下車,Erik不知道還能怎麼樣,於是木然地照做了。

他一關上車門,黑頭車就平穩地行駛離開繞往屋後不見,Erik防備地將手收在褲袋裡盯著屋上的尖頂瞧,Xavier神色好奇地站在他身邊陪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抬手快得讓Erik來不及制止地拍了拍他精瘦的背脊。

「進來吧,外頭真冷。」他快活地說,而這時鑲著彩繪玻璃的大門被打開來,一個拎著網球拍的金髮女孩走出來,在三月的春寒中因為穿著裙裝露出了健康的修長雙腿,她走下階梯時看見Xavier露出笑容,視線狐疑地在Erik身上打轉。

「這是誰?」她語氣不善地問,Erik告訴自己他可一點都不喜歡這女孩。

「一個朋友,」Xavier保留地回應,摟住了女孩的肩膀面對Erik。「這是Raven,我的妹妹。」

Raven和Erik又這麼對望了一陣子,像在審視對方有幾分能耐,然後Raven先脫離了這個情況。

「你得停止從街上撿東西回來,Charles。」她倉促地笑了一聲,將拍子換了一隻手拿並脫離Charles的懷抱。「我去打網球,你來嗎?」

「妳去吧,我還有事忙。」Xavier溫聲回應,像是完全沒被他妹妹無禮的態度困擾,Raven不樂意地聳了聳肩膀轉身離開。

Erik不能說自己不習慣受人侮辱,但這可不代表他會忍受這一切。

他掉頭就走。

此舉似乎讓Xavier嚇了一跳,他在背後呼喊Erik,但用的只是些沒有意義的狀聲詞和請求的話語。當然如此,Erik並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名字,有什麼必要得那麼做呢。

「拜託!請你停下來、」Erik終於繞過那個大得該死的湖泊時,Xavier仍不放棄地在喊叫。「拜託,我需要你!」

Erik停下來了。但這完全不是因為Xavier說了任何關於需要他的話,而是因為他不確定該往哪裡走可以離開這個讓他聯想到中央公園的巨大草坪。

Xavier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了,他一把握住Erik的手臂阻止他可能的再度離開,他的藍眼睛濕潤閃耀,看起來好像要掉出眼淚,但Erik完全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如果你能放開我的手我會非常感激。」Erik冷硬地說,Xavier驚訝地望著他。

「請原諒我們的無禮,」Xavier結結巴巴地說,大概覺得自己隨時又要再挨上一頓打,但他並沒有鬆手的打算。「我甚至還不知道你的名字,Raven只是覺得這一點用都沒有.........我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父親病得很重。」Xavier悲慟地說,「講得明白一點,他就快死了,」

「我看起來像個醫生嗎?」Erik不耐地甩了一下他的手,但這沒有上一次用力,Xavier也抓得更緊,所以他們仍維持著僵持的局面。

「你不明白,」他的語氣變得堅硬而固執,「他不只是我的父親,他是我們整個家族的Father。」

這話讓Erik頓了一頓,他注視著Xavier凌亂的柔軟褐髮和藍眼,試圖理解他是否真的在告訴自己他是這整個帝國的繼承人。

「因此你可以想見現在局面有多混亂。」Xavier的聲音再度軟弱下來,大概是Erik的注視讓他稍稍確定對方不會馬上走開,他的手指也放鬆許多。「我的舅舅,也許你聽過他的大名,Sebastian Shaw?非常急於鞏固自己的地位,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單是這個月他已經嘗試對Raven出手兩次了。」

「那是什麼意思?」即使Erik想自己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他仍然發問。

「他想要我們死。」Xavier的句子在最後流連不定,那並非他不確信自己說出口的話,而是出於慣性他想要加上Erik的名字卻不知道該使用什麼字彙,Erik從他猶豫的神色能看出這一切。

「我不認為我幫得上忙。」

Erik不確定的語氣在Xavier臉上燃起一絲希望。

「父親病重以後,我為了避險,以養病當理由帶著他和Raven到威徹斯特的產業來;但如你所見我和我的妹妹都太年輕,因為沒真的參與過家族事務,也沒有可以信任的人。」

「我們需要外人。」他在Erik來得及思考以前繼續說,「某個像你一樣的人,在街上,不屬於任何家族、」

「你這是在找保鑣?」Erik訕笑道,然後在看見Xavier認真的表情以後收起了笑容。「認真的?你就這麼在街上抓了個陌生人來保護你的家人?」

「我也不是什麼功課都沒做過的。」Xavier平靜地抗議道,「他們都叫你Magneto,我沒說錯吧?」

Erik瞇起了眼睛,感覺那個字眼從他口中脫出格外刺耳,而Xavier並沒有退縮。

「我知道你擅長使用槍枝,和隨便什麼你能抓在手裡的金屬物品、」Xavier的聲音中斷了,因為Erik侵前一把扯出他胸前口袋裡的鋼筆,褪掉筆蓋緊繃地抵往他的喉嚨。

黑藍色的墨水暈染上Xavier柔軟蒼白的喉口皮膚,他的喉結因為緊張在那之上滾動著,但他的雙眼平靜。

「我會付錢,」Xavier緩聲道,沒有前進也沒有退後。「數字可以讓所有人滿意。」

Erik沒有回應,他注視著墨水淌流。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這是一座堡壘。」Xavier把他的沉默解讀為猶豫。「裡頭有你需要的任何武器,你能自由使用莊園的所有東西,除去需要的,我相信我也能替你弄來你想要的。」

所有東西。Erik想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剛剛說了些什麼。你說的可是所有東西。

「你能?」Erik漫不經心地問,而Xavier扯起來的笑容看起來幾乎帶點悲哀的嘲諷。

「那會是這整件事之中最容易的部分了,我的朋友。」Xavier溫和地說,「現在可以麻煩你把筆還給我了嗎?」

Erik遲疑了幾秒,然後他退回原位,Xavier朝他伸出手,他不很確定那是個友好的握手打算或者討要鋼筆;Erik探出筆頭,在Xavier被鋼筆筆尖刺劃細緻掌心而驚呼時,寫下了幾個字。

Xavier翻掌去看。

「Erik。」他用他雅致的英國口音咬嚼這個名字,抬起頭來時,神色已經從Father之子回復到那個剛拿到一所好大學入學資格的雀躍年輕人。「帶K的?」

「帶K的。」

「Erik,well,」Xavier再度伸出手來,明確地是個握手的表示了。「你知道我是誰。」

你是Charles Xavier,十六歲,不是繼承這個家族就是死路一條。而也許我是你的。

Erik這次和他握了手。



Erik很快就了解了整個情況,時間短過他逛完四分之三個莊園。這地方大得不可置信也毫無必要,整個莊園就只住了Xavier、他的父親和他的妹妹、過少的園丁和過多的幫傭;以及Xavier與其稱作心腹不如稱作朋友的Alex和Sean,在家族裡屈居末位的兩個青少年。

在Xavier導覽著他遊走於莊園內時,他們所有人都對於Erik的存在感覺狐疑和無法定位。這完全沒什麼,Erik迎上他們質疑的眼光,十多年來連他自己都是這麼看自己的。

然後Xavier帶他往地下走。他從口袋裡翻出一串莊園主人就該有的沉重鑰匙串,站在一道厚重木門前翻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把無異於其他物件的黃銅鑰匙打開了那門。黑黝黝的通道裡吹出濕涼帶有霉味的風,Xavier摸往牆壁拍開了開關,視線沿著嵌在通道牆壁內的鹵素燈由近而遠亮起而清明。

「我希望我們不是得去看你為數驚人的藏酒。」Erik在Xavier慢吞吞地步下階梯時說,那人在他前方發出壓抑笑聲,回音在通道中層層撞擊。

「惡劣的環境想必良好地養成了你尖酸的幽默感,Erik,我不能說我不欣賞那個。」Xavier歡快地回應。打從Erik告訴他以後,這是對方第三十二次喊這個名字了;這幾乎要比認識他之前的一輩子聽到自己名字的次數更多。

結束長而傾斜的通道步行以後,接著他們面對一扇更厚重也更智能的門;Xavier掰開了牆上的黑盒子,示意Erik記住螢幕上他輸入的密碼,彷彿能擋下核彈攻擊的鋼門滑開時,Erik想大聲嘲笑些什麼,他們認識不到一個鐘頭,Xavier就讓他直接面對一個地下軍火庫。

「我覺得也許危險是你自己引進門的也說不定,Xavier。」Erik繞過他進入那個充滿硝煙氣味的房間時說,Xavier好脾氣地望著他,雙手收在褲袋裡。

「我得要求你叫我Charles。」他明顯知道Erik所指為何,但仍迴避地這麼說。

Erik從不銹鋼架上取下一把捷克製的CZ-75手槍, 手指珍愛地劃過槍柄。

「你知道怎麼使用這些東西嗎,Charles?」

Erik回過頭,Charles仍收著手站在門外,帶著一點過於愉悅和過於困擾的笑意。

「是的,我上過一點課。」他的語氣平和得像在說他懂得一點法語,「但可能的話我並不想使用它們。」

「有人想要你的命,而你不打算使用武器自保?」

「這正是為什麼我需要你,Erik。」Charles說,「我和我的父親並不相像,人們尊敬他的同時也畏懼他,我不想要被畏懼。」

「所以你選擇當畏懼的那一方?」

Charles沒有肯定也沒有反駁,他只是終於抽出收起的手掌按上後頸,那動作老得疲倦得完全不符合他年輕的外表。

「你很聰明,Erik,」但他的聲音依舊耐心而柔和。「這很好,我需要聰明人。」

Erik不能不說自己隱隱地被激怒了,部分原因來自Charles太過坦承相見的同時,又迴避了大部分朝他迎面拋出的問題;另外一部分則來自Erik不想細察的情感出處。

他想自己得說點什麼回應仍在等候的Charles,也許使用上對方喜歡的那種刻薄語氣告訴他他自己才該長點腦子,但這時樓梯處傳來輕快步音,Raven的臉從轉角探出。

「你的裁縫來了。」她對Charles說,完全忽略了Erik的存在;Erik對此毫無芥蒂,只漠然地想棒呆了他還有個見鬼的裁縫。

Charles向他妹妹的報信致謝,朝樓梯快步走去的同時告訴Erik他能拿走那屋裡的任何東西,只要記得之後到書房裡找他。Erik和Raven一起望著他離開到完全不見,才約定好似地望向彼此。

「我不信任你。」Raven先聲奪人,Erik厭煩地想她怎麼能這麼不像Charles。

「樂見我倆有所共識。」

「你會害死我們全部。」

Erik退出那把CZ-75的彈匣再俐落地裝填上去,不大的空間裡響徹了那道脆亮的聲音。他能看出Raven瑟縮了一下卻不願意表現出來,只是埋怨地注視Erik,這使他心情大好,甚至感覺自己能夠和這女孩相處下去,只因為她遠比Charles更容易理解和迴避死亡。

「不,妳的舅舅才是會那麼做的人。」Erik走近階梯的同時警告她,Raven猶豫地抱著手臂擋在路口,看起來態度強硬卻遠較先前軟化。

「Charles擔心我,」她說,「但他不明白我毫無價值,我的哥哥名符其實,他才是個活動靶心。」

「而很明顯妳是他的軟肋。」

Raven幾乎是感覺痛楚地半闔上眼,側開了身子讓出道路。

「上樓梯以後右轉直走,Charles總是不關書房門,你會找到他的。」她沉聲道,「然後你得看顧好他,否則我向上帝發誓我會殺了你。」

Erik把手裡那把槍放進Raven懷裡,對方也什麼都沒說地接下了。

他想自己開始有那麼一點喜歡這女孩了。



「不要。」Erik反抗地說。

「你要。」Charles安靜地說。

於是那就是要了。Erik絕望地看著那個老得可怕的裁縫師拿著彷彿要替他丈量棺木的皮尺走過來。

Charles的書房、據他所說過去是他父親的書房;非常的壯大。Erik只能以這個形容詞來形容這個充滿了高級皮料、原木和書籍氣味和陳年雪茄香氛的弧型房間。現在他們在房間中央擺了個三面全身鏡和踏腳箱,而Erik正被迫站在那之前,就因為Charles堅持自己必須要加入他和Raven一起去上高中。

高中,看在老天的份上。

Charles還絮絮叨叨地在他身後交代些什麼,跨著一條腿坐在張漂亮的桃花木書桌上低頭檢視幾張紙頭。他已經換下了那套(明顯必須訂做的)學校制服,穿著淺藍色襯衫外罩織工優良的開襟毛衣,包著卡其色的褲管的腿垂在桌腳邊一晃一晃地。Erik能想像這男孩在偌大產業中將變化成怎麼樣的一個控制狂,從他和老裁縫因為褲管該不該再多一英吋而爭執不下,他就完全能預見這一切。

事實上Erik從未接受過任何正規教育。

他在八歲那年同時失去了雙親。他們住的街區治安不良,而那個倒楣碰上他一貧如洗的父母的劫犯,在什麼也沒能得手的憤怒情緒中扣下了指間扳機。砰砰,Erik就這麼成了孤兒。

倒不是說他大字不識一個,以黑街出身無父無母的男孩來說,Erik成長得其實相當不錯。他先是在街上流連時被攬進扒手的行列裡,他當年又瘦又小,灰藍色的眼睛在風中一吹就能滿眼是淚,這很有效地替他引來了不少婦人們的同情憐憫,而Erik總是能從她們身上榨出些遠比一分兩毛更多的獎品。然後他的身高在十三歲那年開始抽長,這想必傳承自他那個高大卻總是佝僂著背的德國父親,Erik開始不再被他那些扒手同伴們欺壓奪取物資,他開始成了欺壓人的那一方;就在這時他碰見了約翰。

一個聰明但墮落的腦袋,Erik當時是這麼想的。約翰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快四十歲,但揍起人來的狠勁像十八歲,在街上不特別幹些什麼但也什麼都幹,只要有錢什麼都能替你弄來。Erik和他相識的契機起自自己在街上不識相地扒了他,而且還不識相地成功了。當天晚上他窩在大橋柱邊的火桶邊清點當天戰果時,約翰出現了,話也不說一句就先給Erik臉上一記大耳光,打得他差點沒翻進火桶裡面。在Erik要反擊時,約翰盤腿在地上坐下並示意Erik也這麼做,他臉上滿是賞識的笑容,而自始至終都沒拿回他那個落在地面上的真皮錢包。

