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麵包樹千秋

[XMFC] You've Got a Call-上

Charles甫進入那座他再熟悉不過的大宅,就察覺到一些細緻又難以忽略的改變。大部分起居間和走道的地毯都被收起,他的臥室從二樓被移到了一樓。Charles可以輕易地讓輪椅滾過毫無阻礙的原木地板,進入他那被重新布置過的臥房。

Hank選擇這個房間的原因顯而易見,距離外門不遠而且沒有阻礙,位置就在Charles的書房正後方,房內有巨大落地窗,面臨著屋後一片傾斜並且沒有遮蔽物的廣闊草坪,居高臨下,絕佳的戰略位置。Charles諷刺地想,他完全可以拿把槍端坐在他的輪椅裡,輕鬆地射殺每一頭進入那片草坪的鹿(或者更凶狠的東西),並在那鹿(或者更凶狠的東西)想衝上來撞破窗子之前駕著輪椅奪門而出。他幾乎要覺得這是選擇這間房間的所有人的想法。

那地方成為他的新臥室之前,曾經是閒置著的客房,再之後,是Erik的臥房。

現在他叫自己Magneto了。Charles想,就像適應這個新房間,這個被改變過的老房子,和這具彷彿不屬於自己的麻木軀體,他得花費長久的時間才能吞嚥下那個鐵砂般拗口的詞彙再順利吐出。

「Professor。」有人在門邊輕喊,Charles回頭去看,以毛茸茸的Hank為首,孩子們站在門邊望著他。他們是如此年輕而憂心忡忡,讓Charles幾乎遺忘了其實自己也是如此。

現在他們叫自己Professor X了。

「現在,」Charles用唇角撐起那稱呼的重量,他拍了拍椅扶微笑起來。「誰想喝杯茶?」

Sean先跟著咧開了嘴,而後那笑意在其他人臉上漣漪般擴散開來,Charles溫和地巡視著他們的臉龐。

那些曾經喊他Charles的人,如今都已不在。



晚飯過後,Charles禮貌地拒絕了Hank提出也許需要人在浴室裡幫他一把的委婉建議。大部分他的衣物都已經從樓上被搬動下來,放進他正面對著的大衣櫃裡,Charles笨拙地從輪椅上傾身,抓了幾件襯衫和貼身衣褲往後方的床鋪扔,就在要關上櫃門時的一個抬頭,他看見了擱在頂格的東西。

那並非Charles熟悉的物件,因此起初幾秒他漫不經心地擦過視線,意會過來以後,他直直盯著那只微微露出半截陳舊皮色和把手,以長途旅行來說太小,以短途旅行來說又太大的皮箱。

當然。

Charles告訴自己。

當然那個人的皮箱仍在。那天他們滿懷雄心熱血,只有前瞻沒有後顧地離開此處,絲毫沒考慮到也許不會再回來。誰能想到呢。

那皮箱並非、已非是他觸手可及的高度,於是Charles只是安靜地關上了衣櫃門扇。

他已經年長得無須憂心衣櫥裡的怪獸,但毫不意外地,那一晚他警覺而疲倦地注視著櫃門,感覺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如此陌生,始終沒能睡好。



孩子們的長久居留意味著,他們必須把打理屋子的幫傭數量降到最低,以避免各種可能發生的口風不牢和眼線風險。但威徹斯特老宅歷史悠長,而且越長越使它形同活物,不時就要像個老人般咳咳喘喘,漏點水掉點漆來獲取關心;因此當Alex自告奮勇要解決外牆落磚的問題時,Charles像個驕傲的父親看著他的兒子那般,目送Alex捲起衣袖俐落地爬上長梯。他不時低頭確認Charles輪椅的位置夠遠夠安全,才從牆頭扔下一些碎磚和藤蔓,他告訴Charles,在入獄之前他曾經做過幾年泥水匠,搭過不少面牆。

「我有時會在底磚刻上名字,如果你有機會到加州的話.........」Alex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提起這種事般頓住了,「這有點蠢。」

然後他倉促地終止了話題,沉默而紮實地往磚頭上糊抹著水泥,泌著汗的臉上滿是靦腆和倔強。Charles難能聽他提起往事,事實上他難能聽大部分的變種人談論他們的過往(當然得排除掉自己毫無惡意且不經意地讀到的那些),他們帶著如此超前凡人的能力朝未來急速奔馳,以致於顯得過往如此模糊與不快。

「我會在香菸管上寫字,如果你有機會到書房的話。」Charles不想表露出失禮的好奇心,只漫不經心地這麼微笑道。「我想這也有點蠢。」

Alex低頭笑了,看來放鬆許多。然後他突然抓起一把藤蔓使勁扔出,植物從Charles身邊擦過飛往後方,筆直擊中替他們端了檸檬汁出來的Sean臉上。他尖叫著把整個端盤砸在草地上,一邊吐著因為大張開口吃進的草屑,怒吼著朝Alex奔去;而後者早從梯上跳下來大笑著逃開。

Charles看著他們的背影,感覺一陣溫暖的倦意緩浪般拍來。太陽很好地曬在身上,他蜷縮在地,身下是一塊紅白相間的大桌巾,擱在眼前不遠的手掌旁有塊汙漬,Charles仍記得那是多年前一場心血來潮的野餐上,Raven為了制止他連在大好春光下都為了期末考讀書,狠狠地往他手掌打了一記,鋼筆脫手飛出噴濺墨水造成的。但汙漬旁那手並不屬於Charles,指節分明修長,膚色溫潤健康,帶著勞動者才有的厚厚繭塊,以自然而優美的力道按在布上。順著那掌他看見手臂,順著手臂,他看見他以為的那個人。

Alex和Sean仍在不遠處大笑著,從喊聲聽來他們似乎玩起了某種球類運動,完全擱置了修牆的工作。但Charles想那也無所謂,Erik就在這裡,他總會照顧好一切。

「Erik!來加入我們,Sean踢得真爛!」Raven的聲音從遠方送來,笑聲毫無陰霾。Erik回應了些什麼,Charles太專注於想像他藍色的妹妹在豔陽下閃閃發光的模樣,以致於沒有聽清。孩子們遠遠數落了幾句『老頭子』或者『懦夫』之類的不堪字眼,尖叫著跑開。

Charles感覺得到自己正被注視著,以對方不知當事人有所意識的直接方式。他急切地想知道Erik以什麼樣的眼光看待自己,但仍無法控制地把臉半埋在手臂裡裝睡,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心跳沉得彷彿那隻距離不遠的手掌會透過地面感受到。

無預警地,他的髮梢被輕輕拉扯。Charles緊閉著眼,理應看不見任何動作,但他為何清楚看見自己某撮髮絲正被Erik纏繞上指節,圈圈環繞,像要密密縫進皮膚底層。他明明覺得好笑,卻因為這樣的動作毫無徵兆地掉了眼淚,溫熱水珠一脫離眼眶就涼涼地沾濕臉頰手臂,在下方布面上打出暗色圓漬。明白了那樣的痕跡在如此日曬下不用多久就會消失無蹤,更加感覺寂寞地、他放心地背著那人流淚。

但為什麼。

Charles睜開眼睛,手掌因為成拳托著臉頰隱隱發痠。他想必沒有打盹太久,Alex仍高高站在梯頂,捲髮上纏著幾根草莖的Sean正在梯下幫他遞工具。他試著辨清何處是現實和夢境的轉捩點,又或者這其實是個回憶;Charles的眼眶乾澀,而身邊沒有桌巾,沒有他的妹妹,沒有Erik。只有他和他的輪椅,還有一個愚弄了自己的過度進化大腦。

Charles在Sean的幫助下把那些滾了一地的玻璃杯撿起,擱在膝上,駛著輪椅往屋裡去。走道上碰見了Hank,他正站在一張小桌旁講電話,看著靠近的Charles,朝話筒吐出的語氣禮貌而困惑。

「不,我想我們不需要,是、是的。」Hank按住話筒對Charles低聲說:「是賣大英百科全書的推銷員。」

「我已經有一套了。」

「我們已經有一套了,是的、但.........好的,稍等一下。」Hank頗感困擾地又放低了話筒,喚住正要離去的Charles。

「教授,這位Mr. Darkholme說他相當確定你少了第五冊。」

Charles將輪椅煞得太急,險些讓杯子從腿上飛射出去。他在通道上甩出一個弧度優美的迴轉,急駛到詫異地盯著自己看的Hank身邊。

「謝謝你,Hank,這提醒了我的確少了一冊。」他接過話筒,「你能幫我把這些杯子拿到廚房去嗎?我想外頭需要一點檸檬汁。」

Hank一頭霧水地走了,Charles將聽筒湊近耳朵。

『Mr. Xavier?』對端的男聲平板,帶著厚重口音,不甚悅耳。『很抱歉提醒您,但您擁有的大英百科全書第五冊在您十五歲那年被燒掉了,沒錯吧?』

「沒錯,拜妳所賜,Raven。」Charles不自覺地牽起唇角,「現在妳又是什麼人的樣子了?」

話筒對端傳來男人沉沉的笑音,然後漸漸減弱以後又增強化作他熟悉的年輕女聲。

『我不知道,某個剛經過電話亭的傢伙。』他的妹妹笑道,嗓音沙沙作響,電話似乎來自相當遠的地方。『你好嗎,哥哥?』

「比妳打來之前好了,謝謝。」Charles真心地說,往廚房覷了一眼,那裡傳來洗刷杯子的輕微聲響。「妳好嗎?妳在哪裡?」

『在慕尼黑,大概。說真的,靠著Azazel移動,我老是搞不清楚自己現在在哪裡.........噢、我是不是不該告訴你這些?』Raven故作驚訝地噓聲道,以令人寬慰的溫度輕聲發笑。『管他的,你總是能找到我們在哪裡,就算我一個字也沒說。』

「我永遠不會傷害妳,」或者Erik。他模糊想起那緊纏著自己髮絲的手指,沉默地張著口猶豫了幾秒,遲疑的結果導致他把緊接著所有幾欲傾瀉的句子全吞滾進喉頭。「妳知道的。」

『我知道。』Raven收起了笑意,但聲音益加柔軟。『有時我寧可你那麼做,也不要你因此受傷,Charles。』

Charles真想摟住他的妹妹。

「我非常想念妳。」

『我想念你更.........』Raven的語尾淡去,似乎是分神把話筒拿開了一點,他聽見對端傳來敲擊的聲響。Charles聽得出來源,電話亭外等候的人總是用這種催促的力道扣擊玻璃門。『狗屎,他回來了,嘿、等一下.........』

『妳在和誰說話?』

另一道嗓音筆直送進Charles的耳朵,讓他差點鬆手弄掉了話筒。Erik聽上去沒有不悅,只是漫不經心地表達困惑。噢老天,他真該問他們到慕尼黑做什麼,他真想知道他們在慕尼黑做什麼。

『只是我的律師,你知道,我們得討論一下信託基金的事。』

彼端的Raven若無其事地說。Charles先是無法理解她為什麼得說謊,接著試圖理解她為什麼得說謊,然後為她必須得說謊感覺惋惜。聽筒對端好一陣子沉默得令人頭皮發麻。

『長話短說。』Erik似乎接受了這個答案,門扇軋聲響動,又過了幾秒以後Raven才輕聲嘆氣。

『好,我得走了。』她語帶遺憾地說。

「妳會再打給我嗎?」Charles殷切地問,Raven低聲笑起來。

『待在電話旁邊,Charles。』

然後她的嗓音和雜訊同時中斷,短暫銜接起的交集又清脆地鬆脫開來。Charles明知她也許正奔出電話亭,朝著等待的Erik而去,短時間內不會再打來;仍然滿懷希望地在走道上流連了一會兒,並在Hank終於捧著檸檬汁出來,狐疑地問他:「一切都還好嗎?」時,幾乎要說服自己地回應他:「是,一切都會很好。」



關於Raven所說,Charles總是知道他們在那裡這一點其實不全是真的。

抹去了Moira的記憶意味著他們失去了使用Cerebro的權限,Charles必須遺憾地承認他的能力幅員並沒有大到能掃描整個歐洲,準確一點說,也許連半個紐約市也做不到。幸運地是他們雖然沒有那台機器卻有發明者,Hank很快開始著手建造全新的Cerebro,老宅底部巨大的、Charles繼父杞人憂天的核彈避難室給了他們一個好的開始。Hank如此忙於規劃一切,以至於沒有發現Charles一邊在竄改來施工的建築工人記憶同時,也讓他們在屋子裡幾乎每一個房間都裝置了一台電話。

待在電話旁邊。

他想就像沒必要讓一般人被Hank藍色的外表嚇壞一樣,他也完全無須讓孩子們因為自己的迷惘和執著感到憂心。

第二通電話到來是一個禮拜以後的事,Charles正在書房裡,試圖教導Alex和Sean簡單的天文學。孩子們頑劣地告訴Charles他們樂意保持愚蠢,並幾次想用修補圍牆或者幫忙Hank為由逃課,Charles看著Sean渾身輻射出死亡般的疲倦,不禁心灰意冷地開始同意,或許不知道宇宙的奧妙或者人類的起源他們也能好好活下去。