Erik之後就跟著約翰混。

他替他送貨取貨,收錢給錢,有時也揍些人;而約翰則教他怎麼用槍、讀書識字,有時甚至帶他去聽舞台劇。Erik曾經想過要問但從來都沒有,約翰明顯不出身自黑街,他的站姿行動太筆直也太優雅,他太擅長用槍,他讀太多書而且強迫Erik也該這麼做;而他死得太早,就在Erik覺得他理應無人可敵的時候。

「Erik,你在聽嗎?」

Charles的聲音將他拉回那個美麗得滑稽的書房,他抬頭看見對方仍斜著身子坐在桌緣,而老裁縫已經顫巍巍地蹲在一旁收拾他的皮箱。

「不,」Erik坦承,「我沒有在聽。」

然後他花了幾秒鐘欣賞Charles不認同地撇著嘴角的表情,和從桌上滑下來的俐落動作。

「我在樓上替你準備了一個房間,」Charles走近他時說,垂著眼睛審視Erik發皺的上衣領口。「天啊,我們得替你弄些真正的衣服來,不是嗎?你有任何行李需要運過來嗎?」

「沒什麼非得留著的東西。」

他說的是實話,而且漫不經心到幾乎沒意識到自己回應了些什麼,但Charles的表情提醒了他,對方似乎認為這是很值得憐憫的一件事。

「我實在不需要被一個認識不到二十四小時的人同情,」Erik嘲諷地說,而Charles無聲地開啟了他仍紅腫的唇,「但還是非常感謝你。」

然後Charles就閉嘴了,興味盎然地望著Erik。

「來吧,」他朝門邊歪了歪腦袋,「我帶你去看你的房間。」

「你的房間在哪裡?」Erik沒跟上他的腳步,只是這麼發問,而Charles訝異地回頭望著他。

「不好意思?」他不解地反問。

「我不該待在離你們所有人太遠的地方,」而你尤其如此。Erik想。「你知道,這是座大房子。」

Charles同意了這點。

「除了我父親需要安靜住得比較遠以外,我和Raven的房間跟你的都在一條走廊上。」然後他再度示意Erik跟他走,這讓後者思及有沒有那麼一天自己能搶在Charles前面走,但看著對方離開房間的背影他想這機會微乎其微。

他的房間很好,就跟這屋子的其他任何角落一樣寬敞明亮,裝置著過多過大過於貴重的無用家具。Charles替他把窗簾拉開了,然後就站在那塊光斑裡注視Erik裡裡外外巡視著整個房間。

「我希望你滿意這個房間,」Charles在Erik坐往那張大床時,溫聲打斷他彈跳著床墊的幼稚動作。「它曾經屬於我父親,我在衣櫃裡留了一些你大概能穿的衣服。」

Erik琢磨了一會兒這句話。

「你準備這些事情準備多久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Erik側首去看Charles,他仍站在窗邊,強熱的日光穿窗打在他瘦削的身形和木頭地板上,那彷彿一張過曝的陳舊相片。他看起來不像在說謊,事實上他甚至懷疑Charles曾嘗試說過任何謊。

「這些、我是說,你遲早要繼承家業,而這些阻礙,」Erik整理著句子傾訴,而Charles耐心傾聽。「還有我,或者你試過尋找的任何人、」

「我沒試著找過其他任何人,Erik,就只有你。」Charles接續了他的話,「而我大概等這一天等了一輩子了。」

他明白Charles等待了一輩子的並不是自己,而是他自身的命運,但Erik仍無法不去怨恨興起薄弱期望的自己和因為無知而無動於衷的Charles。他從床上起身逕行到窗前,Charles只是注視著Erik侵入他的私人空間,走到距離太近的所在。紫外線拍在裸露的皮膚上幾乎滾燙,他不明白在這樣的溫度下Charles的年輕臉孔為何能平靜得波瀾不驚。

看著我。Erik想,手指握住了Charles的下顎使他仰起臉來。他希望對方能展露出驚慌困惑和任何一點與他年紀相符的情緒,而Charles的確在看著他,專心致志地彷彿在掃瞄著身前之人的思考和舉動,這反倒使Erik惶然不耐起來。

「你該去擦點藥。」他最後鬆手,看著Charles再度用指腹按了按破損的嘴角,然後笑起來。

「我就把這當成道歉收下了。」他擦過Erik身邊離開,身上滿是陽光的氣味。「好好休息,Erik,我們有很多工作要做。」

Charles輕聲關上門離去時,Erik將視線投往落地長窗外,Alex、如果他沒記錯名字,那個金髮的年輕人;正在花園裡和一個園丁打扮的人交代著什麼,他抬頭看見Erik,視線短暫和他的交會在一起以後漠然地轉移開了。

Erik疲倦地闔上眼,彷彿受Charles影響般,感受到了與年紀不符的蒼老。



第一個晚上他們共進了晚餐,七點一刻鐘時Charles親自到他房外敲門,領他到東側一個不用來迎客的小餐室,裡頭仍然裝置著以他們人數來說太長的原木餐桌,而Charles將他安置在自己右側的次位上,和Raven對向而坐。

Erik起先以為自己將見到這棟屋子真正的主人,直到他看見Charles泰然自若地在主位上落座,他才知道今天是沒這個機會了。他們吃了羊肋排,那很美味,而Erik小聲嘲笑了一陣子Charles說『肋排』二字時的婉轉口音。

Charles比他們任何人都先離開餐桌,他拋棄了那道上得最晚的提拉米蘇蛋糕,Erik沒特別關心對方消失到哪一道門後去了,只是安穩地坐在那裡吃完了他的甜點,還在Raven的責備眼光下逛了小餐室一圈,盯著牆上那些掛畫喝完了一杯咖啡。

他在回房間的途中迷路了,但不感覺慌張,因為整個大宅都打著昏黃燈光,正如Erik生活的街道一般,他能在地上看著自己拉長的影子緩步移動,更好的是不用擔心隨時有人從暗巷衝出來,拿著把小刀捅你的側腰。

然後他看見前方有扇門半掩半開,在毯上流了一地比廊燈更明亮柔軟的黃光;Erik沒特別想些什麼就走過去,距離近了以後他聽見有人說話的嗓音,更近了以後他聽出那是Charles。Erik想,那不是一場對話。Charles的聲音平穩、綿延著沒有長久的斷續,聽來孤獨而漫長,卻令人異常平靜。他在對某個人讀某本書,Erik恰巧知道那是哪一本書:永恆之王第二冊,他就快要唸到亞瑟受摩高絲王后誘惑生下莫桀的橋段。

Erik有種必須看著他的衝動,於是半個身子進入那片光塊之中,透過兩個手臂寬的敞開門縫,Erik視線所及的推想之中,這會是他在莊園內看過最巨大、內容物也最充實的一個房間,甚至遠勝Charles的書房。而Charles就坐在偌大房間左側的一把高背椅子上,面對著只看得見床尾的四柱大床。他將書擱在上下交疊著的兩條腿上,背脊安穩地靠在椅子裡頭,柔軟的褐髮蓋住了半張低垂而專注的臉。Erik想一直看著這個景象,但他卻闔上眼睛,久久無法再次張開。

而Charles不知怎地注意到了他,在Erik張開眼睛的同時也從書裡抬起頭,他們相隔一室對望。

Charles起身,將書本擱在床單的皺摺之間以後往門邊走來,Erik什麼也沒想像,什麼也沒說,Charles來到他身前,遮蔽了房內的光線將陰影覆往他的胸口,手掌則覆上門板。

晚安。他不欲驚動些什麼地用唇語對Erik說,之後扯起嘴角一笑,微弱但確實。

然後他輕輕地關上了門。

Erik花了點時間找到回房間的路,然後躺進床裡讓自己沉沉睡著。他不去理會胃裡尚未消化完全的精緻食物,不去理會能吸取所有聲響的厚重大屋,不去理會同樣能吸取一切事物、Charles那雙藍色的眼睛。



之後Erik花了幾天發現,Charles的生活準確有如報時鐘。

Erik以為自己已經起得很早,但在他七點從臥室到廚房找東西吃時看見Charles已經坐在桌邊時,仍然不能不說自己吃了一驚。他看起來並不擅長早起但是卻強迫自己這麼做,穿著熨平的制服,頸下掛著散亂不成結的領帶,托著臉頰在那裡盯著一個可頌麵包找回讓腦袋清醒的最短路徑。

「早安。」他在Erik走往咖啡機時提起精神對他說,「我們八點半出門,我想該讓你知道一下。」

Erik正想問他去哪裡時,才想起自己剛剛看見了他穿著制服。學校,他啜飲著苦澀的咖啡時想,當然。

「你希望我來開車嗎?」Erik背著身子問他,直到這句話久久沒有得到回應,他才不解地回過頭去。Charles正用困惑的眼光盯著他的後背瞧。

「你只有十七歲,Erik,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他相當肯定地說,「而我不認為你有任何甚至接近於學習駕照的東西。」

「你近於明講地告訴我你能大方走私軍火,Charles,」Erik諷刺道,「現在你居然跟我討論起學習駕照了?」

Charles大笑了,Erik幾乎感覺遺憾地看著對方很快把那個笑容藏在冒著熱氣的馬克杯之後。

「好吧,我無法反駁你,」現在他看上去完全清醒了,起身用戲謔的聲音對Erik說話,並抬手整理他的領帶。「當然你可以開車。」

然後他拎著他的馬克杯放往水槽時,上上下下看了Erik一趟,神色愉悅得過了頭。

「看來這些老東西找到了他們的新主人。」他用一隻手掌握住Erik套著毛衣的肩膀,愛惜地替他撫平了那裡的一道皺痕。「你的制服幾天後就會送到,也許在那之前你就接送我和Raven到學校就好?然後花點時間熟悉這棟房子。」

Erik咕噥了一聲權當回應,而Charles欣然接受並離開了。他拉扯了那件不屬於他的黑色套頭衫領子,感覺屋內稍嫌悶熱不透風。

Raven一直在房裡窩到八點五十分才不情願地出來,那時Erik已經把車從庫房裡開到屋前等候,Charles則站在車旁替他終於樂意現身的妹妹拉開門。

「妳又要遲到啦,Raven。」Charles太過和氣地責備,Erik想Raven之所以養成這樣的糟糕性格和她的兄長絕對脫不了干係。

「Hank說過我們應該每天都換時間出門,這是安全問題。」Raven替她單純只是想賴床找了個完美的理由,「說到這個,Hank在哪裡?」

在Charles宣告從今天開始將由Erik載他們到學校去時,後者從Raven震驚的神色中看出了一點少女情感破滅的兆頭和對自己幅度上升的恨意。

「但你不能開除Hank!」她朝他的兄長大喊,Charles一頭霧水。

「我沒有,他本來就該去做點其他的工作而非替我們開車,Raven,你知道他太聰明。」

Raven因為這番話放鬆下來,Erik靠在門邊用指關節叩了叩車頂,兄妹倆同時朝他投來視線。

「現在你們兩都要遲到了。」他毫不在意地提醒,Charles這才推著Raven進入車內。

Raven就讀的女校距離Charles的學校只有兩條街遠,在他兩一左一右靠在後座裡討論學校課業時,Erik一邊轉動著舵盤一邊研究這個自己以往幾乎全無機會踏足的上東城街區。約翰曾經帶他來過幾次,他總是噙著怡然自得的笑容走在路易十五風格(這詞也是他教Erik的)的建物之間,領他從後門溜進那些高級劇院看李爾王或者哈姆雷特。Erik從來沒喜歡過莎士比亞,他同樣不明白為何一個如約翰般現實且基本生活在嚴酷環境中的男人,會喜歡那樣充滿使人煩躁的隱喻、雙關和暗語的創作。約翰欣賞Erik對莎士比亞的不欣賞,他告訴他,你總是得保持那樣嘲笑偉大事物的態度,Lehnsherr,他總喊Erik的姓氏;那很好地使你完全不在這樣高雅得愚蠢的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

「就在前面停車。」Charles指示他,Erik照做了,把黑頭車滑進路邊一個空車格裡。

Raven抓起書包推門下車,然後又探進身來在她的兄長兩頰邊做了響亮的親吻道別;那自然得彷彿呼吸,他們也完全沒注意到Erik對此咋舌。

「放學見,Erik。」Raven提點般地說,然後她的金色頭顱又縮回車外消失。

Charles微笑著低頭繼續去讀他腿上的什麼紙張,Erik將沒熄火的車子駛回車道。他以為他們會就這麼保持沉默直到到達下一個丟貨點,但Charles在他們等紅綠燈時說話了。

「你帶著槍嗎?」

他的語氣漫不經心,似乎根本沒從紙張裡抬起頭,而Erik只頓了零點五秒上下,足以讓他重新感覺皮衣下腰間的重量。

「是的。」

「那很好。」

然後他沒再說話,Erik也只是沉默地將他送到男校門口。

Charles慢吞吞地將他的紙張塞進書包裡,然後抬起頭來朝後照鏡中Erik的眼睛咧嘴一笑。

「好,」他說,「那麼我們晚點見了。」

「你不打算親我的臉頰道別嗎?」Erik訕笑道,而Charles怔了怔才理解這個嘲弄。

「我父親相當重視家族成員間的禮節。」Charles禮貌回應,但Erik看得出他那股子青少年的難為情,並且相當欣賞。

「我不算是你的家族成員嗎?」Erik繼續進犯,但Charles已經恢復了他往常的模樣。

「如果必須以此推斷,我的朋友,」他和氣地說,伸手半推開車門。「恐怕你得跪下來親吻我的手指呢。」

「你想都別想。」Erik粗聲回應,Charles已經笑著鑽出車外。

「噢我總是心懷希望的,Erik。」

車門砰地一聲被關上。



Erik在回到大宅以前,開著車繞到了城市的另一端;不過二十分鐘距離外,街道景致已經截然不同。廣曠的待建設區域增加,層層圍以扭曲變形的鐵絲網,斑駁磚牆上滿布噴漆塗鴉,改裝車旁群聚咬著煙管的非裔美洲人;他們都用懶散又過於關心的目光追隨Erik駕駛著那台格格不入的古董轎車繞過街區,最後停在一棟與周遭建築並無二異的低層公寓門前。