然後窗邊小几上的電話驟響起來,Sean如獲大赦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嚷嚷著我來接地衝向電話;Charles大吃一驚,眼見已經失了先機,不得不朝他奮力擲出手裡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Sean結實地被那本書砸中背部,慘叫一聲後轟然倒下;Charles急急駕著輪椅來到他身邊,搶起了話筒按在胸前。

「天啊,Sean,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他關切地低下頭,「我發誓我只是想把書扔到那張桌上,你還好嗎?」

「有什麼東西剛斷了,」Sean氣若游絲地開口,「是我的脊椎嗎?請別告訴我是我的脊椎。」

「你會活下來的。」Charles毫無憐憫地說,「我想今天的課就到此為止吧。」

Sean看起來倒是很樂意挨了哥白尼一擊以後能真正逃離他,從地上爬起來和Alex喜孜孜地奔出房間。Charles確認了他們的腳步聲遠去,且Hank的思維仍遠在地下室以後,才將聽筒貼上耳朵,彼端傳來陣陣笑聲。

「我剛用一本四百多頁的精裝書打倒了所有想靠近這具電話的人。」Charles嘆道,「嗨,love。」

『我的英雄,』Raven按捺著笑意道。『還有嗨,你聽上去很好。』

「妳也是,聽起來清楚得多了。」

『因為我們在紐約。』Raven說,『在一間酒吧裡吃午餐,Erik只許我喝可樂,就跟你一樣,這真是不可理喻。』

Charles毫無困難地被逗樂了,半晌之間線路裡只充斥著他的笑聲,和Raven那端酒吧裡遙遠的喧嘩。

『Charles,』Raven低微而不確定地開口,『我讓你失望了嗎?』

「妳怎麼會這麼想?」Charles溫柔地問她。

『我不知道,因為我和你選擇了不同的東西?』Raven氣餒地嘆息,語調裡又帶著點窘迫的倔強。『你說過你對我有更高的期望。』

這些年輕人,Charles想,總是用各種顯而易見的問題追求他們亟欲用來滿足自己的答案。但又有什麼值得怪罪的呢?就像他總想揪著Erik的領子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們不是如此渴求於彼此的陪伴一樣,都是如此愚蠢而明顯的解答。

「我們是不同的人,Raven,所以我們選擇了不同的東西。」Charles緩慢地說,「妳從沒真讓我失望過,而明顯地,我也不總是正確的那一邊。」

『你想你做錯了嗎?』

他的妹妹毫不羞愧地裸著身子,在桌邊用鋒利的語氣指責他;而那天Charles倒進沙裡,才發現要Erik道歉和心碎是如此輕易的一件事,他承受自己拒絕話語的同時,藍綠色的眼睛像被折斷的竹莖,餘息尚存但隨時要死去。

Charles維持了幾秒的靜默。

「我不知道,親愛的,我還不知道。」他說,「希望我們都是對的。」

『跟我說再見,』Raven說,『我告訴他們我只是上個洗手間,馬上得回去了,可是我不想要每次都是我先掛掉電話。』

「再見。」Charles不樂意地照做了,他一邊想俯下身去撿那本被飛擲出去的書,一邊重新意識到如此不流暢的無力動作。他並不想要這樣,但幾個短促的喘息讓他心臟幾乎顫抖起來,變得衰老脆弱而充滿畏懼,話語衝口而出。「Raven,我........」

通話已經結束了。Charles握著話筒坐在那裡,模糊地回憶自己究竟打算對Raven說些什麼;我愛妳,我想妳,我希望妳回來,我覺得害怕,我不能走路了。

我感覺不到我的腿。

Charles把臉埋進右掌裡,沒擱下的話筒堅硬地抵在眉間。他一直那麼坐著很久很久,直到幾乎將他捲入深海的恐懼一如以往地退潮而去。



在Cerebro完工之前,Charles花很多時間寫他的論文。

他讓自己專注在這些只要靠著考據、思考與討論就能找到解答(並且坐著就能完成)的事物上,以期能短暫地自那幾乎無解的變種人事業中獲得喘息。而他發表在專業期刊上,關於變種進化的論文獲得空前絕後的社會關注,他想這跟他那總是在新聞畫面前一閃而過,盡可能摧毀所有鋼鐵製品的朋友有很大關係,他們看來完全沒辦法在Erik揉扁鏡頭之前好好給他拍上一張照片。

「我有粉絲了,」Charles在電話裡對Raven說,「他們不知道從哪裡弄到這個號碼,用相當委婉的方式說我應該帶著我的論文下地獄去。」

Raven大笑。

『你最初就不該公開那些東西,Charles,他們已經夠恨我們了。』她的妹妹說,『他們永遠不會在Alex射穿些什麼的時候鼓掌叫好,或者買給藍女孩一杯咖啡。』

「我會買咖啡給妳。」Charles虛弱地反駁。

『我的哥哥,總是這麼貼心。』Raven漫不經心地回應,『打開電視,我想他們又要嘗試給Erik拍照了。』

而他們的確如此。Charles扭開電鈕,在群聚的記者舉起攝影機和相機之前,新聞畫面就被一陣驚叫和劇烈的失訊雜點取代。

「妳知道,」Charles望著彷彿死去的電視機對著話筒說,「我希望Erik是知道自己正穿著一身可怕服裝才不願意入鏡,他總是把那些可憐的記者嚇得屁滾尿流。」

『你完全不明白,他還嘗試要讓我們都穿上那個顏色,』Raven的聲音遙遠而痛苦,正因為觀看電視而分著心。『謝天謝地,我從沒這麼慶幸過自己是裸體主義者。』

Raven接著又抱怨了幾句愛爾蘭的天氣,然後才掛了電話。電視螢幕已經恢復正常,髮型剛硬又油滑的男主播開始談起一隻位於愛荷華州,總用兩條腿走路的狗的新聞。Charles疏離地聽著他歡愉的語氣,心想這到底有什麼意義,Erik,和一條用後肢走路的狗;說來那能不能算是一種突變能力?

他們永遠也拍不到Erik的照片,除非能開發出一點金屬元素都沒有的相機,或者能在至少三公里外清晰取像的鏡頭。然後Charles又想,他若滾著身下這東西朝Erik而去,對方必定也能在甚遠的距離外感知道這一切,就如同Charles以往感知他一樣。

他仍記得那天傍晚。

他在他真正出現之前就感覺到了,穿越雜沓的車陣人群和雨水,一些焦慮愉悅和充滿欲望的思維,Erik就在那裡;站在馬路對端,一手收在外衣口袋裡,一手打著把可笑的紅色大傘。他的臉孔在鮮豔傘布下帶點微醺的泛紅,唇角撇低但眉頭鬆緩,周身散發出他特有的、不弛不緊的耐心和鬱結;他正散漫地梭巡著馬路,試圖找到空檔穿越雨天湍急的車流。

看看這雨我就不該答應送那些該死的小鬼到那間該死的電影院天知道Charles的討論會結束沒有噢他在那裡天知道他等了多久他穿那件襯衫真是好看噢狗屎他也許正在讀我的心嘿渾蛋好好開車別逼我扭碎你的引擎

Charles倚靠牆面站立,那地方屋簷太窄,探在外頭的鞋尖已經溽濕,但他絲毫不介懷,幾乎是歡快地望著Erik在一陣喇叭長鳴中朝自己跑來。

「不錯的傘。」Charles離開牆面站直,看著掩往自己頭頂的雨傘調侃道,Erik滿面無奈。

「如果你知道我經歷了怎麼樣的戰鬥才得到這東西,你就不會笑。」他示意Charles往前走,「雨下得太急,半個紐約市的人都在搶這把傘。」

「而你贏了。」

「而我贏了。」

他們一起放聲笑起來,幾個擦身而過的行人詫異地從傘下投來視線。

「你看起來不像會擔心弄濕身體的人,我的朋友。」Charles笑得太過火,晃出傘外的身子被貼得太緊的群眾連著撞了好幾下,他還沒來得及收起笑容,就被Erik握住肩膀拉回傘圓下方,然後他就一直把手擱在Charles肩上,力道自然又毫不踰矩。

「我的確不是。」Erik淺聲回應。但我不想你淋濕。

Charles繼續溫柔地收下灌進腦袋裡的情緒,某些方面來說他相當感謝Erik的想法強烈而直接,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專注在單一的這個思緒上,而不用去理會人群裡浪般不止歇的話語。

「所以,他們決定看什麼電影?」Charles問。

「某部可笑的愛情片,我不知道。」Erik諷刺地咧開嘴笑,低頭去看腕錶。「還有五分鐘開場,他們已經買好票了。」

Charles望著周遭一片龐大傘海,交通號誌在雨霧中發散著迷濛光芒,車陣蠕動滯緩。

「電影院在六個街口外,我不認為我們趕得上。」Charles猶豫地開口。

「是啊,我也是。」Erik的語氣飽含笑意,毫無惋惜。「那正是為什麼我堅持要你在這裡等,Charles。」

Charles驚愕地抬頭看他,Erik也欣然垂下眼迎接他的目光,兩個人二度在雨中大笑起來。

「好吧,很好,我想我們都過了會看愛情片的年紀了。」Charles親暱地用肩頭頂了頂Erik的上臂。「現在怎麼辦?吃晚餐可太早了。」

Erik微微一笑。

「我喜歡散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那大傘對兩個成年男人來說仍然不夠份量,即使已經貼靠在一起,他們的肩膀還是被雨水打得一片濕,而Charles剛結束完一場累人的討論會,最不想做的事理應就是在雨天的紐約擁擠街道穿行,他的腳甚至還在等候的過程中濕透了,只要一踩往地面襪子就能在鞋裡擠出水來。

但老天,他完全不介意和Erik就這麼走到康乃狄克州去。

「我知道一家餐廳,」Charles快樂地說,「離這裡有段距離,但我想等我們走到那裡大概也餓了,你說呢?」

Erik低下臉的模樣讓Charles覺得他隨時要親吻自己或者開口求婚了。如果他打算沒這麼做,Charles想,也許我會的。

「那很好。」

他的朋友溫聲回應,當然沒有做出任何瘋狂舉動,而Charles的衝動也在被理智拖延而遲疑的那一秒鐘消失殆盡。那令人頗為氣餒,但不至於失望,因為他們還是如此貼近彼此心臟地並行在一把傘下;Charles明白也許再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能像Erik,在各方面與他完全迥異又如此契合,無須言語傳達就能理解彼此。如同孩童在外玩鬧鎮日,太陽落山時朝著燃起炊煙的家奔去一般,他胸中充斥急切而滿足的情緒。

「我很高興你喜歡我的襯衫。」

他最後只開了這個笨拙的玩笑,Erik先是訝異地望著他,最後氣惱地把傘從Charles頭頂抽開,讓他必須尖叫著撞進Erik懷裡閃避豆大雨水,樂得後者大笑。

他仍記得那個時候,要感知到Erik,並且使他發笑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



那個早晨,Charles套上了他最好的一件毛呢休閒西裝,並在撫平胸口縐紋時想起Erik過去總嘲笑這件外套,完全無法理解一個家業殷實的大學教授為何在已經不是配給制的國度生活下,還必須穿著肘部有補丁的衣服。

他因為回想起這件往事腳步(或者應該說是椅輪)輕快,愉悅地在大門階梯上迎接了來客:他自牛津遠道而來的一位大學同窗,因為接下了匹茲堡大學的教職,在幾個禮拜前聯絡了Charles希望聚一聚。

Andrew Longman人如其姓,有著竹竿一樣又瘦又高的身材,他彎著腰辛苦地從計程車裡伸出腿時,Charles發出了他都不記得自己多久以前這麼大笑過的聲音。

「Andrew,最優秀的生物工程學者!」Charles正想將輪椅滾下Hank替他搭的坡道,他的學者朋友就急忙跑上階梯來,熱切地俯著身子握住他伸出來的手。

「別忙了,Charles,別忙。」Andrew難為情地說,將視線禮貌地放在Charles的臉而非他的腿上。「我很遺憾關於那場車禍的事,你還好嗎?」

他指的是那個Charles在電話裡告訴他的謊言。

「你瞧,至少我的腦袋功能完整。」Charles對他張開健全的雙臂。「不能更好了。」

「是,我讀過了你的論文。」Andrew有些憐憫地開口,大概也知道了他那些文章引發的社會動盪。「非常令人印象深刻,Charles,你一直是個有遠見的人。」

Charles在這時越過他的身子看見了正從計程車另外一側下來的女人,她身材纖細,裹在一件卡其色風衣裡,站在階下仰望著大宅,表情詫異而專注。

Andrew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輕輕啊了一聲。

「我很抱歉,Charles,」他低聲而快速地說,「那是我在大學聚會上認識的一個記者,她對你的論文非常感興趣,知道了我們是舊識而且最近要碰面,就堅持要一起來,如果這會給你造成困........