他熄火下車,鎖上門時先是猶豫了片刻想這車顯眼得像平原上的摩天大樓,是否有可能等他回來車窗已經被擊碎而四輪不翼而飛;但很快他轉念一想這實在不關他事,明顯Xavier買得起十輛這種等級的車,而Erik不能在對自己的確想看見當他把毀損車體往那所裝模作樣的男子學校門口一停,Charles臉上可能露出的任何表情感到期待這點上說謊。

他踩著嘎吱作響的木梯上樓,一路經過了幾扇薄木門,慣例地能聽見裡頭的電視聲響和嬰兒哭聲。Erik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了嵌在邊間的那扇門。門裡是個乏味的狹窄空間,貼滿土氣的陳舊壁紙,老冰箱嗡嗡作響,整個臥室坪數恐怕還沒有樓下那台禮車大,但這是Erik的家、更正,這是他睡覺的地方。

他隨意繞行屋內,踩上床墊推開了天花板的隔板,取下裡頭用橡皮筋綑著的幾疊鈔票;他鎖起了面向街道的窗子、關緊瓦斯,然後Erik把餐櫥上的相框拿下,只取出了相紙塞進外套口袋以後,把框架放回原處。

他不是那麼緬懷或者珍惜回憶的人,只是覺得至少必須記得父母的長相。他同樣覺得沒有必要讓Charles知道自己仍然有想要留存的事物,有鑑於他對自己也並非全然坦誠相見。

之後Erik離開房間,走過幾間房以後停在某扇門前用力拍擊。裡頭傳來有人低聲咒罵的嗓音,沉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來到,一把扯開了門。Azazel醉紅的臉孔探出頭張望,最後流連著定在Erik臉上。

「我還以為你死了呢。」Azazel歪著嘴微笑,把門又拉開了一點。

「讓你失望了,」Erik把房間鑰匙放進他手裡,「房子給你了,想拿來幹嘛就幹嘛。」

Azazel盯著Erik好一會兒。

「我要兩套這種破爛幹什麼?」話雖如此,他還是把鑰匙收進了口袋裡。「怎麼回事?你發財了?」

「只是一份新工作。」Erik說,而Azazel拉長了尾音噢了一聲。

「當然,小Erik有顆金子般的心。」他訕笑道,「瞧你人模人樣的,樓下的車裡坐著你有錢的乾爹?」

如果這不是Erik認識了十年以上的、唯一近於朋友的對象,他絕對會讓Azazel這輩子都得頂著歪斜的鼻梁生活。

「你對Sebastian Shaw了解多少?」Erik問,Azazel稍稍收斂了笑容,挑起眉頭。

「足夠多到我不會去招惹他,這點上你最好也是如此。」

「Charles Xavier呢?」

Azazel咋舌。

「你找上的都是些什麼事啊,」他用掌根按壓著自己的後頸,在看到Erik並無回應的意思以後打了個響鼻。「是有些風聲、我會再去打聽看看。」

Erik只是點了點頭沒道謝,他們在很多年前就不這麼做了。在他下樓離開時Azazel喊了一聲,Erik抬頭透過欄杆縫隙望回去。

「你知道的,」他的俄羅斯朋友對他豎起大拇指,「活著別死。」

Erik只是回短暫的揮手道別。



回到大宅以後他在車庫碰到了Hank,那個司機。

他隻身一人在大得跟機坪沒兩樣的庫房裡不知道忙些什麼,身影在幾輛閃亮的車體間高高低低移動,附近不時迴盪著工具落地的回音。

他想必看見也聽見了Erik開車回來,但除去那麼匆匆一瞥確認來人,他並沒有熱絡招呼的意思。Erik對此並不介懷,可相較起看來散漫的Sean和漠然的Alex,他想Hank會是個更適合探聽消息的人,畢竟,嘿,他戴著牛角框眼鏡,這能有什麼威脅性?

Erik湊上前去時,Hank正奮力扯下一台車左後側的玻璃。

「嘿,」Erik說,「你在做什麼?」

他看得出Hank對於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猶豫了一會兒。

「我在換玻璃,你知道,安全起見,」Hank終於說,指著地面上的幾片車窗玻璃。「彈性聚碳酸酯.........」

「我知道你這種人。」Erik微笑著打斷他,他不是太常笑,但也足夠聰明到明白這表情在某些時候能頗有收益。「你們就是對簡單的字過敏,不能直接說『防彈』。」

Hank被逗笑了,他低頭去推扶他滑落的眼鏡架,相對於先前表現的不友善現在幾乎是散發著內疚感。

「抱歉,我們這裡並不常接待客人。」他坦率地說,Erik對此只是聳聳肩膀,將背靠在Hank工作的那台轎車上。Hank的視線短促地掃過他腰間,Erik也沒有特意遮掩那只槍套。

「你很有名。」Hank猶豫地說,「但一個傭兵來說似乎還是太年輕了,你不覺得嗎?」

「這得視情況而定,」Erik回答,「活到目前為止,我拿著槍的時間比沒拿著槍的時間要長上很多。」

「我希望如此,」Hank過於高亢地一笑,轉回臉去繼續他手頭上的工作。「我希望你能準確地把子彈送進Sebastian的腦袋裡面。」

Erik花了一點時間保持沉默,讓Hank沉澱他自己說出口的激烈言論。

「發生什麼事了?」然後在Hank的呼吸趨於平穩時,他問。

「你得在三點的時候去接他們下課,」Hank睇著腕表嘆道,「永遠走大路、鎖上後座車門,上一次有人硬是想鑽進車裡來,把Raven嚇得幾天沒能睡好。」

「如果我不知道威脅是什麼或者來自哪裡,我該怎麼防範它發生?」

「也許我給了你錯誤的觀念,」Hank憂鬱地說,「威脅來自每一個地方,你知道的每一個幫派,你看到的每一個轉角;我們在談的這是Xavier家族,誰不想分一杯羹?」

然後他便緘默了,Erik想今天只能到此為止了。

接下來的半個早晨和半個下午,Erik用來在大屋裡悠晃。他起先以為Charles會告訴他這屋子裡哪些地方不能去哪扇門不能開,但他沒有;顯然Erik並不是藍鬍子的新娘。Charles甚至從那串叮叮噹噹的巨大鑰匙串上拆了好幾把鑰匙下來給Erik,保證他在此處暢行無阻。

Erik在Charles的房間逗留了一會兒。不能說這是件光彩事,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他的房間不很大,沒有特別的氣味,相當乾淨,但一點也稱不上整齊;大量的書籍和紙張從窗沿開始堆疊在地一路蔓延到床邊,甚至連床單上都散落著幾本書。Erik很明顯就能看出Charles睡在曬得到陽光、靠左的那一側,因為他將書本都推擠到床的右側。

他沒有碰那些彷彿密碼般難解的磚頭書,沒有去碰他灰色的毛毯和白色的床單,Erik只是把厚重窗簾緊密拉上,遮蔽刺眼陽光和過於清晰的視野;這令他感覺危險得芒刺在背。

然後他步伐堅定地前行,在沒有迷路的狀況下來到了那扇木門前。

此時它是拒絕著來人的,除了底部的門縫透出一絲日光以外頑固地緊閉著,裡頭沒有Charles,也沒有他溫柔的閱讀聲;可是Erik還是試著去扭上頭的水晶門把,旋轉到一定的幅度以後他確定了並沒有上鎖,他推門進去。

他先是正對著四面巨大的落地窗扇,陽光使人心煩地扎進他淺色的眼睛裡面,Erik忿忿地想這些人真是一個樣子,好像深怕別人看不到這屋子裡頭有多華麗一樣。然後他把視線投向房間左側,Charles坐過的那把椅子現在安放在離床有一段距離的牆邊,取而代之,映入眼簾的是幾架白色醫療儀器,管線流星般導往床鋪。

床裡那人大約四十來歲,有一頭削短黑髮和線條剛硬的下顎,那張和Charles幾乎毫無相似之處的臉,使Erik明明身處溫暖的房內,一時卻彷彿墜入冰桶般渾身冷硬刺痛。

他循聲側過臉來,正在看著Erik,不知道是彎著唇角還是皺著眉頭或者兩者皆有。

「但你死了。」Erik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我看著你死了。」

「不,」男人有些頑皮地笑起來,這才讓Erik看出一點Charles的影子。又或者他從沒注意過,也許自己是在Charles身上看見了他過去的影子。「你看著我消失,而他們告訴你我死了。」

Erik站在門邊,腦袋一片震驚混亂。我該揍他一頓。Erik想,但是對方鼻裡插著氧氣管,臉頰削瘦灰黃,他如往日般朝自己漫不經心地微笑,但Erik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站起來甩自己一個比中彈還痛的巴掌。

「約翰。」他終於說。

「小Lehnsherr,」約翰、這想必不是他的名字,但約翰笑了,彎起手掌向他一招。「你得學著敲門。」



約翰不是Erik的父親。約翰甚至不像Erik的父親。

與其說是站在和Erik對等的立場上和他相處,倒不如說他將Erik放在和他同等的位置對待。約翰從來沒在遊樂園裡買棉花糖給他,也從來沒親吻他的額頭道晚安;倒不是說Erik希望那些東西,不,他帶著未成年的Erik上酒吧喝酒,他教他怎麼保養槍枝,同時他也帶他去書店,然後花很多時間買他自己想看的書,並要Erik也讀取那些文字。

他從沒讓Erik知道他住在哪裡,姓氏是什麼,有沒有一個過世多年的妻子、金髮的女兒和藍眼睛的兒子;他只是有一天就這麼不再來敲Erik的門,而Erik試圖尋找他時才發現不僅僅是自己,所有人都對約翰一無所知。

這在他們的世界並非罕事,一但有人消失在你的生活之中,他若非真的死了也必然代表著他拋棄了這個身分,並且不會回頭。約翰沒有回頭,而Erik哀悼他的逝去。

如今他坐在Charles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拘謹地將手擱在大腿上,甚至無法確定自己該用什麼稱呼叫眼前的男人。

「既然你在這裡,」約翰說話了,他用兩個枕頭將自己的身體撐起來面對Erik。「我有理由相信你已經見過我的兒子了?」

我的兒子。Erik覺得那個字眼沉鈍緩慢地從約翰那裡滑來,打在自己胸前然後落往地面;Erik盯著那字眼落地的方向沒有轉開視線。

「是的。」他平靜地回答,至少他希望自己是平靜的。

「非常討人喜歡的孩子,不是嗎?」約翰用明顯的滿足口氣詢問,Erik幾乎要對他表現得這麼像個常人而失望透頂。「即便我想你大概會是全世界唯一一個無法認真欣賞他的人。」

「真意外你會這麼想,」Erik嘲諷道,「你們兩講話方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我的確相當欣賞你,至少曾經如此。」

沉默在他們兩之間翻攪了一會兒,Erik本來對此無動於衷,直到他看見在足邊蜷捲著的那些醫療管線,才隱隱感覺莫名罪惡。他抬起頭,約翰仍倚靠在床頭盯著他看,神色沒有一點尷尬,只是滿滿的興味盎然。

「告訴我,Lehnsherr,」他說,絲般滑順的語調如今帶有些許病喘。「你埋葬了我嗎?」

「什麼?」

「你埋葬了我、或者我的任何一件東西,放在土地裡,然後立了一個衣冠塚為我哭泣嗎?」

Erik完全不明白他在問些什麼。

「不,你沒有,」約翰於是繼續說,「你失落了一陣子,然後你忘了我,但是你記得我教過你的東西,你練習它們於是它們成就了今天的你。」

他看著自己的眼光並不嚴厲,但也沒有太多溫柔,這讓Erik悲哀得不知該做何反應。他想起Charles說過的話,人們都畏懼他的父親而他並不想走上那條路;至少你有個父親,Erik想。而他也許永遠不會用這種態度對你說話。

他想也許這是Xavier家的血統遺傳,他們的存在會讓你產生戀慕憧憬,目光追隨,但他們本質總是疏離而不能被留存的。

「為什麼我在這裡?」Erik反抗地問,他渴望自己聽起來能更強大而成熟;但他的聲音還是那樣稚弱而不堪一擊,一巴掌就能被打翻進火爐裡頭。

「我很高興你在這裡。」約翰幾乎是誠懇地說,「儘管我和你同樣困惑。」

「有什麼值得高興的?」Erik扯著嘴角一笑,「也許我能捨身為你兒子擋下一顆子彈嗎?」

「你比你以為的更有用處,Lehnsherr,只要你能不這麼感情用事。」約翰歪過腦袋去看床頭櫃上的古董鐘,他的表情因為移動造成的疼痛短暫地扭曲,在Erik出言關心以前,他已經恢復了平時的神態。「你得讀點法律,還有你得去接Charles和Raven了。」

Erik起身,約翰必須得仰起頭望他,這讓他稍稍感覺安全。

「我不打算問你法律那檔子事,還有你得停止命令我,」他說,「我受雇於你兒子,這點你該知道。」

約翰保持溫和的微笑望著他走到門邊,在Erik將手搭上水晶門把時,他說話了。

「我想我們能下次再討論這點。」

Erik希望自己能拒絕他,但回過頭去,約翰坐在那裡,病瘦不堪一擊;Erik以為他死了,如今他就在這裡,近於死亡但還苟延殘喘地活著。他不是他的父親,但他笑得像個父親。

「也許。」Erik的視線和肩膀都鬆垮下來,「我知道上哪裡找你。」

他像Charles那樣安靜地闔上門板。



Erik發現自己很難不盯著Charles看。事實上這似乎是他自始至終的煩惱,只是在知道了對方是約翰的親生兒子以後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而Charles的生活的確如同報時鐘。

他在同樣的時間起床,Erik總能聽見對方穿著他紅絨布的室內拖鞋在長廊上移動的聲音,他有個充滿創造力的廚子,但總吃很簡單的早餐:兩片土司相夾,一片烤熱了一片保持常溫,冷的那片塗奶油而熱的那片上果醬,不一定是哪一種果醬,搭配滾燙的熱奶茶。

如果Raven沒有耽擱時間的話,Charles在八點半上Erik的車出發前往學校,在那裡待幾個鐘頭以後,三點再上Erik候在校門口的車返家。四點半他會有個比早餐繁複一點的下午茶,然後準時七點一刻進晚餐;他會來敲Erik的房門,和他保持一步的距離並肩行走,途中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那個晚上和平時也沒有太大不同,Erik從桌上的南瓜濃湯裡抬起頭來時,反射性地往Charles那側瞥了一眼,發現對方也正頓著湯匙望他,神色好奇。