「嗨。」

女人的聲音在Andrew背後響起,於是他立刻收斷了句子,回頭露出尷尬的微笑。

「Charles,這是Mandy Watson,Mandy,這是Charles Xavier。」

女人有一頭褐髮和銳灰色眼睛、抹著過於豔麗的唇彩,以及、他們禮貌地握過手以後,Charles立刻失禮地探觸到的:有鑒於上個月Erik在通勤時間弄斷了喬治華盛頓大橋的部分吊纜,癱瘓了半個曼哈頓的交通;她可完全不贊成神愛變種人的觀點。

「我聽說過很多關於你的家族的事情,教授,但這真是驚人。」女人有很重的南方口音,她抬手一掃示意大宅建築宏偉,「希望你打理起來不會太辛苦。」

Charles從她對輪椅並不含蓄的注視中讀出了意有所指,而Andrew明顯也是,滿臉欲言又止的愁苦。Charles這位可憐的朋友與他完全相反,性格內向不擅交際,對自己絕頂聰明的腦袋和高大的身材都感到不自在,甚至到達惶恐羞愧的地步;這使Charles想起他那位正埋首於地底賣命工作的藍色科學家,並心起溫暖的憐憫。

「感謝上帝他們不只留下了這棟房子,還留下了讓我能雇一整支足球隊數量的傭人照料它的存款,所以完全無須擔心。」Charles好脾氣地說,「請進吧,屋裡比這裡舒適多了。」

Mandy阻止了Andrew要幫Charles推輪椅的動作,從自己隨身的大皮包裡掏出一台相機。

「教授,我希望你不介意拍張照片。」

Charles訝異地正要拒絕時,記者舉起那有如寶劍般的黑色機器,沒有一點遲疑地按下了快門。燦亮的閃光打亂了視野,他別開頭,好一陣子眼前都有揮之不去的白斑。Andrew的不悅情緒從輪椅後方送來,似乎終於被這無禮舉動激怒了,Charles正要做些制止時,聽見物品碎裂聲和女人高亢的驚呼。

「噢,見鬼,」Alex不知從哪裡出現,正站在Mandy身邊,惋惜地看著地上那台摔得頗為徹底的相機。「真是抱歉,我到處在找教授,一時沒注意妳.........這裡,讓我幫妳。」

他不顧女記者阻止,彎下身去收集那堆殘骸,同時順手地把底片從破裂的機殼裡扯出來,曝曬在自然光下,徹底毀滅了所有東西。

「天啊,我希望裡頭沒什麼重要照片。」

Alex的語氣中毫無歉意,事實上,因為他穿著工作用的連身長褲,並且把上衣的部分褪下來綁在腰間,底下簡單的白背心完全展露了他足以在監獄裡打倒十多個牢友的結實肌肉,加上他口袋頭露出的那些榔頭和泥刀,女記者一聲不吭地接過了相機的屍體。

「各位,見過好心的Alex,」Charles快樂地說,「莊園裡還沒有一座牆倒下都是他的功勞。」

Alex冷冷地說了聲嗨,瞇起的眼睛只是打量著Mandy。Charles剛想不知道她能在這樣的恫嚇中堅持多久,女記者就喃嚅著說得趕截稿,搭上仍等在階下的計程車,在Charles喊著他會把賠償支票寄到報社的聲音裡揚長而去。

Alex沒將他極具壓迫感的矛頭轉向Andrew,只是投以沉默的警告目光,之後就拎起擱在一旁的水泥桶子吹著口哨走開。Andrew在大宅裡消磨了整天,他有一半時間在和Charles討論學術問題和讚嘆書庫藏書量,另外一半則針對早上的那場意外不斷道歉;並且誠實地告訴他,那篇變種論文立意新穎精闢,但似乎不同於以往地挾帶了太多主觀意見。

「這不像你,Charles,你通常著重過程,而不是給出結論。」Andrew離開前扶著車門這麼告訴他,「我可以理解為什麼會引起這種騷動,你看起來像是站在他們那一邊,我不知道。」

也許因為我的確是他們那一邊。

Charles無法給予任何適當回應,於是只和他友善地握了手道別,目送車尾燈閃爍轉出前庭。他思考著不只是Erik,距離自己的能力暴露在世人面前之前,他還有多少時間能和過去的朋友聚一聚,然後才殘酷地發現,他感覺惆悵的同時,並不很渴望這一切。

晚餐過後Hank敲響書房門扇,拿了一些Cerebro操作上的偏好問題來和Charles討論,並再次為不能剃掉使用者的頭髮露出惋惜神色。

「你下西洋棋嗎,Hank?」Charles在藍絨絨的身子快要完全走出房間時,很突然地問了。Hank探進頭來,臉上是不太明顯的遲疑和驚奇。

「是,但不是很在行。」

「誰能樣樣精通呢,」Charles將輪椅滾出桌後,對他一招手。「來,陪我下一盤吧。」

Hank猶豫地走進來,替他的教授把一張椅子搬開好讓輪椅靠近,才在擺著棋盤的小桌另一側坐下。Charles揮手推倒了原先排放在盤上的未完棋局,他感覺得到Hank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仍然閉上了嘴巴,沉默地幫著Charles把棋子擺放好,並給了他白棋。

Charles在八分鐘內就將死了真的不是很在行的Hank。兩人盯著棋盤半晌無語,對於輸贏兩方都太輕易的結果感到吃驚,於是沒有異議地進行第二局。

期間在Hank艱困地思考棋步時,Charles打開了擺在一旁的菸盒,點燃了一根香菸擱往菸灰缸,只是任其燃燒。

「我以為你戒菸了。」

Hank說,Charles靠在輪椅裡漫不經心地托著下巴,注視著菸霧裊繞。

「我在嘗試。」Charles輕聲回答,而Hank長久思考以後下的決定是把他的騎士送入死亡深淵。「Hank,這真的是正確的嗎?」

「顯然不是。」Hank沉痛地說,看著Charles用棋子底部撞倒了他的騎士,並殘忍地拖行到桌緣那堆戰利品小山裡去。

「不,我是說,這所有的一切。」

Charles剛說出口馬上就後悔了,他並不打算讓Hank擔心任何事,尤其在他那麼盡全力貢獻他的聰明才智的這個時候。他以為Hank會投以不信任的憤慨眼光,但沒有,對方甚至沒有停下挪棋的動作,他立刻明白了Charles的語意,只是安靜地望著他。

「你正在做的事情非常偉大,教授。」他緩慢真摯地說。

「你想過也許是我控制了你這麼想嗎?」看看他,Charles想,正在用各種顯而易見的問題追求亟欲滿足自己的答案。他和其他人並沒有不同。「也許是我太想相信我正在做的事是正確的,而無法控制我自己的腦袋去控制了你們的腦袋。」

「不。」Hank溫和地反駁,「如果真的是這樣,你永遠也不會讓Erik和Raven離開。」

Charles在菸霧刺激中短暫地闔起眼睛,再次張開時,他花了點時間調整因為痠澀而模糊的焦距,拇指一陣陣地摩擦著棋子溫潤的線條。

「你真是聰明得過火,Hank。」他乾澀地說,Hank帶著窘迫微笑了。

「而恕我直言,教授,你有時真是傻得過火。」

衝著這句話,Charles立刻擊倒了他的國王。在Hank的哀鳴中,他望向菸灰缸裡那根白白燃燒著的香菸,低微火星隱約繼續向前到達濾嘴,吞噬掉了上頭以潦草字跡寫著的,一排四個字母的名字。音節短促剛硬、充滿東歐氣息;以往出自Charles口唇如今出自Charles手筆。

他只是安靜地看著那一切發生。



Charles在跑步。

應該已經有好一會兒了,繞著威徹斯特大宅旁的走道。汗水自頸間胸口泌出浸濕了運動衫。他感覺有些疲倦,側腹和大腿肌肉都緊繃疼痛,規律的踏步和呼吸也開始出現散亂;但他沒有停下來,縱情享受這種他睽違已久的感受,喘息間甚至顫抖著笑起來。

然後他看見Erik,倚靠在遙遠行道旁的圍牆上看著他,一張臉模糊地似笑非笑。Charles只想、太想朝他而去,他沒有理由停下來,他轉頭去看彼方巨大天線仍側向著,他知道他得幫助Erik控制自己和他的能力。於是Charles提起一口氣,加快速度往前奔跑,Erik在視野內抬起了手,彷彿要擁他入懷,掌裡的冷硬槍口卻在Charles靠近的瞬間舉起,因為急速奔近的動作撞上了他的額頭。

在這樣的距離下,Charles終於可以確定Erik確實在笑,玩味又好奇地注視著他混亂喘息,拿著一把槍抵住他的腦袋。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他問,但語氣幾乎沒有遲疑和疑惑的意味。

「不,」Charles並不害怕,但他無法理解。「Erik,我沒辦法控制子彈。」

他的朋友越過槍管憐憫地望著他,彷彿提出了一個極簡單的問題但Charles卻辜負期望無法回答。Erik將槍口退離開了,Charles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就將那東西按往自己的太陽穴。

「你不需要控制子彈,Charles。」Erik柔聲道,「我會數到三。」

一。

Charles感覺腦袋裡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劇烈地焚燒起來連眼眶鼻腔都滾燙,他將手指按上額際,目光在Erik和手槍間移動,瞬也不瞬。

二。

下一秒他發現自己讀不到Erik的心。Charles的心臟落到胃底,雞皮疙瘩卻一路竄到頸上;他沒有停止嘗試,但眼前的人就像物體,一顆樹,一棟建築物一本書一把刀,一座牢籠般死著什麼情緒也沒有。

「Erik,求你。」Charles顫抖著說,「我做不到。」

Erik對他微笑,將食指勾緊了扳機。Charles想要撲過去,他必須嘗試即使他知道那不可能來得及,但他感覺不到他的腿,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能力,和Erik。

Alles ist gut. (一切都很好)

騙子。

三。

Charles被那聲悶響驚醒,他急促地喘息,冷汗溽濕了睡衣背部,房門正被一陣陣地輕輕敲擊著。

「教授,我們做了煎餅,」Sean的聲音從門板後模糊地傳送過來,「你醒了的話就下來一起吃吧。」

沒等裡頭的人做出回應,Sean的腳步聲就遠遠離去。Charles躺在那裡很久,持續了無數次的深呼吸,直到頻率混亂的心跳趨緩,臉上濕痕因為風乾發緊,才掙扎著起身。

他滾著輪椅姍姍到達廚房時,站在爐子前的是Alex。

幾個月前Charles不得不解雇那個廚藝優秀但總以狐疑目光打量大宅新成員的廚子時,孩子用過最後一頓由他操刀的美味早餐,愁雲慘霧了幾個鐘頭以後,在午餐時間血淋淋地明白了若是繼續僵持著沒人願意煮飯,他們只能選擇開一個半鐘頭的車抵達最近的餐館或者忍耐飢餓。於是那天Hank自告奮勇煮了義大利麵,食物不算美味但還能入口,整頓飯他們都忙著挑出盤子裡的藍色細毛,並溫柔地對背向他們正在努力刷洗鍋具的Hank三緘其口。

「早安,教授,」餐桌邊的Sean正在給自己的煎餅擠檸檬汁,看見他進來打了招呼,「睡得好嗎?」

我夢見自己體能不算好但還能繞著屋子跑上幾圈,Erik開槍要打自己的腦袋而我阻止不了他,除此之外、

「很好,謝謝。」Charles微笑道,環顧了廚房一圈。「Hank在哪?」

「有人打破了二樓浴室的鏡子。」Hank捧著一疊剛從郵箱裡取來的報紙出現在門口,心煩意亂地說。「這是這個月第三次了,Sean,你得負責修好它。」

「什麼?為什麼是我?」Sean大聲嚷嚷,Alex拿著鍋子過來,在Charles前面的盤子裡放了至少有八英吋厚的薄煎餅高山。

「你是個糟糕的歌手,那就是為什麼。」Alex訕笑道,「刀叉在餐巾底下,教授。」

「我恐怕需要鋸子,不過謝謝你。」Charles心滿意足地說。他搖晃著罐子往煎餅灑上白糖時,開始覺得其實自己做得並不壞。

一直以來他對這棟位在威徹斯特的龐然大物並沒有強烈歸屬感,身處其中不特別感覺安全溫暖,離開了也沒有格外想念;這就只是個他前往下一個地點前會短暫停留的地方。但如今他為這個地方賦予了新的意義,Alex不需要再回到不屬於他的牢裡去,除去打破鏡子以外,Sean學會了讓他的能力做更好的應用;而Hank,Charles望向正專注地攤開報紙閱讀的野獸,呃,是藍色的。但這裡有充足的空間讓他活動,也有足夠多的事情能消耗他過於豐沛的智力。