「幹什麼?」Erik不友善地問,Charles低聲一笑,Raven的注意力也從她的手機螢幕被吸引過來。

「沒什麼,只是你吃飯的樣子,」他說,指間挾著他的湯匙輕輕一擺。「你總是把手臂擱在盤子前面,這讓我想到寄宿學校。」

「或者監獄。」Raven不客氣地說。

然後他們兄妹倆就在餐桌上毫無惡意地笑起來,Erik甚至不知道該從何發脾氣,安靜的餐室裡只有老爺鐘運作的輕響和Xavier們的笑聲。

Erik越來越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需要待在這裡。

他目之所及盡是平和富裕景象,除去那些Charles稱之為叔舅輩的親戚會在他的陪同下進入約翰的房間探訪以外,宅子裡不常有陌生人來訪;莊園占地廣闊但視野清晰,從外牆開始一直到建築物本體都有保全監控,Alex和Sean甚至養了近十頭杜賓犬,定時帶著牠們繞行四周巡邏。如此看來若前路真有危險埋伏,那也只可能是在他們外出的路途或者學校裡頭;為此Erik向Charles建議,倘若如此就該停止上學,但對方似乎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我還有幾個月就能畢業了,」Charles理所當然但愚蠢地說,「而且Raven痛恨家教。」

「你是認真的?畢業和痛恨家教?」Erik煩躁地嘲笑道,Charles在昏黃的長廊上朝他投來視線。「我不認為你真的感覺到危險了,Charles。」

Charles繼續平穩地走在他身邊,他的袖口上沾染了一滴橘黃色的南瓜湯汁,在這樣的光線下幾乎難以察覺,但是Erik在餐桌上就已經注意到,並且不知為何無法停止在意;他們就快要到達Erik的房間了。

「你知道,遺傳和進化是很有趣的一件事。」Charles沒頭沒腦地說,露出年輕的笑容。「我會在大學裡讀這個系所,我沒提過吧?」

Erik沒有回答,而Charles別開了臉。

「有種魚叫海洋刺魚,科學家花了三年時間觀察研究,當牠們處於溫度逐漸降低的水池裡時,生物演化速度會加快,這能幫助牠們在低溫環境中生存下來。」Charles用他讀書時那種輕柔的聲音緩道,「說到底就是種危機論,生存危機能引起演化的飛躍進展,這和人類社會並沒有太大不同。」

「我不會因為外頭有些我不待見的事物,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出去了,Erik。」他停下腳步,Erik才發現他們已經到了自己房門口。「停止進化等於是步向死亡。」

而這還真是實質意義上的步向死亡。Erik想,但他喜歡聽Charles說這些自己一輩子也不想搞懂的學說;他喜歡他年輕愚蠢的言論,但也同樣喜歡他表現出睿智得不近人情的模樣。

「Charles Xavier的滅絕想必會是世界的一大損失,不是嗎?」Erik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應,並慶幸Charles只讀出了玩笑的那個部分。

他慣性地將手掌收在口袋裡,一股富裕優閒的隱性姿態,他含笑望著Erik,眼裡幾乎是激賞。

「我想你該見見我的父親,」他語調愉悅地說,「他最近狀況好多了。」

Erik埋在陰影裡的那半邊唇角隱隱扯動,並不認同這個提議。

「時間晚了。」他說,Charles不可置信地笑出一道沉音。

「別擔心,Erik,」他飛快地眨了眨眼睛悄聲道,掌心貼上Erik的手臂。「我是個紳士,會平安地把你送回房門口。」



Erik想像約翰會對此露出什麼樣的神色。他的兒子,對著他介紹一個理應是陌生人,但其實已經相識多年的人給他認識;但約翰處理得很好,而這一點也不奇怪,Erik本來就不該期待看見對方表現任何足以稱作破綻的模樣。

他還是躺在那張大床上彷彿他永遠不會再離開,他帶著微笑聽Charles吐盡Erik的名字,然後他伸手和Erik的短暫交握;他的中指上束著一只寬大陳舊的紅寶石戒指,他的真名叫布萊恩。

Erik還是打算叫他約翰,這大概也是對方希望的。

Charles令人意外地對他的父親說謊,他告訴約翰Erik是一個朋友、學校裡的;因為父母到海外旅遊,所以會在莊園裡暫住一些時日。Erik沒戳破這個謊言,約翰也沒有。

「啊,看來我們多了個同伴,可不是嗎?」約翰歡快地說,至少以一個臥病在床的人來說算是歡快的。

Charles替Erik搬了另外一張椅子過來,現在他們兩並肩坐在約翰床邊,像他的一雙子嗣。

「你來自德國嗎,Erik?」約翰問他,Erik幾乎沉浸在自己的名字第一次被他呼喚的震驚中,無法意識到那個問題本身的意義。

「是的。」他有些茫然地回答,身旁的Charles也投來過於好奇的眼光。

「你懂德文嗎?」

「懂一點。」

約翰往床的另一邊傾去身子,Charles站起來想幫忙,被他的父親溫和地抬手制止了;約翰從擱在床頭櫃上的書堆中抽出其中一本紫羅蘭色的皮質封面的精裝書,那個動作似乎耗盡了他的力氣,因此他接著只是用手指將書推往床沿。

「Charles每晚都為我朗讀,我們昨天剛結束了永恆之王的系列,」Charles要去取那本書,約翰握住了他的手,將那本書往Erik方向推進。「但他不懂德文,也許你會樂意替我們朗讀這本書?」

Erik垂下眼,書封上以燙金字體印著Der Tod in Venedig;他至少有三年沒說過一個德文字了,但那有如刻在骨子裡的母語還是響亮而多餘地替他在腦子裡翻譯出字句來:威尼斯之死。

為什麼選上這本書?他想問約翰,Erik讀過這本書的英文版本,基本就是個愚蠢老頭愛上個愚蠢美少年的愚蠢故事,不管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他都無法對他的謬斯產生任何勃起了。Erik在其中看不出值得一讀的成分;Erik在大部分約翰讀的書裡面都找不到值得一讀的成分。

也可能他只是想反抗所有足以稱作經典的事物罷了。

現在Charles正在把那本書塞進自己手裡,這真是太好了。

Erik打算拒絕,當然是用禮貌的那種方式,畢竟他此時的身分是Charles那間見鬼的學校的見鬼的同學;但他抬起頭看見Charles,他在床頭典雅黃燈映照下盈盈發綠的眼睛,他可恥地想起了奧森巴哈對美少年達秋的印象描述:長著一頭蜂蜜色的柔髮,鼻子秀挺,而且有一張迷人的嘴。

Charles的頭髮是褐色的,這很好,有效地抑制了他繼續往那本書裡聯想下去,感謝上帝;但這並沒有改變Erik仍然是和奧森巴哈一樣是個該死的德國變態這點。

Erik訥訥地接過那本書,幾乎不敢再看Charles或者約翰的眼睛,他翻開第一頁,用他剛硬、不適切傳達愛意的晦澀母語讀出書上文字。

他以為這次會面理應是關上房門,讓約翰以沉切的口吻告訴自己這個家族、他的子女面臨了何等危機,Charles在一旁自作聰明地補充他父親遺漏的資訊;但結果只是Erik坐在那裡口乾舌燥地讀了大半本書,約翰閉目養神,聽不懂德文的Charles則是垂眼望著自己的指尖微笑。

大約在十點半他們結束了朗讀,Erik手裡的書頁上有餘裕,但約翰已經睡著了。他第一次看見他睡著的樣子,但因為那張看起來好似會一睡不醒的病容,Erik只想重重搖醒對方。

Charles保守他紳士的承諾,將Erik完好地送回房間。他沒給他一個溫柔的晚安吻,取而代之的是塞往手裡的一張支票。

說真的,如果這真是個約會的話,Charles的收尾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賣春的。

「我什麼都沒做。」Erik拿著那張支票說,不是他不想要或者打算推辭,事實上就是他什麼都沒做。

「你留下來了,」Charles柔聲道,「你還為我父親朗讀了一本書,Erik,謝謝你。」

我讀那本蠢書是為了你。

「不客氣。」Erik低低地回應。



Erik被叩門聲喚醒。

他趴臥在床墊裡思考模糊地回憶這是什麼時間,得到的結論是晚間七點一刻,只有這個時間才會有人來敲自己的門,而門外是Charles。

他掙扎著自床裡起來,赤腳踩過大半個房間的地毯前往房門時,才隱隱感覺不對勁,他渾沌的腦袋運轉了幾秒以後,意識到整個房間正漫著窗簾布的暖暖暗紅色調,而布料與布料之間透出了一絲金黃日光。

這是早上,他不明白地想,然後他拉開門,門外的確是Charles。

「我睡過頭了?」他清了清睡啞的喉嚨,「給我幾分鐘。」

Charles看上去很不對勁,他沒穿著他整齊的學校制服,身上是一整套條紋睡衣外罩深色睡袍,Erik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打扮,以對方的著衣標準來說這也許可以稱作一種衣不蔽體。

「不,我、」Charles混沌的咬字,像他剛剛弄丟了他的舌頭,他的褐髮蓬鬆散亂。「你想、我是說,你能跟我過來一趟嗎?」

Erik知道了。

他在Charles前來敲門的那一刻就知道了,當然,還有什麼事能打亂生活步調準確如報時鐘的Charles。

約翰死了。

這次他是真的死了。

他只有四十二歲,黑髮裡只夾雜著少量不易察覺的白絲,Charles只有十六歲,Raven甚至只有十五。他告訴Erik,他們能下次再討論;而Erik告訴他,他知道上哪裡找他。Erik才剛找到他。

約翰維持著前一晚沉睡著的姿態躺在那裡,側著半張埋在枕裡的臉。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威嚴,表情鬆懈得像個嬰兒。我就該叫醒他,Erik站在距他較遠的那側床邊時,幾近狂熱地這麼想。他當時就該重重搖醒約翰,如此一來事態便不會朝這個方向發展。

Raven坐在前晚他坐過的椅子上,半個身體都傾趴在被單裡頭流淚,Erik看得見她臉頰上反著光的淚路,她一點聲音都沒出,看上去卻像在尖聲喊叫。

Charles則坐在靠近門邊的一把椅子上,整個人沉在他溫暖柔軟的睡衣裡一動也不動,Erik走往門口時,看見了他還隱約在起伏著胸腔呼吸存活,才離開這個房間。

他去找Hank,還有Alex和Sean。總得有人處理點後續問題,他們雖然年輕但待得夠久,會知道接著得安排些什麼事。他以為Charles會是能擔起這一切的人,但也許Erik也被他過於老成的表現所蒙蔽,那些老氣的襯衫、羊毛外套底下包裹的其實也不過就是個年輕得過了頭的男孩。他蹣跚前來通知他的妹妹和Erik,然後便用盡了氣力。

然後Erik試圖找出一些蛛絲馬跡。約翰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讓他讀過的每一本書,看過的每一齣戲劇;他告訴Erik不要感情用事,他讓他用德文朗讀了威尼斯之死,那代表著什麼?代表著什麼?

這又有什麼意義,約翰死了。

Hank是那三人之中唯一一個哭了的人,也是第一個振作起來的人。他打了很多通電話,之後留了更多的號碼給Erik,把必須傳達的句子全寫在一張紙上要他照著說;然後他便駕車離開莊園,Alex、終於不再那麼漠然地告訴Erik,接下來將有數以百計的人潮湧進大屋,他們會守在大門口進行安檢,Erik若結束手頭的工作,也該過來幫忙。

他的工作。這個念頭讓Erik麻木地動作起來,Charles給了他一張數字太過龐大的支票,他的工作就是替對方處理如今他做不到的事情。

Erik打了二十三通電話,聽筒對端的聲音大多蒼老而沉厚,男多於女;他們的哀悼聽起來是毫不造作的,他們禮貌地詢問Erik的姓名,而後承諾今日內會前往大宅。

他掛下最後一通電話時,Hank回來了,Erik透過長窗看見他駛著黑頭車繞進莊園,載回了第一批前來哀悼約翰的家族成員。他回到約翰的房間,Raven已經停止哭泣,怔怔地站在窗邊看著Hank替那些人打開車門,而Charles還是坐在那把椅子裡,姿勢甚至沒有改變過。

「Charles,」Erik俯身輕喚,對方恍若夢醒地抬頭望他。「來吧,你得換件衣服。」

Erik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伸出手去握他的上臂,Charles並不是孩子了,但對方順從地被他從椅子裡拉起來,輕得像根羽毛。

他一路陪Charles回到房間,將對方送進去以後站在門外等候。他不需要去查看鐘面也知道Charles花了太久時間在裡頭,Erik不想要馬上打擾他,於是又站在門邊等了太長的一段時間以後,才推門進去。

Erik繞了房間一圈,在衣帽間裡找到Charles。

他已經換好了衣服,一套線條太簡單的黑色西裝,看上去幾乎有些決絕意味。然後他就那麼坐在衣櫃之間的地毯上,透過鏡面Erik能看見他用手指按著眉間,他的臉頰乾燥。

「這太.........」他說,想必知道Erik站在身後,他的聲音像來自地底。「我很抱歉,我只是需要、」

你的父親。Erik想,我明白。

他發現自己從來不憎恨Charles擁有約翰,如果要說世界上有誰有資格擁有這一切;好的壞的,富有的貧瘠的,愛他的和恨他的,Erik目之所及的這一切,那非Charles莫屬。

他坐擁的、理應令人煩恨的一切都只是令Erik更想要Charles。

「沒什麼需要道歉的。」Erik說,Charles太快地抬起臉來。他在哭泣,以他自己沒有意識到的那種方式,眼淚從單隻眼睛飛快地彈落出來,順著臉頰滑下喉管。他甚至因此看起來冷靜一點了。

「你在哭。」Charles安靜地說。

Erik從鏡裡看見自己淚流滿面,他不感覺丟臉,因為他明白Charles不會認為這是件可笑的事。

「因為你在哭。」

他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而這次Charles聽出了認真的那個部分。他側過身來面對Erik,然後像個嬌縱的孩子般抬起雙手。

「拜託,」Charles低柔地說,那是一個未完成的請求,但Erik明白他的意思。

他跪下來擁抱了Charles,緊密但不親密、不帶任何欲望但帶有過多索求地將他貼在胸前。他聽見Charles嘆息,然後他的另一隻眼也滴出水珠,泌濕了Erik的頸子。

威尼斯,Erik想。那裡的美凌駕於理性與死亡之上,壯盛地主宰其他一切事物。

他總會留下來,Erik閉上眼睛,為了他的少年Charles。



Erik將Charles送回約翰房裡時,他們都已經止住了眼淚、用冷水拍打過臉頰,得以看清眼前的路途。Raven待在臥房旁的那間小會客室裡,此時她正和幾個坐在沙發椅上的老者說話,用他們遞過來的手帕擦拭眼淚;Charles一進入那個空間,他們就都站起來,施施地走上前擁抱他。

Erik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確認情況是受到控制的以後,他到門口幫助Alex和Sean檢查來客。他們一部分由Hank接來,一部分坐著自己的禮車進入莊園,Erik第一次碰到這麼多生人來到的情況,約翰逝去和危機變數增大的緊繃讓他異常焦慮。

而這是他第一次見到Sebastian Shaw。

他的銀色梅賽迪斯和其他車子一樣滾著門前的碎石車道停下,然後Erik聽見身邊的Alex啐了一口。

「簡直像禿鷹。」Alex說,「你用不著去替他開門,Erik,他總能找到縫鑽。」

Erik於是站在門廊處,看著後座車門被打開,一個穿著整套白色西裝的男人、說真的,真有人這身行頭上街嗎?下了車;他站在那裡直到他的車子駛往屋子後方,才緩慢地拾級而上。

他身形高挑,唇線薄削上揚,就算沒在笑看上去也一派嘲笑神態;他來到門前,順從地讓Sean把金屬探測棒掃往他的身體,視線在他們三人的臉上順勢盪過。

「Alex,Sean,」他語調溫柔地打了招呼,然後他把目光定在Erik臉上。「而這位,我想我還沒有榮幸認識。」

「我帶你進去。」Erik沒打算給他這個榮幸,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他盡可能地在屋內大步行走,確保Shaw近在身後,但又遠得無法和自己攀談。他推開房門時,裡頭已經或站或坐地聚集了二十多人,Charles被團團包圍在中央的沙發椅上,指節抵在沉默的唇前,他抬眼望向房門,其餘的視線也隨之而來,室內頓時安靜了。

「能借一步說話嗎,Charles?」Shaw在Erik身旁發話了,Charles放下了手,視線投往窗外。

「當然,舅舅。」他思索著低聲道,從沙發裡站起身走來。

Erik退開一步讓Charles擦過他身邊,Shaw已經反客為主地打開了左側一扇房門進去。

「一起過來,Erik,麻煩你。」Charles站在門邊說,Erik沒問為什麼,事實上他也正想這麼做,於是跟在他身後進了房間。

Shaw坐在屋裡的一把沙發椅上,他盯著Charles繞過自己的椅子在對面落座,Erik沒想坐下,只站在Charles身旁不遠的窗邊。從這個角度他能清楚看見Charles擱在椅扶上的右手,那裡打著一片陽光讓他的掌背顯得蒼白細緻,中指根部栓著反光指環、陳舊的黃金和紅寶石。Erik看見了,想必Shaw也沒錯過,因為他的表情變得沉鬱難解。

「我想你有必要和我商討關於這個家族未來的走向。」Shaw說,「你該明白,你太年輕,不足以成事。」

「『我想我有必要和你商討關於這個家族未來的走向』舅舅,這是你該用的句子。」Charles語調平穩地回應,「你必須以我的看法為重,就算我太年輕不足以成事。」

房內的空氣變得尖銳一觸即發。

「我是你父親的顧問、願他的靈魂安息;是我帶著這個家族繁盛開枝散葉,現在難道要我看著你帶著它走向毀滅嗎?」

「無論興盛毀滅,」Charles頓了一頓,他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指,用指環內側輕輕敲擊椅扶。「都該在我手裡完成,不是你的。」

這段對話不會有結論,Erik明白,Charles明白而Shaw也明白,他凌厲且隱隱帶著怒氣的視線在屋裡一掃,決定把矛頭指往Erik身上。

「這是誰?」Shaw訕笑起來,「老天,Charles,你還能找來更多人替你打掃屋子嗎?」

「我的顧問。」Charles毫無遲疑與動搖地回應,而Erik對此的想法則正好相反。「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他非常優秀而且忠誠,感謝上帝,以這點來說我比我的父親要來的幸運許多。」

「我不會允許你這麼對我說話、」Shaw提高了音量。

「你又以為自己在和誰說話?」Charles的聲音沒有低過他父執輩的。「這是我父親、是我的房子,你該認清自己的身分。」

「我無需因為你冠有你父親的姓氏效忠於你,Charles。」

「我同樣無需因為你冠有我母親的姓氏尊重你,Sebastian。」Charles別開視線,「我想我們的對話結束了。」

Shaw又坐在那裡好幾分鐘,只是直直地盯著Charles看;他臉上的怒氣漸漸消褪變得死板,這不外顯的情緒反倒讓Erik腦中警鈴大響。

然後他起身離去。

Charles靠進沙發椅背裡,胸口起伏得稍嫌沉重快速,他再度抬手按住了額間和太陽穴,Erik有預感這將成為他的習慣動作。

「我是你的顧問?」Erik說,從指縫間看得出Charles隱隱地微笑了。「認真的,Charles,顧問?我甚至不知道這得做些什麼。」

他有點煩惱地朝Erik投來視線,好像在怪罪對方讓他這麼輕易地從對Shaw的震怒中脫身

「看看我的舅舅,主要工作就是給我找罪受,」Charles不知真心還是假意地說,「以這點來說你相當無可挑剔。」

Erik該嘲弄他,但因為Charles在笑,於是他也只是微微低下頭笑了。



約翰的葬禮在十天後舉行。

當天雲層積厚不透日光,他們將他葬在距市區約一個小時車程外的家族墓地裡,就在離威徹斯特產業不遠的地方,那裡空曠優美,常年有景觀師規劃整理。

但Erik陪著Charles和Raven站在墓穴旁,看著棺木入土時,總有預感約翰不會喜歡這地方。姑且不論他的身分和氣質如何,比起高檔的紳士俱樂部和華奢的歌劇院,他總是更喜歡到那種充斥著劣酒和拳頭的巷弄酒吧,還有年輕狂熱的百老匯劇院。

他在那個瞬間深刻明白約翰活過,正在他死亡之際;這也讓他感覺安慰和罪惡同時襲來,因為他清楚自己終會將約翰放下、即便不是遺忘,而是收拾在記憶一角任其蒙塵。

告訴我,Lehnsherr,Erik彷彿聽見約翰說話,用他有力而低沉的嘲弄語氣。你埋葬了我嗎?

是的。他回答。如今他真正地埋葬了他。

儀式結束,人潮開始流散不久,天空飄起不大不小的雨點;Erik跑回車裡拿傘,打著傘走向墓地時,Charles站在那裡和幾個家族成員交談。Erik站在稍遠處看著他們執起Charles的手掌,親吻他指間那枚戒指以後離去。Charles沒有走開,他就那麼站在雨中,垂著手和臉,水珠從他的髮間和指稍滴落,與墓園中的巨石雕像沒有分別。

Erik上前,將他兩掩入傘下,Charles從濕漉漉的髮間抬起眼來朝他微笑。Erik此生再沒見過比那更美好的事物。

Charles堅持要去學校,即便時間已經晚了;Erik沒有阻止他,之後的每一天他都沒有阻止他。他明白Charles必須得有些事情轉移注意力,Erik只是陪著換上制服,陪著他上學。

Erik沒有任何學力證明,但顯然接受Xavier家族龐大資金贊助的學校並不很關注這件事,他順利地被安排進和跳級的Charles同學年的同一個班級。Erik本來就無心課業,導致的結果自然不會太好;英國文學拜約翰所賜成績尚可,但他在代數和生物課上獲得了空前絕後的慘烈分數。這是個貨真價實的恥辱,其中唯一的福利是他的成績單狠狠地逗樂了Charles,打約翰還在世他就沒見對方笑到流眼淚的程度;事實上Erik從不知道真有人能笑出眼淚來。

即使Erik看不出這麼做的必要,但那天之後Charles每天晚上會空出兩個小時替他惡補功課。這不是件易事的原因有二:其一是他們幾乎必須從遙遠的七年級程度補進;其二是Charles如今真的無法關上他平時就不太關的書房門,因為總是會有年紀長他兩倍有餘的人走進來,試圖支開Erik和他商討家族裡的事情。

除非他的長輩堅持有外人在場就閉口不言,Charles通常會留下Erik;讓他在那裡和數學題目角力時,分神傾聽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那通常很複雜,不完全違法也不完全合法,牽連街頭黑幫的同時也涉及司法系統內部。他們有時喊Charles『Charles』,有時喊他一個西文字『Don』。

閣下。Erik將嘲笑藏在紙張裡,你恐怕再找不到比這更適合Charles的字眼了。

某個沒能被留在書房的夜晚,Erik向Hank借了輛車駛離莊園,在郊區一間愛爾蘭酒吧裡找到了Azazel;對方當時已經醉得七七八八,看見Erik笑得一張嘴能咧到通紅的耳朵邊。他拎著兩瓶啤酒,把Erik拉到角落的桌子去,低壓聲音和他說了大半個晚上的話。

雖然Azazel神智和語調都不算清楚,但Erik仍然能將Xavier家族的體系摸出大致雛形:Charles本來是Xavier家族的小老闆(Underboss),這職位得由和約翰血緣親近的人擔任,由於他年幼,份內的工作大多由Shaw,曾經的顧問(Condigliere)一肩扛起;他同時也是家族裡的法律顧問。

你得讀點法律。小Lehnsherr。

約翰的聲音如雷貫耳,造成強烈耳鳴的程度幾乎令Erik無法思考。

Azazel塞給Erik一張紙條,打開來裡頭是幾個地址。他告訴Erik這是Shaw在市內會長久停留的據點;雖然不知道此時能有什麼用處,但Erik還是把紙條收進口袋裡。

然後他開車送喝得太醉的Azazel回家,在讓他下車前,Erik塞了一捲厚厚鈔票給他。

「我會拿,」Azazel笑道,收起了那筆錢。「我會收下,但這實在沒必要,小Erik,我是有工作的人。」

「是啊,看看你都接些什麼狗屎工作,」Erik說,視線盯著他後照鏡裡Azazel眼下那條長長的疤痕。「遲早你會害死你自己,Azazel。」

「Друзья познаются в беде(患難見知己)。」Azazel嘟噥著說,伸手去推車門。

「我告訴過你我不懂俄文。」

「這個意思是說啊,」Azazel把腿放往車外,離開之前轉頭過來,非常認真地回應。「你只管看好你自己的小命就行,同志。」



Erik回到大宅時,發現屋裡多了個不速之客。

好,這詞明顯帶著點無禮意味,Erik無意如此,但他得說,他一點也不喜歡Charles握住對方手掌,傾身低柔吐語的模樣。

Erik就那麼頓在書房門口,感覺一股領地被侵入的強烈怒意,他想掉頭離開,但Charles在那之前先注意到他了。

「Erik,」他愉悅地呼喚,硬是扯回Erik的視線。「過來,過來認識MacTaggert小姐。」

「我去弄些茶來。」Erik乾巴巴地說,然後也許一去不回。正坐在房間另一端的Raven站起來。

「我去。」她流暢地說,擦過Erik身邊時神色幾乎帶著嘲弄的惡意。老天,她知道,她怎麼知道的?她還能更招人厭一點嗎?Erik震驚地望著Raven離開。

此時他只能在Charles殷切目光下別於選擇地走往他們。Erik試著居高臨下地俯視了那個有著褐髮褐眼的漂亮女人;女人。Erik想,她看上去至少大Charles六歲有餘。

「Moira。」她親切地報上名字,和Erik握手。

「Erik,幸會。」Erik簡短地回應,在Charles隔壁的沙發上坐下。

「Moira是我幸運的馬可叔叔的新秘書,過來送些資料。」Charles側過腦袋對Erik笑道,但眼睛朝著Moira調皮地眨了一眨。「我想你們以後會常有碰面機會。」

棒呆了,可不是嗎。

Erik看著Charles在自己面前和Moira調情,震驚幾乎麻木了他的憤怒。是,他知道Charles是個有魅力的人,這點無庸置疑;他帶點女孩子氣的無害外表絲毫無損他對異性的吸引力,相反地格外能使女性輕易敞開心防。但一直以來Charles都在大宅和男校兩點一線移動,可悲地能面對的女性幾乎只有Raven一人,這讓Erik遲鈍地警覺如此的機會將越來越多。Charles終會認識一個也許不是Moira、但像Moira一樣的好女孩;他會和她約會上床結婚,生一打孩子繼承家業。而這、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嗎?

Erik一直到回房的路上都還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想,到時自己的定位會在哪裡?

那時也許他們都已經是真正的成人了。Charles的年紀終於能跟上他那些老氣的著裝,他會長高但永遠無法超越Erik,他嗅起來會像嶄新衣料參雜一點凜冽鬍後水。順利的話,Erik也許能成為他的左右手,一個名符其實的顧問。他會陪著Charles出席大部分的會議,將他想完成的事處理得盡善盡美,在檯面上完全合法;他會陪著他抽昂貴的雪茄,喝好酒,然後阻止他抽太多的雪茄和喝太多的酒;之後,Erik想,之後他會將Charles送回床上,那裡有他的妻子在等待。

他也許永遠無法再次擁抱Charles,以他希望的那種方式。

Erik從未感覺如此畏懼與軟弱,而他再次將這一切全怪罪到那個被他摔進一堆塑料箱子裡的人。全是Charles。他的心全是Charles。

這又使他的思緒柔軟而尖銳起來,他想這都可以忍受,多年來的黑街生活養成了Erik善於等待與忍耐的性格。他依然擅長克制欲望,他仍然能夠長久地陪伴在Charles身邊只要他願意,這不好,但也已經足夠好了。

奧森巴哈做得到,沒道理自己做不到。

Erik疲倦但毫無睡意,他在窗邊的椅子裡坐了一整個晚上。



隨著Erik的成績漸漸有了微弱的起色,他碰見Moira出現在Charles書房的機會也逐漸增多。有時Charles和她一塊兒,有時她自己就站在書桌邊等候Charles。

Erik對此感覺不舒坦,這不完全因為Moira長得太漂亮,而Charles明顯對她太溫柔;不,這女人基本就是個陌生人,並且有自由進出這棟宅子和靠近Charles的免費通行證。

某個Charles午睡睡得太長的傍晚(是的,他養成了午睡習慣,而Erik對此樂見其成),只有Erik和他的生物實驗報告,還有Moira以及無止盡的沉默充斥在書房的時刻,他忍不住了。

「妳知道,妳可以在客廳裡等他,」Erik有點挑戰地這麼提議,但他試著讓自己聽起來親切溫柔。「那裡有更多的椅子和陽光。」

Moira轉過臉來,聳了聳肩膀。

「我無所謂,」她說,不請自來地在Erik對面的椅子坐下。「你多大了,Erik?」

這算哪門子問題?