滿桌的食物使Charles回憶起,去年三月他和Raven在牛津一起度過的煎餅日。他幾次想把她弄進附近就算不是牛津也好的學校讀書,但Raven總是興趣缺缺,最後甚至在大學城的餐廳裡端盤子打零工。Charles哭笑不得地問她如果只是要做這些事,何苦不待在家裡要跟到牛津;「去他的牛津,」他記得Raven笑著說,「有你的地方才是家。」然後他們一起在城裡的小店吃了甜鹹各半,數以噸計的煎餅,像攝取過多糖分的孩子一樣在街上挽著手閒聊嬉鬧,為了無聊的笑話笑得震天響。

那時Charles的身邊只有一個家人,現在看看他有三個。

他希望Raven今天會打電話來,並懷著溫柔的情感用叉子轟然推倒了Alex建造的煎餅塔,以便分塊食用,這時Hank發出一陣不悅的呻吟。

「教授,看這個。」

他把報紙推到Charles面前,指著版面下幅。Charles低頭同時,Alex和Sean也湊過來看。那是一則篇幅不大的專欄,Charles先是認出了Mandy Watson這個撰文者的名字,接著看到標題:『人類的先驅或叛徒?』

「『筆者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有幸能和日前發表了一篇爭議性論文而聲名大噪的Professor Charles Xavier見面晤談,』」Sean含糊地讀出報紙上的字句,「『並且不意外地發現他為人傲慢炫富,言談內容與其筆下論文一般空洞無味,字字偏頗。』」

Charles的笑聲來得太突然快速,讓他險些把嘴裡的煎餅送進氣管。

「老天,我們不過說了一句話!」他咳著大笑,將報紙拉近自己。「至少標題下得很合適,儘管以一個先驅或叛徒來看我還挺彆腳(lame)的。」

Charles遺憾地發現沒人為這個笑話發笑。

「我就知道我該把她推下樓梯,不是摔爛那台相機。」Alex安靜地說。

「這話出自你口中可不像個玩笑。」Charles提醒他,但Alex只是毫不在意地聳了肩膀。 

「因為它的確不是。」

「我們沒辦法控制別人怎麼想。」Charles輕聲笑道,準備結束掉這個話題。

「不,」但Alex說,「『我們』不能控制別人怎麼想,『你』能。」

Charles被這過於認真的語氣挑起了注意力,他望向Alex,對方倒是有些尷尬地垂下眼。

「那不代表我會那麼做。沒錯,Hank,我不會。」Charles轉向正難得對Alex說的話滿腦表示贊同的Hank,「我們追求的是自由和平等,既然如此就不應該忽略這些東西對其他人來說同等重要。」

「你讓樓下的工人以為他們是要建造一座室內泳池呢。」Hank嘟噥著說。

「而他們眼中的你是一個迫切想要冬泳,富有到令人厭煩的白種青年。」Charles嘆道,「沒有冒犯的意思,但Hank,他們和你一起工作,我不得不採取一些必要的動作。」

Sean咬著叉子無聲地笑了,Hank似乎還想說什麼,Alex只是對他指了指盤子示意他閉上嘴吃東西,於是餐桌恢復了短暫的和平。

Charles終於能仔細地讀那篇報導,除去諸多詆毀人格的形容詞以外,他的朋友Andrew想必是事先提醒了女記者關於Charles不良於行的原因,文章裡引用了這麼一段話:『「我不知道Charles是怎麼回事,他以前是個很理智的人。」Professor Xavier在牛津的同窗Professor Longman如此評價他朋友的論文和觀點,「也許是那場車禍的影響,妳知道,這種事情需要時間,我想他失去的或許不只有行走能力。」』

Charles幾乎為他害羞的朋友能對一個女人如此侃侃而談感到由衷慶幸,前提是這篇報導有那麼一個句子是真的。他太專注地盯著報紙,以至於餐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時,嚇得差點用餐刀鋸斷了叉子。

Charles在Hank困惑地說著「這裡什麼時候有電話了?」的聲音中拎起聽筒。看在老天的份上,幾分鐘前他還希望自己的妹妹能打電話過來,現在他只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祈禱那不是看見報導的Raven。

『早安,Charles。』幸好聽筒對端只是Andrew,『我呃.........希望你還沒讀今天的早報。』

「如果是那則指摘我失去理智的專欄,是的,我正在讀。」Charles在對方一陣痛苦呻吟聲中笑起來,「放鬆,Andrew,我知道記者都是什麼樣子。」

『你能相信這種事嗎?我是說,他們居然能用想像力寫新聞,』Andrew不可置信地說,『用想像力!我還以為這是我們的專利,天啊,你無法想像我有多抱歉。』

「你欠我一次。」Charles半開玩笑地說,「別放在心上,還有別再帶任何女人來我家。」

Andrew悲傷地說了聲一言為定,之後就為了趕早上的課必須掛電話,他要Charles替他向Raven問好,而Charles遲疑了幾秒才答應他。

你看,當然他失去的不只有行走能力。Charles想,但繼續計算它們可不會讓日子更好過。他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準備好,但他得告訴Raven這些事,不管下一次她從哪裡打過來,他得告訴她這些事。

他得數到三,然後告訴Erik這些事。

「嘿教授,如果我們不能像Eri.........我是說,像所有變種人會做的那樣把她掛在帝國大廈上,」放下話筒時,Sean興沖沖地提議。「也許我們應該像個所有正常人類會做的那樣告她。」

Charles試著想像Erik顏色鮮豔的斗篷在風中翻飛,效法金剛擒著尖叫的女記者爬上帝國大廈的畫面,就無法克制地咯咯直笑。



「還只是雛形,所以一團亂。」

Hank在前方為Charles的輪椅排除地面上的管線和工具,領著他往Cerebro所在位置前進。

「等完成以後,這裡會有一扇門,」他興奮地說,用手在通道裡比劃了個巨大的弧形。「只要是你本人過來,就會有很酷的聲音說:『歡迎,Professor X。』,說到這個,我還沒問過你偏好男聲還是女聲?」

「那真是貼心,Hank。」儘管他完全看不出這個功能的必要性,Charles仍然誠摯地表達感謝。「用你喜歡的聲音吧。」

Hank喜孜孜地踢開腳邊的一把扳手,讓開了身子讓Charles綜觀整個空間。他們花了十個月時間如火如荼地在地底鑿出了和前代Cerebro相似的球型空間,但大了至少五倍,隱約的工程黃燈映照下,Charles看見越過懸空走道,盡頭彼端就是操作台。

「看起來都差不多了。」Charles讚賞地說,操作著輪椅滑上走道。「所以我能試用看看了嗎?」

「噢不,」Hank阻止他拿起連接著管線的頭罩,「還不行,我還沒有測試過輸出能量什麼的,不過就快了,再幾個禮拜。」

Charles仰起頭,在那裡坐了好一會兒,期間Hank只是陪著安靜地站在他斜後方,一同看著人工開鑿的痕跡末端隱沒在純粹的黑暗中,上下都不著邊際。他想著那些曾經讓他背脊發麻的孤立、希望和野心,那些從細胞裡迸發出來的力量,仍流落在外的同伴。

「我很慶幸有你在,Hank。」Charles拍了拍那特意配合輪椅的高度,造得低矮的操作台。「我很慶幸有你們在。」

即便低微,Hank害羞的喃嚅聲還是化作回音在空盪的洞穴裡四處碰撞傳送。

然後當晚,Charles終於接到了睽違已久的電話。

他勉力睜開眼睛時還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醒過來,直到好半晌後注意到陣陣彈動耳膜的鈴聲,才挪動著來到床沿,把響個不停的電話接起。

『你是個該死的騙子,Charles。』

Raven說,滯緩著找不到語句的重音位置,似乎醉得厲害。

「這是什麼意思?」嚴厲的指責使他完全清醒過來,「妳喝醉了?」

『你說你很好,你要我跟Erik走,你說那是我想要的,見鬼的你說你很好。』

「我是很好,妳把我弄糊塗了,Raven。」

Charles試圖以冷靜的聲音引導他妹妹平復紊亂話語和呼吸,但下一個瞬間Raven哭了,毫無掩飾的放聲大哭,就像他們都還只是個孩子那般。Charles打從血液裡發冷起來,渾沌腦袋霎時有如白雷劃破暗夜一樣清楚想起了他早就擱置腦後的報導,有好幾分鐘他無法反應,慌亂得只能讓泣聲充斥耳腔。

「看在老天的份上,Raven,」Charles倉皇而疲倦地說,「別這麼對我。」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對你自己?為什麼你要這麼對我們?為什麼你不能照顧好自己?為什麼我們不能照顧好你?為什麼你不能走路了?』

Raven必須從哭泣中分神喊出這些帶著濃厚鼻音的話,導致她的問題漫長且遲緩,但即使因此給了Charles充足的時間思考,他仍然發現自己一個答案都給不出來。疲倦使他憤怒,而憤怒使他更加疲倦,他卻不知道這股無力的情緒該是針對什麼而來。他曾試過想要找出失序的起端,想要找出事情出錯的那個癥結點;Erik反射了子彈,因為Moira開了槍,因為艦隊發射了飛彈,因為Shaw讓他們害怕變種人的存在,因為他被攪和進這一切,因為Charles一躍而下把和他相似又相左、甫進入他的腦袋就知道自己將會永遠無法離開的那個人拉出水面;他發現自己找不到他試圖尋找的錯誤,因為這一切都不是錯誤,他什麼都不想改變。

但這並無法讓他停止憂慮未來,和憂慮他妹妹如今可能憂慮的一切。

「我應該早一點告訴妳,這是唯一讓我覺得後悔的事。」Charles結結巴巴地說,從沒有一刻感覺言語是如此無力的事物。「我很抱歉。」

Raven深深地、顫抖著吸了一口氣,Charles以為他們終於能夠冷靜下來對談,但對方卻輕輕掛斷了電話。

Charles愣愣地抓著斷線的話筒幾秒,幾乎是立刻就決定了自己要做什麼。他拖過床邊的輪椅,把自己摔進那東西裡面,然後駕駛著它急速駛過深夜寂靜的長廊,椅輪滾動的聲音響得讓他感覺自己要吵醒整個大宅的人,但所幸沒有,他不受干擾地搭著Hank為他增建的、通往避難室的電梯進入地底。

通道中少了Hank排除障礙,Charles隨手從牆邊抓了根鐵管,一路停停駛駛把擋在前面的障礙物撥開。他急躁得沒意識到這地方有多暗多安靜,偌大的黑洞中只有操作台上的頭罩月光般發散著瑩白輝芒,Charles毫無遲疑地把那東西按往自己頭上,扭開開關。

從某個遙遠地方傳來機械運轉的低微聲響,下一個瞬間上方襲來一陣讓Charles不得不緊閉雙眼的強光,猛烈的虹吸力道讓他彷彿連靈魂都要從和頭罩連接的地方流失出去,意識迅速散浪般打往四面八方;他很短暫地看見了睡在屋子裡的孩子們,看見了大宅外觀,之後視線立刻被兇狠地扯往不知名的所在,Charles摀住臉,從腦殼深處送進眼球的劇烈疼痛讓他張開口無聲喊叫,又或者他只是聽不見。因為他終於看見他的妹妹,就在Charles發現自己按著臉的手被鼻血浸濕的同時,他看見她蜷縮在長沙發裡,抱著一具電話沉睡,窗簾沒拉上,藍皮膚在月色下反射浮動的光芒。他不願意吵醒她,也不知道自己除了就這麼看著她以外還能做些什麼,然後Charles聽見動靜,他讓自己離開了Raven,繞過昏黃色的走道,來到盡頭的另一個房間。

Erik在那裡。

他看起來就要睡了,或者是剛醒,Charles不知道,正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和寬鬆長褲站在窗邊,頭上沒有頭盔,臉上沒有他最後望著自己時那種失望和堅決,這讓Erik看起來年輕又脆弱,這讓Charles即便感覺自己的腦子就要燒起來了,也下不了決心離開。他真希望他明白一切,他真希望當自己問Erik到底知道自己什麼的時候,他能回答他everything,他真希望他能透過自己的腦子看看這一切,看看他自己是多麼的令Charles感覺懦弱與愛憐。

他真希望Erik知道自己正在流淚,而且無法停止。

Erik。

Charles在感覺眼前白光和黑暗同時襲來的瞬間,看見了Erik回過頭,藍綠色的眼睛困惑又震驚。那是他脫離Cerebro,翻出輪椅摔在狹道上以前,視線中最後一個畫面。

Charles醒來時已經回到自己床上,理所當然被虎視眈眈地等在旁邊的Hank狠狠數落,並說他必須向嚇壞了的Sean道歉,因為發現教授不在床上和發現教授滿衣襟血跡倒在施工現場的人都是他。Charles自知理虧,乖巧地遵守了一切囑咐:待在床上、禁用Cerebro;並吃了兩個禮拜的藥讓腦壓完全降到正常值,眼前不再瀰漫一片閃動的黑花影,頭也停止陣陣發痛。