「快滿十八了,」他防備地回應,「為什麼問?」

「Charles告訴我你是他的顧問,還有保鑣,也許。」Moira似乎感覺到Erik語氣中的尖銳,有些困惑地說。「Charles是別無選擇必須坐在這個位子上,但於他而言你似乎太年輕了。」

Erik在那裡坐了一會兒,才放下筆,望向Moira。他知道自己可以展現成熟風度,但這又有什麼必要呢?當對方覺得你就是個孩子時,Erik有絕對的權利表現得幼稚煩人。

「而於他而言,妳的年紀似乎又太大了點,MacTaggert小姐。」Erik看著Moira無聲地開啟著唇,「我不知道妳和馬可在打什麼主意,每天送些無關緊要的文件過來、是的,我全讀過;你們最好把手好好擱在腿上,因為Charles、」

Erik收斷了後面的句子,他聽見過於靠近的腳步聲,屬於Charles的那雙紅色絨布拖鞋。

「因為Charles總是非常樂意見到妳,不是嗎?」他微笑道,踏入房間的Charles正好聽見了這句話,露出和Erik一樣的親切笑容。

「Erik,Moira。」他溫和地打招呼,Erik低頭去面對自己的家庭作業,而Moira抬起頭,一臉倉促的微笑。

他這番話大概是起了一點效果,Moira出現在大宅的機會減少許多;這是這段時間發生的兩件好事之中的一件,另外一件是Charles順利取得了他的高中文憑。Erik毫不意外地留級了,但他仍然陪著Charles和Raven到上東城的一間義大利餐館去慶祝。到達目的地以後,Erik才發現那裡已經先聚集了不少家族成員,他們被領進一個隱密的包廂內,用餐過程中問候著彼此的妻小安好與否,和最近又有哪些投資成功或者失敗。

馬可也在,他坐在Charles左手邊的位子上,在侍者上餐後咖啡時,他低聲告訴他的年輕首領,他們在布魯克林的幾個最賺錢的地下賭場近日都被警方查緝掃蕩了;Erik就在Charles的右手邊因此聽得一清二楚,他用餘光去看後者的臉色,Charles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悅或者煩惱。

「叔叔,今天不談生意。」他只是溫聲打斷馬可,然後探頭過來,漫不經心地問Erik他的摩卡嚐起來如何。

餐後Raven拒絕和他們一起回大宅,說是要去朋友家,但他們都清楚得很她八成是要去城裡的哪間俱樂部消磨時間。Charles對此表示不放心,但幾個年輕的家族成員承諾會把Raven在午夜前平安送回家,他才勉強同意了。

於是車裡就只剩下駕駛的Erik,和坐在後座的Charles。

廣播在車體內飄送著溫柔、隱隱帶著西班牙風情的吉他音樂,Charles慵懶地靠在皮椅裡,告訴Erik那是泰瑞加的阿布拉罕宮的回憶,Erik咋舌,想著對方有沒有不知道的事情。

「那不困擾你嗎?」Erik問,Charles停下了跟著音樂輕輕在車門板打著節奏的手指,好脾氣往後照鏡投去視線。「賭場的事。」

Charles挑著眉思考了一陣子,然後搖頭。

「不,不真的困擾我。」他的聲音如同音樂悠揚,「那更像是Shaw的賭場,你能說其實我樂見其成。」

Erik於是沒再多問,打著舵盤繞過了一個建築工地,燈號轉紅於是他停下。

「今天沒看見Moira。」他試探性地說,Charles靠著車門托住下巴。

「我想你不會再看見她了,」Charles說,聲音似笑非笑的。「有鑑於你一直不很欣賞她,這或許會是個好消息。」

Erik感覺扶在真皮排檔桿上的手隱隱冒著汗,他不太確定自己想不想從後照鏡去看Charles現在是什麼表情。

「她被開除了嗎?」

「正好相反。」Charles說,「她是個警官,Erik,正確來說,現在也許是警探了。」

Erik回頭,他想自己的表情大概相當愚蠢,因為Charles看著他失聲笑了。

「你的表情就跟當初我對Moira說我知道她是個警察時一模一樣。」他指著擋風玻璃說,「綠燈了,我的朋友。」

「你得把這解釋清楚,Charles。」Erik咬著牙說,轉回身子去踩踏油門。

「只是個互惠關係,他們找不到Shaw的破綻,我憑自己扳不倒我的舅舅,各取所需。」Charles有點煩惱地歪著頭,「這是年輕的好處,Erik,人們總會小看你。」

Erik剛要回話,指尖就先感覺到一股違和的刺麻,他反射性地轉頭去看右側車窗,才發現餘光早已搶先一步注意到那裡有過於刺眼的車頭燈疾駛逼近;Erik在體驗到震驚之前,扯起手煞車同時把油門踩到底,將方向盤打了一周更多。在控制與失去控制之下,車體後方朝左甩出超過九十度的範圍,他看著Charles的身子在鏡中一閃而過,重重倒往駕駛座後方空著的那個位子;那輛藍色卡車只輕微擦過他們的車尾呼嘯而過,但那股作用力讓黑頭車順勢掀起底盤,翻滾撞擊著車頂車底滑往路旁,直撞到一個消防栓才靜止下來。

這巨大的衝擊Erik花了幾秒鐘清醒神智,他用手肘將身體撐起來,發現自己捆著安全帶貼靠在車頂上,整輛車體已經頭下腳上地翻在馬路邊。他歪著身子去解安全帶扣的同時,從槍套裡拿出他的手槍。

「Charles,」他的角度看不清後座,隱約聽見那裡傳來一絲呻吟。「你還好嗎?」

「我不、」Charles的聲音含糊地說,「我不知道,我動不了。」

Erik掙扎著從儀表板下抽出泌血的腿,抓扶椅座他爬往後方,Charles以一個痛苦的姿勢臥在他那側的車頂上,在Erik移動時他沉聲呼痛,他才注意到扭曲的前座椅完全夾住了Charles的下半身。

Erik知道不能在這車裡久留,卡車駕駛隨時會過來給他們兩槍完事,於是他停在那裡幾秒鐘,毅然決然地爬向Charles。

「你得忍耐一下,好嗎?」他匆匆地對Charles說,對方皺著眉沉沉呼吸,只是點頭。

Erik貼靠著前座椅背,曲起了腿用力去踢已經半脫落下來的後方擋風玻璃,車窗在他動作下應聲脫落,靠著那股反作用力椅座也稍稍滑開;他解開Charles的安全帶,拉扯著他的肩膀將他拖出車體。

夜色靜謐得讓人焦慮,他們此時在城市邊緣尚待開發的街區,附近房舍若非沒有住戶,便是住著基本不會想跟警察打交道而關緊窗子生活的人;Erik將Charles安置在路邊一輛轎車掩體後方時,狂亂地想著是否會有人報警,又或者他該不該報警。

槍聲在這時響起。

他們左方一扇空屋的窗扇炸裂開來,Erik繞出車外,加重了腳步聲跑往和Charles所在地完全反方向的街端,他能從路燈下被拉長的影子看出槍手已經被引過來,下一發子彈擊在Erik腿邊的車胎上。

糟糕的射擊技巧,Erik評估,但火力強大的武器。

他將自己摔往另外一輛車子後方,滑開手槍保險時擦去從眉間淌落的血路。沒時間檢查自己受了些什麼傷,腎上腺素也讓他感覺不到疼痛;他只擔心Charles和他的腿,他得帶他到醫院去。

Erik自車體後方壓低並探出身子,槍手大約在幾尺外的一輛休旅車後方,看見Erik的動作又朝他處開了幾槍,他計算著子彈數量,在對方褪殼的空檔扶穩槍托,朝他猝不及防裸露在掩體外的的胸口連開了兩槍。

這一切都發生得非常快,也一如他所擅長地流暢,但在子彈擊發、手中鐵塊顫動的瞬間,他看見了槍手的臉。Erik幾乎不能確定自己是先扣下扳機或者先支起膝蓋跑起來;他前傾身子重心太低,短短距離內幾乎撲跌在地,但他一心一意要朝那人奔去,他以為他能跑得比那兩顆子彈要快、

但沒有。Azazel的胸口綻出幾不可察的血花,然後他手裡的槍支脫手,整個人重重翻倒在地。Erik奔跑著跪倒在他身邊,一把扯起他的身子。

他沒法子說話,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只是徒勞地重按著出血的致命傷口,無視於Azazel抵抗般的呻吟。

「你這見鬼的、」Erik空出一隻手緊揪住對方的領子,幅度輕微但兇猛地拉扯。「該死的蠢貨,我告訴過你別亂接工作!」

Azazel笑了,呼吸混亂而吵雜,他緩慢地聳了聳肩膀,像往日他面對Erik同樣的責備時,總會露出的『我能怎麼辦,酬勞很好』那種神態。

「不知道你在這裡、」他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Erik掌裡覆著仍泌血的傷口,他的朋友已經沒了呼吸。鋪天蓋地襲來的並不是哀慟而是震怒,Erik慣性以這種情緒處理所有情況,這次也沒有例外。他想徒手殺死些什麼,才想起自己幾秒前剛做了這件事。

「Erik。」

有人在後面喊他,Erik幾乎是吃驚地旋身,掐著槍管的指關節泛白。但那裡只有Charles,Charles,和他受傷的腿;他不知何時從Erik安置他的地方出來,倚靠著他們那輛傾倒漏油的車體,褲管血跡斑駁的腿斜在身子旁邊。他看起來很害怕,但也很冷靜,Erik混亂地想,他總能將兩種矛盾情緒完美地融合在神態裡。

「離那台車遠一點,」Erik放下手裡的軀體,他知道他總要放下,他得看顧好Charles。「你能走嗎?」

Charles搖頭,然後點頭。真是Erik的好孩子。他上前將Charles的手臂繞過自己頸子,托著他的側腰,將對方大半部分的重量都放在自己身上。Charles的呼吸很沉,Erik知道那很痛,但他什麼也沒說。

在他拖著Charles前行去找另外一台車時,他同樣沒有回頭。



Charles右側的髖關節碎了。他能讓Erik扶著走進急診室簡直是件壯舉。

Erik坐在急診室的病床上,讓一個太年輕的實習醫生為自己額頭創口上縫線的時候,另一個醫生過來這麼告訴他。

他必須得在Charles身體裡裝上個金屬製的替代品,那之後是漫長的疼痛和復健過程,但他能修好他的Charles。Erik需要知道的只有這點。

他問Erik是否是病患家屬,Erik想也沒想地就說是,等醫生離去以後才想起必須通知Raven。

他的手機在翻車時掉了,於是Erik推開替他處理傷口的手,在急診間裡穿行著尋找一台公共電話;這時他看見Raven,還穿著晚餐時那套線條優美的杏色無袖小禮服,突兀地從自動門外衝進急診室,她散亂著蓬鬆金髮瘋狂地張望四周,視線一掃過Erik就死死地定住了。

Erik看著她高舉著手奔過來,半瞇起眼睛閃避她將揮舞過來的巴掌或拳頭;可迎面撞進懷裡的只是少女柔軟的身體,和她牢牢纏上自己後頸的雙臂。

「上帝啊,我聽說你們的車翻了、」Raven顫抖著哭號出聲,她壓抑了音量但那在深夜的急診室還是太響,幾個護士經過時投以憐憫目光。「謝天謝地你們沒事,我不敢想像.........」

「我找不到電話,」Erik訥訥地說,對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毫無反應能力。「正打算聯絡妳,但我找不到電話。」

「你們回去的時間晚了,Hank開車出來照著你們通常的路線邊開邊找、就看到車翻在路邊,到處都是彈孔,我找遍了附近所有的急診室.........」Raven鬆開了Erik的頸子,抱住自己裸露的兩條手臂使勁搓揉,像想從皮膚上磨去恐懼。Erik除下自己破損的西裝外套給她披上。

「Charles在動手術,但會沒事的。」Erik說。

Raven把自己裹在外套裡,抬頭望著他很久,神色充滿警戒、憂慮、焦急、不敢置信和多得讓Erik不自在的感激。

「你照顧好了我的哥哥,Erik。」Erik從未聽她用這種莊嚴慎重的口氣說話,那讓她看上去就像Charles。「現在你得照顧你自己,拜託,你在流血。」

他的確在流血,腦門上那個傷因為沒妥善處理完又綻開口子,而被Raven那麼一撞一抱,他才發現自己渾身都痛。護士給他弄了張輪椅來,Erik甚至都沒花時間力氣抵抗,就乖乖地坐了上去。一個鐘頭以後他得知了自己的肋骨折了兩根,全身上下的傷加起來總共縫了三十針。

Erik沒拒絕止痛藥,但拒絕了他們提供給他的病床,然後走到販賣機去買了兩杯即溶咖啡。他花了太長時間站在那部機器前面,抓著一杯咖啡看著另外一個紙杯被噴嘴注滿,直到兩杯咖啡都在醫院的低溫下轉溫,才捧著到手術室外的等候區去。

Raven在那裡,接過了咖啡以後望著Erik在自己身邊坐下,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Erik沒想推開她。