因為表現良好,某個晴朗的午後,Charles得以縮短刑期,獲准離開房間,在Hank的陪同下到屋外去繞繞。他們在陽光燦爛的草地上暫時停留,Alex工作的牆就矗立前方不遠,金髮的年輕人高高坐在牆頭砌磚,朝著Charles揮了揮手。

「我們在打賭你到底看到了什麼刺激玩意兒才會流那麼多鼻血,教授。」Alex大喊,「但還是很高興看到你恢復健康。」

「是啊,儘管猜破你們的小腦袋吧。」Charles懶洋洋地靠在椅背裡笑著回應,「我永遠也不會說。」

一旁的Hank不斷變換站姿,明顯欲言又止。

「所以,」終於他說,「他們還好嗎?」

「你指誰?」Charles抬頭望他,Hank煩惱地垂著眼睛。

「Erik,」他壓低了聲音,「和Raven。」

Charles在椅扶上收放著手指,維持了漫長的沉默。

「很明顯嗎?」他平靜地問。

「那是還沒經過測試的機器,教授,你的腦袋在那種功率的運作下像番茄一樣易碎。」Hank在草地上坐下來,以保持和Charles平視的高度。「能讓你冒這麼大風險,是啊,我想是挺明顯的。」

「我並沒有、」Charles頓止語句,花費了幾秒整理思緒。「我無法多做停留,我知道他們也不希望我多做停留。」

Charles瘋狂地使自己的意識增幅到彷彿化作實體的程度,他想要親吻他妹妹的額頭,想要擁抱她,而就差那麼一點,就差那麼一點他就要觸碰到Erik稜角分明的臉孔;疼痛使人失控,但他想同樣地疼痛使人清醒,他發現自己竟不知道他想對Erik做什麼。猶如那人在傘下俯首,或者細密的將自己的髮絲纏上指間,溫柔地縮短了距離以後卻什麼都沒有做一樣。他們不知道彼端將通往何處,那裡又會是怎麼樣的風景。

「Cerebro紀錄了經緯度,」Hank試探地說,「地點在美國境內,如果我們開車過去.........」

「你禁止我使用Cerebro,Hank,事實上你禁止我做所有事。」Charles笑起來,「現在卻建議我來趟公路旅行?」

「我是說,我以為你想.........」

「是的,我想。」為什麼不?Charles想,因為他總是想,但他永遠不會真的做。但為什麼不?「但不。」

Hank於是不再說了,他看上去甚至鬆了一口氣。Charles故作疲倦地將手肘撐在椅扶上,指頭按上太陽穴,衝動且毫無歉意地進入了他藍色朋友的腦袋。越過一連串複雜的工程藍圖和算式,他看見Hank對Erik的畏懼、反抗和不諒解,對未來的不確定,對Charles的信任與擔憂,對Raven的放心不下和餘息尚存的愛慕;Charles可以輕易地明白、看清他和所有人的思緒,但卻無法理解自己的。這在以往並沒有造成過任何困擾,因為他身邊一直有遠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人。

Raven不再打電話過來。意識到這件事讓Charles想點根菸,吸上兩口就摜往地面踩熄它;但他可悲地正在戒菸,同時也再不可能用腳踩熄任何事物。



好幾次Charles都以為自己聽見電話鈴聲。

在挪動桌面墨水罐或者駕著輪椅在屋內移動時,他常從持續的雜音中感覺自己聽見了被掩蓋其中的電話鈴聲,這會使他像被抽乾電力的電器般瞬間頓止所有動作,側耳傾聽聲音來源;有次Charles甚至因為鐵匙在鍋壁撞得叮噹作響,慌亂地要Sean停下拌攪濃湯;直到在寂靜中悲哀地確認這又是另一個錯覺,而導致的結果是晚餐時間Alex為他盤裡的濃湯帶著難耐的苦澀焦味大聲抱怨。

因此當那個晚上Charles正準備就寢卻聽見鈴聲時,心裡有大半確定這只是腦袋犯睏。他把臉埋在枕裡嘗試入睡,幾秒過去那個聲音不僅沒有消失,還如雷貫耳地益加清晰,他這才確信電話是真的在響,並以自己身體能做到最敏捷的動作撲向床邊小桌,扯過話機放到床上,興沖沖地接起。

「Raven?」

他滿懷期待地喊,回應他的卻只有一片死寂。Charles又等了好幾秒,把聽筒拿離開臉旁輕輕一甩,再按回耳弧。

『再猜一次。』

像是他無謂的動作修好了故障,電話裡終於傳來語句,而那道嗓音沉得直接在Charles腦袋裡重擊了一拳,把理智遠遠打出可及範圍,以至於他所做出的反應竟然是立刻掛斷電話。

Charles的心臟懸在喉口,導致他只能以氣音罵出一個粗魯到極致的髒字。

見鬼的他掛斷了電話,那是Erik,而他剛剛見鬼的掛斷了他的電話。

強烈懊悔恰恰擊敗千頭萬緒竄上腦袋的同時,電話再度響起,這次他馬上接起。

『你為什麼掛掉電話?』Erik的震驚聽來不下於他。

「我很抱歉,我、我不知道。」Charles結結巴巴地說,「你為什麼.........你怎麼知道這支號碼的?」

『Raven總是打這支電話,我就猜是這樣。』Erik的聲音不慍不火,『沒人會和律師談笑風生,Charles。』

「好。」Charles吞下幾乎要因為聽見自己的名字出自他口,湧上的一陣丟臉的嘆息。「You got me. 」

『I wish I did. 』

Erik的話讓Charles意識到這之間的雙關,並因為無法從對方平靜的語調判斷究竟有意或無心,而帶著點埋怨的恨意。

「所以Raven再也不會打電話給我了?」Charles賭氣不去追究,只是悶悶不樂地問。

『那是她的決定,』Erik的聲音像在笑,又像沒有。『總是她的決定,你知道的。』

「是的,當然。」

『她很不開心。』

「因為我?」

『因為我。』Erik出乎意料地回應,『還有你的腿。』

Charles反射性握住自己的大腿,他能感覺指間掐著睡褲和柔軟皮膚,但仍然必須得低下眼才能完全肯定那的確是自己的腿。

『從來沒有車禍,是吧?』Erik的聲音安靜沉厚,幾乎到達了平板的地步。『是我做的。』

從來沒有車禍,是的;但你做的?不,也許不是。

Charles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只想就這樣一直聽著Erik講話,天啊他太想聽他的聲音,不管他將要說的是什麼。

『我們不該以這種方式知道,Charles。』

「是的、我很抱.........」

『不要道歉。』Erik打斷了他,語氣中終於出現一點急躁。『我不是在責怪你,別對任何人道歉。』

之後Charles和Erik都保持了很長時間的沉默,他聽著對方在自己耳旁輕柔地吐息換氣,竟覺得出奇地平靜。

「Erik。」Charles輕輕地喚,單純只是想要這麼做,並不打算說什麼。延續了最後一次他透過腦子和機器道出這個名字時的困惑軟弱和溫柔。

『我聽見你的聲音。』Erik低微地、不太確定地說,『不久以前的一個晚上,你會告訴我那是個錯覺嗎?』

「你會希望那是個錯覺嗎?」

『不。』Erik沒有猶豫地回應,『懦夫才用問題逃避問題。』

「別叫我懦夫,」Charles笑起來。「你該慶幸你那時候穿著褲子!」

他成功逗笑了Erik,感謝上帝,他仍有這個能力使他的朋友發笑。

『我希望、』Erik思索著琢磨用字,『這不會使你失望,我不是打來道歉的,Charles。以過去的經驗來看,我不認為道歉能改變任何事。』

「我不要你道歉,」Charles說出口,然後發現自己確實這麼想。「我只要你保持聯絡。」

Erik沉默了,但Charles幾乎能從電話線路聽見他微笑的聲音。

『睡吧,Charles,很晚了。』

「不,我不累。」Charles連忙說,「你才剛打來。」

Erik在彼端低聲失笑,輕輕一咳,Charles幾乎為自己的纏人慰留感到尷尬。

『睡吧,我會等到你開始打呼再掛斷電話。』

「你確定嗎?」Charles質疑,抱著電話躺下。「因為我不打呼。」

『等著瞧吧。』

Charles無聲地微笑,盡可能地將臉完全貼靠在聽筒上,讓對端些許細碎雜音,和Erik漫不經心的呼吸聲充斥整個耳腔。他記得以前時常訓斥Raven的這種愚蠢小情侶行為,一整晚和她的秘密交往對象霸占著電話線路卻什麼都不說,萬萬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會做出這樣的事。Charles想要講些什麼來嘲笑自己和Erik,最後屈服於實在太久沒有感覺這樣的舒適與疲倦而吞回話語。

「你還在那裡嗎?」

半夢半醒之間,Charles含糊地朝著一片沉默發問。

『是的,我還在,別像個小孩子一樣。』Erik耐心地故作不耐,帶笑的嗓音絲般平順。『晚安。』

晚安。

Charles將自己投入深眠的海底,那裡只有他,和Erik。



接連幾天,好心情的Charles對孩子們的行徑寬容到放縱的地步。

Alex和Hank為了雞毛蒜皮小事一言不合打起來,弄碎了看起來比他們兩歲數相加還老、也比他們半輩子身家財產相乘更貴重的黑胡桃木老爺鐘;Charles被告狀的Sean帶到起居室時,默默地撿起飛濺到桌上的月相盈虧板碎片,望了鼻青臉腫站在房中央,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的兩人一眼。

「擦擦你們的鼻血,」下一秒他們的教授令人無法置信地笑了起來,若有所思地看著手裡的碎片。「我早就想換個有西敏寺鐘聲的。」

又過了幾天,Hank和Alex在廚房準備晚餐時Sean走進來,手裡拎著一尾四、五十公分長的River Cobbler。

「你從哪弄來那東西?」Hank從正在去蒂的番茄裡抬起頭,狐疑地問。

「釣到的,一座湖,這棟房子後面有一座大得見鬼的湖,我不明白為什麼教授總是叫那地方池塘。」Sean得意洋洋地捏著魚唇提高展示給他看。「我們可以拿來做些炸魚薯條什麼的,他大概會喜歡。」

Hank臉孔一僵,廚房彼端Alex正在用刀切著什麼的聲音也軋然而止。

「因為那是他的池塘,Sean,」Hank一字一字慢慢地說。「那是教授養的魚。」

Sean沉默了幾秒。

「你說養是什麼意思?」他沉沉地問。

「意思是那是他的寵物,他餵牠們。」

魚從Sean手上滑落,啪搭一聲打在地面上。

「你在說謊!」Sean驚恐地說,「我是說、沒有人養River Cobbler當寵物,牠們很醜!」

「你也很醜,他還不是養你。」Alex幸災樂禍地走出來,蹲下來看著那條魚。

「你想我現在把牠扔回水裡還來得及嗎?」Sean用快哭出來的聲音問。Hank從桌上拿了一杯水,潑向地板上的魚,牠大睜著呆滯的魚目動也不動。

「我想牠死了。」Alex宣告,廚房裡頓時一陣死寂。

這時輪椅滾動聲響彷彿地獄的喪鐘自長廊傳來,Sean絕望地看著Hank和Alex,無聲地用唇語說:「救我。」

但Hank只是沉默地埋首成堆番茄,Alex站起身,朝Sean指了指自己淤青未退的眼窩。

「這告訴你永遠別打小報告,Sean,be a man. 」

「我聞到燉牛肉的味道!」

Alex語尾方落,Charles立刻快樂地喊著駛進廚房,事情發生得太快了,還沒人來得及阻止,他身下飛快轉動的輪子就輾過地板上的死魚,一陣驚心動魄的顛簸過後,Charles困惑地停住了輪椅,微微側首去看地板。

沉默再度降臨廚房。

「那是.........」

「是。」Hank代替體如篩糠的Sean回答了Charles低柔的提問。

「所以我剛才.........」

「不,牠已經死一會兒了。」Alex同情地說。

下一刻Sean跪倒在輪椅前掩面泣訴他毫不知情,只是無聊經過那片湖水看到魚便想要做些炸魚薯條來取悅想必思念英格蘭的Charles;教授在一陣哭喊中保持著完美的緘默,只是筆直地注視著地板上的魚,等到Sean終於道盡了一切罪行,Alex聽見燉牛肉在冒泡於是跑回爐前,Hank不忍卒睹地專注於番茄去蒂時,Charles才終於把視線從魚挪到他可憐的學生身上。

「別擔心,Sean,」Charles按著他的肩膀溫柔地開口,「我不怪你。」

「真的?」Sean淚汪汪地回望著Charles,後者又低下眼去看那條魚。

「是啊,」他漫不經心地說,「我只是不確定那輪印會不會影響牠的味道。」

「你要吃牠?!」Sean震驚地問,「我以為你會想埋了牠什麼的!」

Charles大笑。

「別傻了,Sean,我在牛津的時候常用這種魚煮湯,我們叫它Basa soup,我可以煮給你們喝。」他拍了拍Sean的上臂,「但在你為我處理掉魚內臟之前,你得先跟Erik道謝。」

接連著的幾個衝擊讓Sean一時沒被那個久違的名字驚嚇,他只麻木地注視著Charles。

「你是說Magneto?」Sean平板地問,「THE Magneto?」

「不,」Charles說,抬手指向已故的River Cobbler。「我是說那條魚。」

Hank的番茄從桌面上滾落。

「你把魚取名叫Erik?教授?那條魚?」

「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沒有。

而不只是Sean,熱騰騰的Basa湯上桌時,所有人都被迫像作餐前禱一樣對Erik(魚)低聲道謝,然後在嶄新的老爺鐘以Charles心愛的西敏寺鐘聲敲了八下的同時,心情複雜地瓜分完了那鍋美味魚湯。

Charles的好心情似乎無法被任何事物打壞,他甚至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這麼愉快過;即便這也許是他人生中最難熬的階段也一樣。在太漫長的三個禮拜過後的一個傍晚,他終於接到了Erik(人類)再度打來的電話。因為高興得無以復加,以至於講話又快又急,幾次都得讓對方提醒他放慢一點,好減緩他們之間因為越洋電話傳遞時間差造成的語句重疊。

「他們殺了我的魚,」Charles有點惋惜地說,「但我得說,可憐的Erik真是美味。」

『這句話能構成一種性騷擾嗎?』Erik的嗓音低沉帶笑,遙遙地聽得見馬路的車聲。『而且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你怎麼分辨哪條魚是哪條魚,你很有可能抓到了愛因斯坦然後滿足了你對可憐的Erik的種種病態欲望。』

「那正是為什麼每條魚都是Erik,如果你想知道的話。」Charles咯咯直笑,Erik被逗樂了,大笑到重重咳嗽。他這才注意到對方聲音似乎不只是單純地壓低,還帶沉厚鼻音。

「你感冒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Erik毫不在意地說,間中吸了吸鼻子。『你妹妹大驚小怪地弄了幾公升的薑汁可樂,夠我喝到明年了。』

Charles的胸口感覺一陣柔軟的痠痛,像跑了過長的距離以後被人輕輕按摩雙腿那般,但他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該有這樣的感覺。

「Raven在那裡嗎?」他試探性地問。

『她現在不能接電話。』

「還是不想跟我講話?」

『不,現在非常晚了,Charles。』Erik的聲音帶著點了然的笑意,『她睡了。』

Erik似乎並不介意讓Charles知道他們正在巴黎市區的某間旅社裡,顯見也許不是打算做些會讓人想要阻止他的事。

『Basa soup聽起來相當吸引人。』他的朋友轉移了話題,『所以你能料理食物,Charles,這倒是個新聞。』

「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見過我煮東西的。」

『我見過你煮英國料理,而我們都知道那不是食物。』

之後他們為了血布丁和內臟派該不該從這個星球上消失繼續爭執了五多分鐘,直到Charles終於能讓理性戰勝就這麼一直聽著Erik沙啞聲音的欲望,他趕他上床休息。

『好,最後一件事。』Erik笑道,『我愛慕虛榮的變種人同伴已經把旅館附近的餐廳都吃過了,我在想也許你能給我們一些推薦。』

「所以你們總是吃外食?」Charles有些訝異地問,「我記得你是個相當好的廚師,Erik。」

『很顯然我並沒有時間,有時候Raven會煮些東西,』Erik說,『但她總是抱怨廚房裡什麼都沒有,連件圍裙都沒有。』

Charles指引了他一間位於巴黎市郊的小酒吧,那裡有全法國最好也最便宜的烤雞全餐,他嚮往地想自己不知何時能夠再到那裡一趟,心裡同時暗暗惆悵那地方的吧台對現在的他來說,實在搭得太高了。

『以你的身家看來,我必須說,你沒推薦一間吃一餐就必須得斷糧十天的昂貴餐廳真是體貼的行為。』Erik調侃道。

「你會訝異於我的實際,我的朋友」

『那是因為你把不切實際全用在信任人性和替魚取名字上了,』Erik殘酷地打擊他,『我會讓你知道我對烤雞的評價。』

然後他們互道了晚安,即便威徹斯特仍籠在一片柔和的橘色夕陽之中。

Charles放下了話筒以後,開始從他和Erik對話時總會有的些許開心、緊張和患得患失中冷靜下來,思考他擱置的種種問題。他想自己總是獨立思考Erik,自己,和Raven;有時是自己和Erik,有時是自己和Raven,但現在他必須得正視,也許,那會是Erik和Raven。這並不令人意外,他的妹妹和他最好的朋友,同時也不算是他的妹妹和不僅僅是他最好的朋友的這兩個人,也許。Charles試著讓定義這樣關係的字彙從比喉嚨更沉一點的地方送出來,但卻發現自己做不到。他仍然想要找到答案,但不是現在,因為Hank正在屋子的另一端喊他,Charles還有一屋子的事情必須處理,而誰都知道他坐擁一棟龐大城堡。



好消息伴隨著Charles的好心情而來,Cerebro在經過了實質意義上血淋淋的實驗過後,因為得到數據而超前預定進度,在一個冬日早晨正式完工。

孩子們並沒有特別因為這個消息感覺振奮,他們的心思全被即將到來的聖誕節吸引,並推舉了Hank出來當代表,問Charles他們能不能在後院找顆杉樹砍了拖進屋子裡來裝飾。Charles不記得自己在這棟房子裡有過任何實質意義上的聖誕節,從小生活優渥,無須這種特殊節日他也能得到大部分他想要但其實並不需要的東西,真正應該擁有的東西卻沒真的擁有過。於是他欣然同意,被興奮的孩子們推著輪椅到凍得發抖的林裡去,看Alex用他控制精準的能力環割一顆大樹,然後在樹倒下時大聲歡呼。人們能夠為了變水為酒和在海面行走虔誠禱告,Charles想,卻怎麼能不認為這種能力是個奇蹟呢?

在大宅內尋找舊的裝飾燈泡未果,Sean和Alex準備到鎮上買新燈泡回來,Charles則在Hank的陪同下來到了Cerebro的所在地。由於新聞宣告了大雪預報,他們都同意等到過完聖誕節再正式開始他們的變種人招募計畫,但在那之前仍然可以先做點簡單的探測工作習慣新機器。

「這次絕對安全,教授,」Hank興致勃勃地把頭罩交給Charles。「但如果你讓我剃掉你的頭髮會更.........」

「這件事沒得商量,Hank。」

Hank藍色大臉上出現壓抑的笑意,他替Charles扭開了電鈕後退到一旁。

「你知道該去哪裡。」

機器的平穩運轉聲中,Hank的嗓音太安靜,以至於Charles不能確定這是一個警告、提醒,又或者一個鼓勵。

「我知道該去哪裡。」

Charles的話語像是被擲在他們所處空間的地上,很快他就看不見圍繞在自己身邊一切。如果說上一次的經驗像是被人猛然投入冬日海水之中,這次就是順著精心鋪設的溫暖水道前往大海。他知道該去哪裡,也知道自己不該去哪裡,於是他沒有追尋Raven顯而易見的足跡。

Alex和Sean在鎮上的店內選購燈泡,為了該不該買下一只足足有一人高的聖誕襪送給Charles爭執不下,最後堅持己見的Sean突然發現了盲點所在:買下襪子簡單但裝滿它很難,於是默默地選了正常尺寸的雪花紅襪。Charles按捺著笑意離開了他們,免得自己先知道了他們要準備的驚喜;他一直漫遊到紐約州的邊界進入正在飄著冬雨的紐澤西,實驗著以這樣的距離能不能控制某個人抓抓鼻頭或者其他更令人尷尬的部位,然後他離開他們,循著彷彿在水中瑩瑩發光發熱的方向而去,一路輕輕碰過所有他找到的變種人的大腦邊緣,透過他們的眼看這個孤立他們的世界。最後Charles讓自己待在一個最多不過十歲的年幼變種人腦子裡,感覺著他輕輕倚靠在街道磚牆上,用細瘦而健康、套著亮黃色雨靴的腿踢濺起一地的水花。那感覺好得不可思議。

接下來的發展出於Charles的意料也出乎他的意料。他是指,他感覺得到有變種人正朝自己而來,但並不知道那會是Erik。也許他的確在感覺到某些東西時順應自己的意識輕輕拐彎,但大腦很複雜,Charles試著這麼說服自己,這完全是個意外。

他的朋友沒戴頭盔(曾幾何時這竟成為Charles看見他第一眼會注意到的事物了),沒打傘,手掌插在他看過太多次的皮夾克口袋裡,漫步在濕漉漉的街道上。他的臉龐在淌水,頭髮被雨打亂,使得Erik無意識地走幾步就用手指把掉到眼前的髮絲向後梳去;但他神色安穩,漫天的冰冷細雨似乎沒有造成一點困擾。Charles讓男孩撐起靠在牆上的背,往前走去,就像當初他在雨中等候Erik時,他朝自己走來那般。

他覺得慶幸,雖然地面遠比自己以往高度看來要近很多,但他在走路;他覺得慶幸,因為他正在走向Erik,即便對方永遠也不會知道裡頭藏了一個Charles;他覺得慶幸,對方永遠也不會知道,當他甩動著前行的手掌只是微微擦過Erik的褲管,使他無情緒地低下頭來瞥了瞥這個在他眼中毫無能力、毫無過去與未來,什麼也不是個孩子;堪堪能飄送進男孩鼻腔以及Charles大腦裡的鬍後水香味,就讓他急切慌亂又不知為何地心痛。

Erik逕行而去,Charles回頭注視時發現了他正筆直地走向他的目的地:一具公共電話。Charles不能確定但是也不願意冒險,他的意識瞬間抽離男孩,回到了自己受侷限的身體裡,一把摘去了Cerebro。

「噢天,我看見電梯井裡有老鼠。」Charles故作憂慮地看著Hank。

「電梯井裡有老鼠?」Hank困惑地回望過來,但Charles的藍眼睛很快就順利讓那懷疑被驚訝的確信取代。「噢天,電梯裡有老鼠!別擔心教授,我會處理好這件事!」

他說著抄起一支不太確定能派上什麼用場的扳手就奔出去,兩秒後Cerebro操作台上擺著的電話驟響起來。

「我親愛的朋友!」Charles拿起話筒歡快地說,彼端沉默了片刻。

『是你好運氣猜中了,或者不管對誰都是這麼喊?』Erik的聲音如雨水般溫涼,Charles幾乎能見他拿著聽筒,微微俯著身靠近話機發笑,水滴自髮梢滴落的模樣。

「誰知道呢,你打來時鈴聲總是像在撞門一樣響。」Charles流利地撒謊,「烤雞如何?」

『烤雞很好,順道一提,我也很好。』Erik調侃地說,『你好嗎,Charles?』

「非常好,Cerebro剛剛完工,你打來得正是時候。」Charles試探性地說:「我們正在討論聖誕節過後就要開始招生,我想紐澤西會是個好的起點。」

Erik毫無猶豫地咬了餌。

『我正在紐澤西。』

「真的?」Charles鬆了一口氣。「那我們可以見個面共進午餐,或者你可以威風凜凜地出現推倒我的輪椅並且帶走我未來的學生。」

『我得說兩者聽起來都挺誘人的,但此時此刻我有比你的輪椅更值得摧毀的東西要對付,所以也許下次吧。』

「你是指那些試圖替你拍照的鏡頭嗎?」

『那也是,』Erik若有所思地說,『但我們別談這個了。』

「我們總得談到這個的,Erik。」

『我不打算跟你爭論。』Erik的聲音聽起來溫和得過火。

「但我們不是在爭論。」於是Charles也放軟了聲音。

『我們會的,你清楚得很。』

那是真的。Charles放棄了,保持了一會兒的沉默,搜索枯腸地思考除去他剛剛跟蹤狂似地摸了Erik的褲管一記,最近還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能讓說出來逗逗他的朋友。

Erik誤會了這陣安靜,沉著聲音問Charles:『你生氣了?』

「不,」Charles有點驚訝地說,「我沒有,你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你應該生氣,我都不知道你為什麼還願意接我的電話,Charles。』

Charles花了一點時間咀嚼這句話。他可以告訴Erik,憤怒在這種情況下是無用的情緒,因為在這世界上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就是Erik備受折磨,而全人類備受折磨則是以一個馬頭的距離緊追在後;他也可以老實告訴他,就算自己心裡有那麼一點憤怒,那也完全不是針對Erik,而是無法承受自己的種種懦弱。但這些都不夠好,他不知道什麼才夠好。