幾個鐘頭過後,一個醫生出來告訴他們Charles已經被送到恢復室去,他們能過去那裡等他從麻醉裡醒過來。Raven立刻就過去了,但Erik沒有,他終於找到了台公共電話,打電話給Hank知會情況。Hank告訴他已經有警察到宅子來過,接著也許會到醫院去;Erik不想有人去打擾Charles,所以一直坐在那裡等待,直到兩個看起來又累又煩的警察來到,讓他坐在醫院的板凳上問了千萬個問題。

你開了槍嗎?是的。

是翻車前開的槍或者翻車後?翻車後。

對方先開的槍或者你先開的槍。對方。

你知道那是誰嗎?不知道。

知道他們為什麼對你們下手嗎?毫無頭緒。

你想我們能給Xavier先生作筆錄嗎?我想沒這個必要,他全程都昏過去了,也剛動完手術還沒醒。

然後他們把類似的幾個問題換了種口氣和方式又重複輪迴,直到Erik額頭上的紗布又濕潤起來,第五次告訴他們自己確實有合法的擁槍執照(但他迴避了駕照的部分)並且他們實在應該把動機這種事拿去問Moira MacTaggert警探,也許她天殺的能有個好答案給他們,那兩個警察才不太情願地告訴他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

Erik疲倦但警醒地在醫院裡遊蕩,花了點時間找到恢復室,並在門外碰見了剛好來到的Hank。

Hank上上下下看了他一趟,嘆了一口漫長而痛苦的氣,然後他推開門用視線呼喚Raven,後者快步出來投入他懷中;Erik在門關上前鑽進室內。

Charles在最裡間的一張床上,張著眼但不算很清醒。Erik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他側過臉來朝自己微笑,受麻醉影響那笑容看起來單純得有點傻氣。

Charles將自己的手移往床邊,Erik想也沒想地就握上去包在自己掌裡。他們安靜了很長時間。

「這都不值得,Charles。」Erik沉沉地說。

Charles注視著他,緩慢而辛苦地闔上眼皮然後張開,他做了一個漫長的眨眼,像把Erik流淚的模樣拍攝進腦袋深處收藏。Erik用空著的那隻手抹了抹自己濕得毫無預警的臉頰。

「拜託。」他再度開口。

「父親曾經有個願望,他幾年前告訴過我,大概沒想過我會記住。」Charles別開頭緩慢地說,他緩慢地說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話。「也許你只看見了毀敗的那個部分,也許我也是,但父親看見了這個家族能夠做的好事;曾經這個家族、這整個體系是為了保護弱者而生的。Raven、Hank他們,你和我,所有的人,保護照顧彼此。他曾經想要削弱家族勢力和事業版圖,讓這一切回歸到最初最單純的狀態,但他沒能做到,他走得太早。」

「我相信在最壞的情況中也能做點好事,否則為什麼我會出生在這裡、成為我父親的兒子呢?」

「你值得更好的事物。」Erik說,「我不會停止說服你。」

Charles歪過頭來,扯著半邊的嘴角笑得愉快又憐惜,那究竟是在同情Erik或者可憐他自己。

「Mein Schatz,Erik。」Charles用他那昏沉沉的笑音說,「拜託,別提了。」

然後他輕握他們交纏的手指一下,便又闔上眼睛睡過去了。Erik花了太多空間思考他們交談的內容,導致他一直到Charles開始沉沉呼吸時,才意識到他開口說了德文。

我的財產、我的寶藏、我的珍寶、我的、我的、我的、我親愛的。

我親愛的。

Erik起身俯身,親吻Charles裸露在蒼白燈光下的額頭,久久沒有移開顫抖的唇瓣。



諸如此類髖關節置換手術,通常情況下Charles應該隔天就能夠下床嘗試行走;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其他傷勢讓他在床上躺了半週,才在Erik和拐杖的支撐下離開床鋪。然後他向他們提出回莊園休養的要求,畢竟必要的話,他有絕對足夠的經濟能力組織一個醫療團隊在那裡待命,Erik找不出理由反對。

他每天花大半時間照護Charles的起居,陪他做復健,練習使用柺杖;並承受Charles偶爾的暴躁態度。這不奇怪,而Erik也早有心理準備,Charles有著高度的傲慢和自尊,他慣於操控身邊所有事物使其盡善盡美,如今連行走都無法自如並且需要忍耐浪潮般疼痛,一切自然不可能等同往日。

Erik變得安靜寡言。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契機,他沒有忘記他和Charles在醫院裡的對話,他也沒有打消必須讓對方從這一切混亂中脫身的念頭;只是他明白此時最重要的是讓Charles健康起來,讓他健康、強大到足以再次撐起自己的重量行走。然後Erik便只剩下另外一條路要走,另外一件該做的事必須做。

一個半月以後,Charles已經可以捨棄拐杖自主行走;只是麻煩處在於,他們總是找不到究竟他的關節或者其他地方出了什麼問題,造成他的腿偶爾仍然會出現間歇性跛行。Charles對此相當沮喪,Raven送了一把漂亮的銀柄手杖給他,半是真心半是安慰地表示那讓他看起來非常紳士和討人喜歡。這沒真的讓他開心起來,直到Erik拿那把東西去絆倒剛走進房間的Alex,Charles才完全地被逗樂了。

Charles再度對他的長輩敞開書房的門,Erik私底下再度針對這點對他投以抱怨,Charles心情好時就拿手杖輕抽Erik的腿,心情不好就和他爭論,有時制止他往下說,有時較真地和他大吵起來。

Erik對此一直沒有認真發火,直到某天他在替Charles整理信件時,看見了哥倫比亞大學寄來的函書。他坐在桌子後面把整封信給讀完,喝完了桌上那杯咖啡,然後拿著當天的整疊信件到書房去。

Charles在那裡,坐在一張沙發裡讀書。他聞聲抬眼看見Erik,伸手接過他遞來的信件。在Charles一封一封翻閱那些信箋,停頓在哥倫比亞大學那封時,Erik說話了。

「我讀過那封信了,Charles。」

Charles維持著垂頭的姿勢幾秒鐘,抬起頭時滿面的憤慨和不認同。心情不好的日子。Erik想。

「你擅自拆閱我的私人信件?」Charles驚訝地問,但Erik能從他語氣中聽出一點惱羞成怒。

「是又怎麼樣?你要哭鼻子向誰告狀嗎?」Erik嘲諷道,「你打算什麼時候才打算告訴我,你不去讀大學了?」

Charles坐在那裡瞪著Erik,接著他一瞬間又軟化了。

「你知道嗎,」他僵聲道,把臉垂回書頁裡。「我不跟你吵。」

是的,你得跟我吵。Erik想。

「你得停下做這些事,Charles,你知道它們會害死你。」Erik說。

「我們已經針對這項議題進行太多次的討論了,」Charles不樂意地從書裡仰起頭來,他並沒有注視Erik,只是揉了揉鼻梁。「如果你不介意.........」

「我介意,」Erik挑戰般地說,Charles終於氣惱地投來視線,而這正是他想要的。「你說過我是你的顧問,我有義務告訴你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真的?」Charles笑了一聲,還不到尖刻的程度但以他的性子來說已經太過嚴峻。「那你為什麼不去、只管做好你的工作呢,Erik?」

他能看出Charles正在後悔自己說出口的話和表達出來的情緒,他永遠不願意在Erik面前表現得太年輕即便事實如此;但是老天啊他是這麼年輕,Erik想,他生長在這樣的地方卻有那麼純粹的心靈,而這一切怎麼能以如此形式被踐踏在地。

「你該讀你的遺傳學,」Erik一字一字地說,「你該讀完大學,讀完研究所,讀完博士,然後穿著你那些愚蠢的羊毛衫在學校裡面教書,直到你老得教不動為止,Charles。」

Charles的胸膛在他的視線裡上下起伏,他望著自己的目光幾乎是震怒而譴責的。這並非Erik第一次看到他發怒,但仍像初次發生般造成同等震撼的情感。

「停下,」Charles警告他,聲音仍在徒勞維持理智的平穩。「別再說了。」

「如果我說我不呢?」

而Charles爆發了。那跡象微乎其微,他沒拿手裡那本書扔砸Erik,也沒有重重去搥他柔軟的沙發扶手,但Erik卻明確地聽見什麼在空氣中斷裂開來的聲音。

「你以為、你以為我不想?」Charles提高了聲音,因為憤怒而失去他流暢的表達能力。「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做些總要有人受傷的勾當,然後看著你們、看著我自己的手沾滿血腥?你以為我不想要把書讀完?」

「那就去做!」Erik也跟著大吼起來,而Charles終於扔下了那本該死的書。

「我不能!」Charles咆哮,脹紅了整張臉。「該死的!Erik,我得告訴你多少次我不能?」

Erik並沒有退縮,但他暫時停止了逼迫Charles,好讓對方找回呼吸的方式。他們安靜了幾秒鐘時間,直勾勾地用顫動的眼珠瞪著彼此。

「你必須明白,」終於Charles說,語氣煩躁急切。「我告訴過你,我們是一個家庭,這已經是世世代代的事情了,我有義務照顧我父親留下來的這個家庭。想想Alex和Sean,還有其他人,如果這個家庭不在了,他們該往哪裡去?」

「為什麼你不想想你自己呢,Charles?」

「如果沒有這個家庭,」Charles忽略了Erik的問題,「想想你現在會在哪裡,Erik。」

而這真是個真實而殘酷的結論。Charles明白,Erik也了然於心,但他倆仍然無法不感覺悔恨和憤怒。於是Erik掉頭就走,而Charles在身後喊住他。他永遠都會喊住他,而Erik永遠都會回頭。

Charles就那麼陷在他華麗的皮質沙發裡,下巴埋在襯衫領子裡而套著灰色西裝褲的雙腿開展著垂在椅外,他看起來累得像個天真的孩子,也像個睿智的老者。

「是的,Charles?」他尖酸地詢問,那句子迎頭擊中Charles,讓他彷彿感覺疼痛地偏了偏腦袋,闔上眼睛輕皺起眉頭。

「過來這裡。」Charles輕聲說,像怕弄痛了身體的哪個部位。

Erik縮了縮下顎,轉身走過半個房間,在沙發前站定。Charles挑起眼然後緩慢地朝地面垂下,Erik理解他的意思,嘆了口氣後半跪在沙發前,Charles仍維持著那個懶洋洋的姿勢,手掌垂在椅扶之外。

「然後你該吻我。」他說,Erik嗤笑出聲。

「我說過你想都別想,Charles。」

他探出那只鑲著指環的手掌撫上Erik的臉龐,指稍輕輕劃過他冒著細鬍的顎線。

「不是這樣,我的朋友,」他疲倦而耐心地說,「你該吻我的嘴唇。」

Erik像看著什麼駭人猛獸般看著他。

「為什麼?」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支離破碎,而Charles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切。

「因為我知道你想。」

而你又是從何、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Charles仍在太近的距離內望著他,似乎不打算再針對這個部分作出任何發言;他眼裡沒有嘲笑戲謔、沒有了然於心、沒有憐憫施捨;他眼裡只有Erik。

Erik欺身上去的速度和力道把Charles整個撞進沙發深處。那遠比他想像的要更好,Charles的嘴唇柔軟而舌尖倔強,就像他整個人格一般令Erik著迷,他從椅裡撈住Charles的後腰,將他更好地貼往自己的胸膛,而對方的手臂纏上了他的頸背,擱在Erik身體兩側的腿也緊緊地將他挾在這個完美的位置。這個吻很好,但只持續了相當短的時間,因為他倆都仍因為幾分鐘前的爭執心如擂鼓呼吸促亂,不得不分開來換氣。

這會毀了一切。Erik在他將臉埋在Charles頸旁時狂亂地想。他花費長久時間埋藏這一切就為了順理成章地陪伴在Charles身邊,而為了拉長這個時間線他什麼事都能做;除了這個,他偏偏就做了這個。

然後Charles輕輕地扯了扯他後腦的頭髮,親暱而不帶攻擊性地,Erik順著那個動作從他頸項間抽身。他的朋友靠在椅背裡微笑,如果不是見過Charles和女孩們從容地調情說笑,Erik會說那個笑容幾乎是羞澀的。

這會毀了一切,Erik再度想,而這正是他守候已久的契機。



Erik甚至無須打包行李。事實如此,他並沒有太多需要帶走的東西,而唯一想要帶走的卻非得留在身後。

他在深夜出行,穿越安靜的大宅;他清楚知道Alex和Sean換班的時間,所以一路上並沒有碰到什麼阻礙,順利地到達門廳。

這時頭頂的燈亮了。

Erik轉頭,Charles拄著手杖,倚靠在他五步外的一個門框上,他身著睡袍,整個人看上去是一團糟的疲倦。這使Erik瞬間想起約翰去世的那個早晨,那不過數月前的事,感覺上卻已經如此遙不可及。

「你要去哪裡?」他聲音沙啞地問,Erik想他是否又在那間陽光室的沙發上讀書讀到睡著了,那對他的髖關節實在不好。

「廚房。」他隨口回應,Charles皺起眉頭。

「那在反方向的位置。」

Erik不能再多聽他說話,不能關心他的關節更多,不能看著他剛睡醒的樣子;他實在不該碰見Charles。於是他伸手去拉門把,大跨步走了出去。他能聽見Charles撐著手杖追過來的雜亂步音,但他知道他追不上自己。當然他追不上,打從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是如此。

「Erik!」

唯一的優勢是如此,他現在知道了Erik的名字,他知道怎麼讓自己停下腳步。Charles永遠都會喊住他,而Erik永遠都會回頭。

他回頭,Charles跛行著在他幾步外停下了。他在喘息,夜色使他的臉龐蒼白。

「拜託,」Charles的聲音在發顫,「拜託,不管這是為了什麼,不管我做了什麼、」

「你什麼都沒做,Charles。」Erik漠然地說,或者他希望自己聽上去漠然。

「那為什麼?」Charles迫切地問,「為什麼,Erik?」

為什麼?