「事實上,」Charles清了清喉嚨,「這讓我想起一件必須問你的事情。」

『我正穿著什麼?』Erik乾乾地笑了。

「你就夢吧,」Charles笑起來,然後又再次清了喉嚨,感覺慌亂得聲帶發緊。「不,Hank他們弄了棵樹進屋,我想我們會聚在一起做點什麼,我是說聖誕節,也許你和Raven會、你知道,想過來吃頓晚飯什麼的。」

紐澤西的、如果Charles沒記錯,友聯市的雨聲取代了Erik的聲音,沙沙地在聽筒裡迴響。Charles幾乎要被這陣短暫的沉默逼昏,扔下電話戴起Cerebro鑽進Erik腦子裡弄清楚一切。

然後Erik終於開口。

『我是猶太人,Charles,』他像在嘆息,也像在笑,或者兩者都有。『我們不慶祝聖誕節。』

Charles反正已經義無反顧,就沒打算讓他輕易開脫。

「你不怕弄濕身體,但你還是撐傘,為了什麼?」

這次Erik確實是在嘆氣了。

『為你。』

「為我,Erik。」Charles低聲道。「回來一趟。」

『我會想一想,』Erik回應,語氣並不敷衍。『謝謝你,還有再見,Charles。』

他在Charles來得及說再見之前就輕聲掛斷了電話,但Charles不覺得遺憾或失落。Erik說他會想一想,那他就會這麼做,無須急躁和催促;他信守承諾,而Charles在必要時刻可以極具耐心。

Hank仍在電梯井裡用扳手瘋狂擊打著不存在的老鼠,Charles危險地感覺那聲音越來越近,恐怕就要打穿一個洞直接穿下Cerebro所在地,連忙抬手按著太陽穴,駕著輪椅朝電梯疾駛而去。



瞞著孩子們自己溜到鎮上不是件易事。

Hank替Charles改造了一台廂型車,讓他可以靠著手操縱油門和剎車,甚至有個起降架能讓輪椅直接進出駕駛座;這幾乎完美,美中不足的是他做好以後卻不放心Charles使用,讓那車就這麼在車庫蒙塵,每一次Charles要出門,他就喚來Alex當司機。

「這完全不合理,Hank,」Charles在早餐時間和他爭論,「我是個成年男人,我能自己掌握方向盤。」

「所以你不想要Alex陪你一起出門?」Hank一往如常地轉移了焦點,餐桌彼端的Alex按著胸口假意露出受傷的神情。

距離聖誕節只剩下不到三天,如果孩子們不想收到他的舊襪子當禮物,Charles可沒時間在這種時候對任何人施予同情。於是他憤而用餐叉當彈弓,將一顆青豆射進了Hank豐沛的絨毛之中,藍色的野獸重重嘆氣並低頭翻找著豆子所在:「認真的,教授?這就是你最好的攻擊?」於此同時Charles滑著輪椅逃之夭夭。

好一會兒過後Alex到書房來找悶悶不樂的Charles,只做了個含糊的手勢就又走出去,Charles跟上他來到了前庭,那台廂型車就停在大宅門口。

「Hank只是擔心你需要什麼的時候身邊沒人陪著。」Alex將手插在夾克口袋,歪著腦袋笑了。「但在我看來你只需要出去繞繞,趁著他還在找那顆豆子,快走吧。」

Charles暗暗保證孩子們絕對不會對禮物失望,一邊滿懷感激地駛出莊園。

Hank的憂慮其來有自,Charles確實花了點時間熟悉用上半身駕駛一輛車,並在幾次交通號誌轉紅的時候下意識要用腳踩煞車,意識正確傳導而身軀毫無反應才赫然驚覺這完全不對,然後在車流稀疏的鄉道上毅然決然地闖了幾個紅燈,並引來粗野高亢的喇叭聲抗議。Charles將手臂搭在敞開的窗沿上,沿途探頭大聲道歉,半是惆悵半是愉悅地以緩慢車速抵達了鎮上的火車站。

只有威徹斯特大宅一個起居室大小的候車室裡,一對男女中間夾著個男孩,坐在最後方的長板凳上,一直到Charles的輪椅滑至身前,男孩才停下了踢著黃色雨靴的動作。

「嗨,」Charles柔聲喚,男孩抬起蜜褐色的腦袋,透過厚重的眼鏡望來。「我們談過話,在紐澤西,記得嗎?」

「Professor Charles Xavier. 」男孩不太確定地把拗口的字串在嘴裡滾了一遍,Charles微笑。

「是的,你可以叫我Charles,或者教授。」Charles說完抬起頭,望向他身邊一對始終沒開口的男女。「謝謝你們,我從這裡接手。」

那對男女滿面不解地搔首離去,男孩的視線焦慮地小幅度掃動著。

「我以為他們要領養我。」

「噢,他們只是替我處理了一些麻煩的手續,」Charles輕快地說,握了握男孩纖瘦的肩膀,示意他站起來跟著自己走。「是我要領養你。抱歉沒辦法替你拎行李,如你所見,我有個重擔在我的輪椅上。]

男孩抱起長椅上一個舊皮包跟在輪椅旁邊,被他的話淺淺地逗笑了,仍然緊張但模樣靈巧聰明;這令Charles欣慰地想也許他終於得到一個樂意聽課的學生。

「你在他們腦袋裡說話,對吧?」男孩敬畏地問,「就像你在我的腦袋裡說話一樣。」

「一點小花招,是的,就像我跟你提過的,我管理一所專門為有特殊能力的孩子創立的學校。」

他們來到廂型車旁,男孩放下了皮包替Charles拉開車門,然後有些煩惱地望著他。

「但我沒有什麼特殊能力。」

「當然你有,親愛的,你只是還不知道。」Charles如歌般地說,「而且你會是全世界最棒的聖誕禮物。」

「我叫Scott,不是親愛的。」男孩沒有惡意地認真反駁。

「當然,另一個Summers,」Charles大笑,「現在上車吧,我們去買些真正的聖誕禮物。」

Charles用絕對會寵壞孩子的方式在鎮上放肆購物。他帶Scott去添置衣物鞋襪,逛玩具店和書店,並驚喜地發現男孩對書的興致要比對橡膠雷龍玩偶高得多;他還買了一大紙包會蛀光牙齒的軟糖條和棉花糖,好讓Scott在等待自己和店主交談期間,能多少增個幾磅肉。

他花了點時間作好心理準備,才進入鎮上唯一一間能弄來他要的東西的店面。相識多年的店主叫Tom,年紀足以成為Charles父親而六呎二吋的身高則足以成為職業球員,是條真性情的壯漢,一看見他進店就立刻繞出櫃台,彎下身子堅持用過去的方式擁抱他,使勁得幾乎讓Charles的背脊感覺到了久違的疼痛。

他喊Charles叫Charlie,看著輪椅時臉上每根鬍鬚都透露著真誠的哀傷。

「你實在不需要親自過來,Charlie,只要打通電話,就算是阿拉斯加我也會送到。」Tom俯身往櫃台下拿東西,Charles體貼地忽略了他彎腰時擦了擦眼睛的動作。

「我很好,」Charles想開個輪椅的玩笑,又覺得不合時宜於是放棄。「偶爾也需要出來透透氣,你該看看我的手動駕駛車,帥呆了。」

「我會看到的,等我替你把這東西搬到車上去。」Tom扛起一只大木箱,困惑地笑了。「但我還是不知道你為什麼需要訂做三倍大的高倍顯微鏡,還有這些實驗器.........那孩子是誰的?」

Charles順著他的目光回頭,Scott乖巧地坐在店內一塊原木切面上,糖袋已經空了大半。

「噢,是我的、」然後他看見Tom驚訝的表情,「不,我是說,是我帶來的;一位遠房親戚暫時托我照顧的。」

「當然,那些酒鬼和敗家子,你是家族裡少數清醒著的人。」Tom哼聲回應,單手環著箱子來到Scott身邊,揉了一下男孩的頭髮。「Raven好嗎?」

這問題像鈍刀劃過皮肉使人心驚卻不見血,Charles全無頭緒,暗暗慶幸他的老朋友正好奇地審視著Scott,無暇注意自己滿臉幾欲嘆息的愁苦。

「她很好,」Charles輕輕一咳,「事實上,我送她到歐洲讀書,所以.........」

「那很高興她沒在那裡玩昏頭不回家了。」Tom漫不經心地說,笑著接過男孩遞給他的糖條叼在嘴邊,「她昨天來過店裡一趟,如果聖誕假期夠長的話就讓她多來鎮上走走,你知道Marvin有多迷戀你妹妹的。」

「她昨天來過?」Charles震驚得無以復加,但仍在Tom朝他投來目光時抑制了揚高的聲音。「我不知道這件事。」

「她是個大女孩了,用不著上哪裡都向她的哥哥報備。」

Tom好笑地說,似乎沒注意到Charles的不對勁,扛著箱子走出店門,Charles駕著輪椅追過去,停在廂型車邊小心而抱歉地掃瞄著對方的腦子,卻發現那裡頭一點關於Raven的影像都沒有。

「昨天不是你看店的,對吧?」Charles遺憾而了然地問。

「是啊,是Marvin,我去批貨了。」

Charles同樣從眼前的腦子裡得知他的兒子Marvin得到了幾天假不用看守店面,和一群朋友到紐約市去狂歡了,得等到聖誕夜當天才會回來威徹斯特,這代表在這之前他完全無法得知Raven到底為何而來。多麼令人沮喪的發展。

Tom又給了他一個活像橄欖球擒抱動作的擁抱道別,Charles帶著Scott踏往歸途,一路上保持著長久的思考緘默,各種雜貨在他們後方摩擦撞擊細碎響動。

「誰是Raven?」

Scott打破沉默提問,Charles花了幾秒時間才反應過來。

「噢,那是我的妹妹。」他低頭瞥了孩子一眼,「請繫上安全帶,Scott,尤其是當我坐在駕駛座的時候。」

孩子照做了。

「誰是Erik?」

這次Charles可完全反應不過來了,他驚險地在震撼中閃避了竄出路旁的一群鵝,然後第一想法是天啊這孩子的能力是讀心,下一個瞬間開始在記憶中梭巡自己和Tom的對話裡有沒有可能提起了這個不可能提起的名字。

「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Charles考慮著如果孩子真的有這種能力,他該怎麼毫無心虛地教誨Scott擅自讀取別人心思是不禮貌的行為。「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我看見他了,你在我腦子裡講話的時候,他就在那裡,我聽到你喊他。」Charles剛因為得知解答鬆了一口氣,Scott最後又補上了一句話徹底擊潰他的理智:「而且你想親他。」

噢上帝啊。

歉疚羞愧和無地自容同時湧上Charles的腦袋,如果此時車裡只有他一個,也許他會就這麼連人帶車地開進湖水裡去,而這筆帳全都得算在見鬼的走在雨裡毫不狼狽還性感得要命的Erik頭上。

「是啊,誰不想呢。」Charles自暴自棄地回應,Scott驚人早熟地對他投以同情的眼光。

「你想親任何人都沒關係的,教授。」

「謝謝你,小乖,」Charles含糊地說,「就.........把這當成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嗎?」

「好。」一陣沉默過後,他朝Charles慷慨遞去幾乎見底的糖袋,「你想吃點糖嗎?」

「是的,我非常想吃糖,謝謝你。」

Charles無力地抓了幾顆棉花糖堵進嘴裡希望能噎死自己。



比起潛逃出宅,把一個十歲的孩子藏在家裡對Charles來說真是容易得過份。這屋子裡有四分之三的房間只是上了鎖擱著蒙塵,而他早早把自己書房對面無人使用的客房收拾乾淨,準備讓Scott睡在那裡。

「現在,要非常仔細地聽我說,Scott。」他們回到大宅已經是晚餐過後,Charles將車子停在大宅外的車道上,替孩子鬆開了安全帶。「因為學校裡有些怕生的孩子還不知道你要來,所以我得把你藏起來幾天,好讓我先告訴他們一聲,好嗎?」

「好的,」Scott滿心困惑但同意了,「我需要被綁起來嗎?」

「不,你不需要被綁起來。」Charles漫不經心地回應,「還有,記得我跟你說過,這間學校是給特別的人就讀的嗎?」

「就像你一樣可以讀心的人。」

「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從外表上看不出有特別的能力,有些人的能力比較.........外顯一點,而盯著他們看是不太禮貌的,你能答應我不這麼做嗎?」

Scott不知為何視線呆滯沒有回答,Charles喚了一聲,順著他的視線轉過頭去看自己那側的車窗,Hank的藍色大臉赫然出現在夜色之中,滿身長毛被寒風吹得四散亂掃,連Charles都被這狂野的模樣嚇了一跳,更別說是Scott了。

「老天,Hank,你怎麼也不出個聲!」Charles搖下車窗,Hank皺起臉。

「你喊我出來的,還說別讓其他人知道,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那孩子是哪來的?」

Charles轉頭去看Scott,他現在已經相當刻意地垂下眼注視自己的手指,不去盯著Hank瞧。

「Hank,見過Scott,Scott,這是Hank。」

Scott維持著視線迴避,怯生生地說了聲嗨,而Hank只是狐疑地盯著他瞧。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以為你只是出去繞繞,為什麼車裡有個孩子?」