Erik不會這麼問,太多事情沒有一個答案。為什麼他的父母會死,為什麼約翰會死,為什麼Azazel會死,為什麼他會遇見Charles,為什麼Charles會遇見他,為什麼Charles選擇了他,又為什麼他選擇了Charles。

他只能一件一件地去完成眼前的事,然後企求彼方會有個解答守候。

「我不再為你工作了,」Erik平鋪直述地說,「從現在開始,我不再和你的家族有任何一點的牽連,你明白嗎?」

Charles像看著什麼瘋狂的事物般,神色滿是驚恐和不可置信。

「但我以為、」他說,聲音突兀地收斷幾秒,並焦慮地囓咬下唇。「我以為我們想要相同的東西。」

Erik定定地看著他幾秒,確認自己記住了Charles所有枝節末微的神色與表現,因為此時此刻它們是完全屬於Erik的。

「再見,Charles。」然後他說。

「我需要你在我身邊,我們、」Charles急切地喊,他撐著那根該死的手杖一跛一跛地走近過來。「我們就像兄弟,你和我。」

Erik笑了,只因為除此之外他實在不知道還能做出什麼表情。他唯一一個真正像是兄弟的對象死在自己手中,而Charles竟膽敢如此自稱。他開始想那個吻,Charles說『因為我知道你想』而非『因為我想』;Erik問自己,那是否會是一種將自己留在身邊的手段。像他如往常般將自己操弄於掌心。某個方面他相信Charles是殘忍的,好像他只要拋出那麼一點希望,那麼一點溫柔曖昧,自己就會永遠守候在此一般。

而Erik該死地的確如此。

「我不是你的兄弟。」他彷彿將句子自齒牙之間咬碎啐出,而Charles的神色在他眼裡顯得蒼白軟弱。「我永遠也不會是。」

他傷了Charles的心,Erik明白,徹徹底底地。但那因為Charles什麼都不明白,徹徹底底地。

我如此愛你,看在上帝的份上。Erik想,但除此之外他和Charles同樣一無所知。

他有該做的事。他知道自己必須離開。



Erik回到了那個骯髒混亂、沒有一點美好元素存留的街區。他把自己扔在因為不通風已經滿是霉味的房間裡,模糊地想Azazel似乎始終沒有動用過這裡,他是否在等候自己總有一天回到這個世界。沉沉入睡以前,他模糊地不去想鄰室已經不會再有一絲響動。

隔天早晨他離開屋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銀行開戶。

Erik不信任銀行,事實上他不信任自己以外的大部分事物,但這是唯一選擇。他把Charles不只一次給自己的那些高額支票全放進銀行戶頭裡,身上僅餘下足夠用的紙鈔。

然後Erik去租車。他要了一台三年份的黑色福特休旅車,靈敏耐用,並且不顯眼。他開著那輛車在半個紐約市打轉,從靠著拳頭認識、口風密得像膠封的舊識那裡拎來了一包器材;接著他的車只停了四個點,每個點停留二十分鐘上下。

他在下午五點之前,用四個名字租下了四間房子,其中沒有一個是真的。

大半是未經裝潢的空屋,裡頭除了他帶進去的床墊外什麼也沒有。Erik以此結束了今天的工作,他把車停在離自己公寓有段距離的地方,徒步回去。有鑑於之後也許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好好的睡上了一覺。

隔天Erik收拾好基本必需品離開住處,繞到街角的雜貨店去買足了一周份的食物,駕著車到了其中一間屋子。然後Erik坐在窗邊的一把椅子上,窗簾很好地隱蔽了他大半邊身子,他從那袋器材裡拿出了軍用望遠鏡,視線投往對街正面一間公寓。他把望遠鏡架往雙眼,視野在焦距調整間模糊又轉為清晰,那側的窗邊同樣坐著一個男人。

Erik就這麼看著Sebastian Shaw超過六個鐘頭,期間只有去洗手間或者啃咬吐司時轉開了眼睛。

這樣的工作需要高度耐心和大量體力,Erik兩者不缺,他幾乎沒有分心去想過其他事或其他人;只有在進行一些生存下來必須進行的活動諸如進食和睡眠時,他才會想起Charles。Erik沒有阻止自己去想他,因為那讓他吃得更多睡得更沉,精神能在緊繃與安穩中找到平衡點,他需要這些。

Erik在那間屋子裡待了整整七個日夜,確認自己已經把Shaw和他過多的守備們的作息摸出大致輪廓,才轉往下一棟屋子。多虧Azazel的訊息,他知道Shaw會出沒在哪些地方。

Erik花了四周多一些,才把Shaw的四個辦公處觀察完畢。他看上了西街那棟老公寓,不醒目,有個基本乏人問津的防火梯和狹窄的防火巷;天知道Azazel怎麼找到那裡的,Shaw也只有在周四和周六會過去。Erik在一個飄雨的周三下午進入那道防火巷,氣溫驟降上司又不在,那些壯碩的羅馬尼亞人都到對街的咖啡店去閒聊了。Erik扯下掛在半空的防火梯一路爬到四樓,小心地旋開了窗鎖,進入那間辦公室。

五分鐘以後他出來,從防火巷的另一端離開,沒人注意他來過。

周四他再度來到那間辦公室,是早晨的事,Shaw總是準時地在十點到達,於是Erik便站在樓下等候。那輛眼熟的梅賽迪斯駛來在街旁停下時,Erik讓自己顯得焦慮不安,而這大概有三分之一是真的。

Shaw下車了,身邊迴繞著他的打手們,他看見Erik,神色是不很造作的驚訝。

「Erik,」他低柔地喊,扯起了一道笑意。「我能幫上你什麼嗎?」

不只是自己的名字,他想必也知道了Erik避離Charles的事情,這很好。

「Charles Xavier是個蠢貨。」Erik粗魯地回答他,「我想能幫上你的會是我。」

Erik看得出Shaw在思考,他狀似不經意地用視線掃過Erik的臉和整個身體。

「我相信你不久前永遠地失去了一個朋友,」Shaw緩慢地說,像是希望這句話能像把銳利刀鋒滯緩地拖過Erik的皮膚。「這不困擾你嗎?」

Erik在此確認了兩件事:確實是Shaw派人來襲擊他們的車子,以及會找上Azazel不因為他在這行格外出色,單純因為他是Erik的朋友。

但這都不重要了。

你比你以為的更有用處,Lehnsherr,約翰在他耳畔輕聲低訴。只要你能不這麼感情用事。

「我沒有朋友。」Erik平靜地告訴他,「但我不介意交上一個。」

Shaw笑了,看不出是欣賞或者嘲弄,他朝他的部下歪了歪腦袋,他們就走上來徹徹底底地搜了Erik全身,甚至拿走了他口袋裡的車鑰匙。

「原諒他們的謹慎,Erik,」Shaw說,指使保鑣們到對街去喝咖啡,示意Erik跟著自己上樓。「或者我該叫你Magneto?」

Erik笑起來,單純因為這太容易,而這也逗笑了一無所知的Shaw。

Erik沒有馬上動手,沒有。他讓Shaw在自己身後關上門,在他那張昂貴的楓木桌子後面坐下,並像個王者般擺手要Erik也自己找張椅子坐。他沒有馬上動手,他在桌子正前方的扶手椅裡落座,交跨起雙腿直視著對方。

「所以,」Shaw張開雙臂微笑,「你有些資訊給我?」

「事實上我的確有。」Erik說,靠著他的椅背望向窗外,對街有扇半開的窗戶正翻飛著窗簾,他轉回視線。「這一個多月來我有上百次機會能殺掉你。我有一把非常好的狙擊槍,而你不會想要懷疑我接受過最優秀的使用指導。」

Shaw稍稍歛起笑容,但他並沒有困擾或者不悅的神色。還沒有。Erik彎身,將手探往扶手椅底部,一陣膠帶撕扯的聲音過後,他掌裡多了一把槍。現在Shaw看起來相當不鎮定了。

「你知道為什麼我沒有這麼做嗎?」Erik撫弄著槍身繼續說,他知道Shaw正將手探往書桌抽屜,但那無所謂。

「別傻了,Erik。」Shaw嗤笑道,「這麼做毫無意義,Charles如你所說就是個蠢貨,他不適合坐在那個位子上。」

然後他無預警地從桌底掏出手槍來,朝Erik扣下扳機。

室內寂靜無聲。Erik筆直地望進Shaw驚慌的眼裡。

「我把子彈拿走了,」Shaw迅速滑著他的高背椅到身後的櫥櫃,手臂探往一只花瓶內部。「那把也是。」

場面於是僵持住了,Shaw瞪著Erik,猜測他的下一步。

「關於Charles的那個部分,我沒說錯,你也沒說錯,他的確不適合坐在那個位子上。」Erik起身,稍稍靠近桌前而Shaw退縮了。「所以這是你和我之間的事。」

Erik用空著的那隻手去拿起桌上的電話話筒,按了三個鍵鈕以後等了幾秒直到對端傳來應答聲,再掛斷。然後他朝Shaw的腹部開了一槍。他沒有加滅音器,槍響悶聲迴盪在老舊的建物內,Shaw吼叫著從椅上翻滾在地。

Erik繞過桌子,看著他俯臥著掙扎前行,血流漫在木頭地板上。他踩著Shaw的肩膀,硬是將他翻過身來面對自己。

「看著我。」Erik沉聲道,Shaw顫動著眼珠投來混亂視線。「如果你不看著我那有什麼樂趣呢?」

下一秒他將子彈送進Shaw腦門,準確且毫無遲疑地。

接下來的三分鐘Erik有很多工作,逃跑不是其中一項。他戴上了手套,將Shaw落在地面的手槍拿起來,往彈匣裡填滿了子彈。他用那把槍朝牆面開了兩發火,然後深吸一口氣,往自己的肩膀跟腿射了第三和第四槍。

他倒臥在地漫流著出血時,聽見了警笛聲遙遙逼近,Erik閉上眼睛。



Erik被送進了醫院,急救過後在病床上躺了好一段時間,他的單人病房門口總有兩個警官站崗。Erik對所有來盤問他的警察都給出了一模一樣的說詞:是的,他射殺了Sebastian Shaw,就在他們兩一言不和,對方向他開槍過後。他將整件事說得像場金錢糾紛,沒提及任何關於Charles以及Azazel的事。

事實上Erik已經傾力做得盡善盡美了。若是這整件事更早一點發生,他或者能用少年法來替自己開脫。但現在他已經不去考慮那麼多了,他甚至拒絕和司法系統指派給他的公設律師交談。

Erik覺得疲倦,於是他只是吃、睡、感覺疼痛,再用剩餘的力氣想念Charles。他想念Charles到渾身都痛的程度,而他們給了他更多的止痛藥。

那個深夜他掙扎著從一個有槍有血的夢裡醒過來,半張臉沉在枕邊望著自己垂在被單上月光下的手掌時,他聽見門外有壓低的對話聲。Erik幾乎是立刻就拔下自己手背上的點滴針頭掐在掌心裡,即便他的視線仍然朦朧如月光;門外的對話聲持續了幾秒,接著是兩雙厚重鞋底踩踏著醫院膠質地板遠去的聲音。Erik盯著病房門扉,他看著那門滑開,一個影子走了進來。

來人很小心,腳步低微且沒打開燈;Erik出汗的掌心反握著針頭,直到對方的臉孔暴露在月光下,他才鬆了鬆那力道。

「警探。」他開口,聲音明顯嚇了沒預料他醒著的對方一跳。

「渾蛋。」Moira煩亂地說了這麼一個髒字權當招呼,然後她在床邊的椅上坐下。

「有鑑於妳支開了門口的一雙愛鳥,我指望這是個好消息。」Erik啞聲道,「或者妳是來殺我的?」

「非常吸引人的提議。」Moira兇惡地回應,然後她瞪著Erik,頓了太長的一段無聲空檔。「但我欠Charles一次。」

「欠著吧。」Erik斷然道,「這跟他毫無關聯。」

Moira驚訝的神色只出現了幾秒。

「他找了我好幾次,想要自己過來,我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她說,「你看過他發脾氣嗎?老天那真是.........」

Erik對此真心微笑了,這也讓Moira緊繃的神色稍稍鬆緩下來。她先是把一張名片樣子的東西拿出來,然後側首去解開自己的槍套,把配槍跟紙片一起放在床單上,Erik和她對望著。

「我們有兩個選項,我想。」Moira說,「這是紐約最好的律師之一的名片,Charles要我交給你的,只要你願意打個電話過去,他願意全額負擔這筆費用。很可恥地我必須說,也許你能全身而退。」

「另外一個呢?」

「你擊昏我,搶走我的配槍,從醫院逃走就此消聲匿跡。」Moira緊張一笑,「當然,我個人偏好前者。」

Erik坐在那裡,好一段時間沒有給出回應。

「他好嗎?」他說,Moira困惑地皺眉。「我是說Charles。」

「精神緊張得像隻實驗室老鼠,多虧你。」Moira瞥了房門一眼。「我們沒有太多時間,Erik。」

「妳知道我的父母是怎麼死的嗎,警探?」Erik的聲音拉回了她的視線,他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對她提這種他沒對其他人說過的話,但他得說。「他們在路上碰到搶劫,可是那個對他們開槍的搶匪始終沒有被定罪,只因為他處於吸毒的心神喪失狀態。」

Moira一臉不解,用一種過於驚恐和疑惑的目光盯著他,彷彿也質疑起Erik的精神狀態。

「那個男人叫湯姆,我想。前年我找到他而且殺了他,沒有任何人在乎。」Erik安靜地說。「我相信你得為你做的事情付出代價,湯姆殺了我的父母,他得死,Shaw傷害了Charles和其他人,他得死,而我也同樣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Moira臉上的疑惑消失了,她轉以一種凜然透徹,條子專用的那種煩人表情盯著Erik。

「你明白假若參雜了復仇因素,正當防衛在法律上就站不住腳吧?」Moira說,「我是說,你朝自己開了兩槍,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Erik樂見Moira遠比他以為的要聰明。

「我會去坐牢,如果這必要的話。」

Moira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門上的輕聲敲擊讓他倆都吃了一驚,Erik沒看出Moira是嚇得跳起來或者她本來就打算站起身。

「我得走了。」她匆匆說,但動作遲疑地把配槍和名片收起。

Erik打算再睡一會兒,歪著腦袋閉上眼前,Moira又喊了他一聲。她站在房門和病床的中間,姿態煩亂但不知為何讓Erik頓時產生了親近感。他實在沒必要這麼討厭她,儘管她包括職業選擇在內集結了一切Erik應該討厭的元素。

「我知道那兩槍出自你手。」她強硬地說,Erik只是點頭。「但我會確保其他人不知道。」

「我欠妳一次。」

「你欠我一次。」

然後她就離開得像沒來過,Erik陷入沉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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