「你還真是咄咄逼人,Hank。」

「試試花三個小時找黏在身上的豆子,教授,你也會這麼咄咄逼人。」

Charles大笑。

「你得原諒一個走投無路的男人,我的朋友,還有件事要麻煩你。」

Charles把車泊往車庫時掃瞄了大宅一周,Alex在起居室裡看電視,Sean在浴室裡對著自己的雀斑傷春悲秋,Hank則正遵照Charles的請求夾帶著Scott溜進屋內。

他鎖好車門來到房間時,Hank已經替Scott做完一些簡單的檢查,孩子坐在壁爐前的地板上讀書。

「他看起來非常.........正常。」Hank猶豫地說,「我是說,當然除去他是個正在讀尼采的十歲小孩這點來說,他很正常。你確定他有能力嗎?就算他真的是Alex的弟弟,也不代表他一定就有變異。」

「只是時間的問題,Hank,我是用Cerebro找到他的,雖然不明顯但是他腦子有些我們都有的東西。」Charles把替Scott買的新衣服一件一件在床上攤開摺好,然後煩惱地皺起眉頭。「他說他總會頭痛,不過戴了那種特別的鏡片以後會改善,也許我們可以研究一下那東西。」

Hank一邊收拾著自己的器材一邊答應了。

「所以你要瞞著Alex?」

「是啊,我猜這會是個聖誕驚喜。」Charles笑道,「你覺得這不好?」

「不,事實上我覺得這棒呆了,誰不想看到Alex嚇到拉出屎來的樣子?」Hank走出房間前過於期待地這麼說,「早點休息吧,教授。」

Charles道了晚安,讓Hank藍色的身軀和他滿腦子的嘀咕一起離開房間,然後他花了點時間來到Scott身邊,因為這房間的地毯仍在,阻撓了輪子的流利滾動;男孩抬頭看他,圓臉被爐火映得嫣紅。

「你的腿發生了什麼事,教授?」

「Well,」Charles柔聲道,「我受過傷。」

「你會好起來嗎?」

「不,Scott,我想不會。」

Scott陷入了煩惱的長考,Charles這才意識到,自從Erik開始打電話過來以後,他就不再那麼關注於自己行動不便的事實了。因為這是個事實,而時間正在推移;曾經他以為學術論文和瘋狂的酒吧之夜就是生活的一切,但那改變了;曾經他以為他和Raven,或者Erik,他們永遠不會離開彼此,但那也改變了;也許只是也許,他認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從他將永遠困在輪椅上的焦慮中站起來,但那總有一天也會改變。他把雙腿留在那片沙灘上,但大部分的他仍在這裡,教導不太受用的天文學,煮魚湯,和稚幼的變種人以及Erik談話;他無法做過去他能夠做的很多事,但他永遠可以做得比現在更多。察覺到這點令Charles充滿了悲哀的感激。

「你家很漂亮。」Scott轉移了話題,Charles笑起來。

「現在這也是你的家了,上床睡覺吧,你一定累壞了。」

Scott爬上床,摘下眼鏡放在床邊桌上,不太確定地在柔軟的被單間翻動了一會兒,最後拘謹地在床緣把自己蜷成小球。Charles替他拍鬆了被子,撥開男孩的瀏海在額頭上給了一個短促的晚安吻。

他駕著輪椅滑過大半個房間,探往門邊一把立地的閱讀燈開關正要熄去時,回頭再往床鋪看了一眼。Scott仍臥在那裡望著他,眼睛像雪夜中的動物般閃閃發光。

「我很抱歉,如果我問了太多問題。」Scott小心地說,「他們通常禁止我這麼做。」

Charles一點也不想知道那些「他們」是誰。

他仍記得他的母親也曾經如此不耐於一切疑問,這實在不怪她,那個女人自己有太多的麻煩必須處理;這只導致Charles成長的過程中早熟安靜,並且必須從其他管道獲取關於這個世界的資訊,他今天能成為一個學者或者全歸功於此,但Charles可不打算把放任自主發展這套用在他的教育事業上。

「這是一所學校,Scott,」Charles溫厚地說,「你可以問任何你想問的問題。」

「你很富有嗎,教授?」

這個問題倒是始料未及。

「我可以買下大部分我想要的東西,如果這稱之為富有的話。」Charles不解其意,含蓄地回答。

「我.........我有個哥哥,」Scott欲言又止,「叫Alex,我們的爸爸媽媽過世以後就被分開來,住在不同的地方,他會來看我,直到幾年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沒了他的消息。」

Alex大概就是在那時候把自己弄進牢裡去,從此音訊全無的。Charles想。

「Alex以前總是把大部份的薪水都給孤兒院---他蓋房子維生,教授,我是說、你有棟大房子,我是想,如果你需要人替你修理些什麼東西或者整理花園.........」

Charles明白了孩子用盡全力表達的言下之意,並為此幾乎要嘆息起來,半是愉悅半是心疼;而事實上Alex近日來做的似乎完全就是他兄弟說的這些事,除去以他的能力來說現在比較偏近毀滅建物那個方面。

「我會看看我能做些什麼,Scott。」Charles讓自己聽起來誠懇溫柔,而不是試著用敷衍的話來哄一個將睡的孩子。「我答應你。」

Scott看起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大概憋了他年紀那麼長久的一口氣,Charles看著他的手腳在被單下微微舒展開來。

「謝謝你,教授,我一直想要這個。」

「一張床?」Charles挑起眉頭笑道。

「一個晚安吻。」Scott半張臉埋在枕頭裡昏昏欲睡地說,他的情緒柔軟而滿足,像最頂級的羊毛毯子一樣緻密地裹住了Charles的大腦。「晚安,教授。」

Charles半晌說不出話來,抬手熄去了燈火。他想如果這時候他的反應是哭出鼻涕來一定非常丟人,而於此同時,他也不能完全肯定這種泫然欲泣的感覺究竟來自他自己,或者柔弱的變種男孩。

或許那也不那麼重要。

「作個好夢,親愛的。」

Charles輕輕地關上房間的門,和男孩腦子裡那些可能煩擾他睡眠的一切事物。



Charles通常在午餐過後到客房去陪Scott,或者溜到車庫裡包裝他從鎮上帶回來的禮物。那段時間Sean要午睡,Alex要修牆和其他東西;年長的Summers在聖誕夜當天早上,終於把那面支離破碎的圍牆以更堅固的方式矗立起來,Charles直到下午經過長廊時往窗外瞥了一眼才注意到,然後便興奮地捧著午茶端盤前往Alex所在位置,腦波顯示他和Sean正在起居室裡。

剛到達門口Charles就聽見對話聲,探頭進去他只看見Alex半個身子消失在高聳的梯子上,正忙著往天花板或者牆壁上做些什麼,Sean坐在長梯中央仰頭看著他。

「老天,Sean,你能停止搖晃梯子嗎?」Alex不悅地斥道,「滾下去給你自己找顆腦袋。」

「嘿,你該客氣一點,我是想幫忙!」

「這是換燈罩,不是拆除核彈,我不需要你的幫忙。」Alex似乎朝下方扔了些什麼不太重的東西,打中Sean讓他低聲尖叫。「再說這還是你弄壞的,兄弟,你該注意一點對待這些東西,這是教授的房子。」

「你可是那個提議要玩室內棒球的傢伙,別叫我兄弟,我才不想要你這種兄弟!」

Charles琢磨著等他們一從梯子上扭打下來就要出面介入,不過Alex似乎沒有這個興致。

「好像我會想要似的,」Alex淡然地說,「我已經有個弟弟,比你小上幾歲不過聰明好幾倍。」

Sean噢了一聲,然後是一陣只有工作聲響的沉默,Charles留神傾聽著螺絲轉動和玻璃燈罩被移動的動靜。

「他現在在哪裡?」Sean問。

「我們沒有父母,沒有錢,而且他唯一的哥哥還進監獄了,你可以猜想到他會在哪。」Alex的嗓音中聽不出情緒,但翻找箱裡工具的動作感覺得出煩亂。「他只是個普通人,你知道,好孩子,從來不抱怨。」

「你想過找他嗎?」

「我試過,不過我們失聯好幾年了。」

「我們可以請教授幫忙,他有個看起來連氪星石都能弄到手的律師。」

Alex轉死了一顆螺絲,聲音堅定地撓過牆壁。

「不,他有夠多事情該煩心了。」他吐了口長氣,把什麼東西扔回工具箱裡。「我想這樣就行了,去試試看開關。」

Charles在Sean靠近開關並且看到他之前離開了,載著膝上那碟茶水點心到Scott房裡,並代替他體貼的兄長揉了男孩柔軟的頭髮好幾次。

之後天色漸暗,孩子們打開了掛在大宅屋簷和聖誕樹上的彩色燈泡開關,燈光映得玻璃和草坪明亮生輝,Charles則一直在房間待到晚上七點半,Sean第三次過來敲門喊他吃晚餐,他滑著輪椅來到起居室,和戴著滑稽聖誕帽的孩子們一起嚐了些餐前餅乾、鹽堅果和過多的蛋酒,縱容他們在自己的輪椅操縱桿上掛了閃亮亮的聖誕樹吊飾,才真正確定Erik和Raven不會過來的事實。

也許他們只是不再是那些無法拒絕Charles的人。

Hank從廚房回來,宣布火雞還得再烤十分鐘,Charles於是以得換條舒服點的褲子為藉口暫時告退。他先到了Scott的房間,那孩子窩在地毯上吃一塊南瓜派,看見Charles就開心地咧開嘴笑,他給Scott戴上了頂聖誕帽子,神神秘秘地要他噤聲等候,然後Charles離開準備到起居室去,突然在自己的房門前駐輪不前。

那地方成為他的新臥室之前,曾經是閒置著的客房,再之後,是Erik的臥房。

他推門而入,理所當然地看到的是自己熟悉的擺設,Charles搬入這個房間的時間早就長過Erik待過的時間。

他的能力事實上造成了一些缺陷,如今他很清楚,他一直過於自滿與驕傲,以至於太遲才發現;他太習慣用這種力量看透別人,掌握別人,進而用它來表達情緒,而忽略了言語的重要性。這導致當Charles面對那些對他而言過於重要的人們,像Raven,像Erik,那些他就算被槍指著腦袋也絕不會擅自闖進他們思考的人,他就只是個比尋常人更不擅表達的尋常人。他試著想像,如果他告訴Raven她本來的樣子就很好,他萬般樂意約她出去;如果他告訴Erik,有那麼一部分的他多想要不顧一切跟他走即便他再也不能行走,一切的一切會否往全然不同的方向發展。

但是自我要求到此為止。Charles到壁爐邊的架上抄起一根火鉗,告訴自己是滿肚子的蛋酒讓他變得凶狠,然後打開了衣櫥盯著頂格沉默著的皮箱。去他的Erik和他該見鬼去的隱私權,這是聖誕節,我應得的。

Charles舉高了火鉗去勾皮箱的手把,鐵條末梢只剛剛碰到皮把手,整棟屋子就響起巨大刺耳的警鈴聲。他嚇得鬆脫了手中的火鉗,東西在一片巨響中寂靜落地同時,戴著聖誕帽的Hank慌亂地衝進房間來。

「老天!Hank,你用什麼東西烤火雞?」Charles必須得放聲大喊,才能勉強把話傳到Hank耳中。

「不是火雞,那是我裝的警報器,以防有人入侵。謝天謝地你還穿著褲子,教授,你得跟我來。」

Hank不顧他的意願,拉著輪椅把手倒退到走廊上,Charles看見Sean跌跌撞撞地奔出起居室,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混亂中跑向敞開的前門。

「你什麼時候在我的房子裡裝了這東西?」

「就在你往屋子裡裝一大堆電話的時候,快點,我們得到地下去。」

Hank快速地將他帶到電梯旁,Charles震驚他的話之餘掙扎著回身。

「等等,Scott!你得帶他過來!」

「好,我會去帶他過來,但是你得先到Blackbird那裡去!」Hank吼著把輪椅推進電梯裡,Charles一把扯住門框抵抗。

「我到Blackbird那裡做什麼,Hank?我又不能搭那台該死的飛機!帶Scott過來否則我哪裡也不去!還有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們就這麼在電梯門口僵持不下,顯見不論是Hank還是Charles自己都被他的脾氣震懾,野獸鬆開了輪椅把手,重重嘆氣。

「是Magneto,他就這樣沒聲沒息地出現在草坪上,Alex和Sean去給我們掙時.........嗷!教授!」

Charles急速倒退輪椅時狠狠壓上了Hank的腳掌,後者表情痛苦地跳開來。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Charles心不在焉地說,「你到房裡待著陪Scott,我得過去一趟。」

「你要去哪裡?!」

「去阻止他們殺了對方,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只是邀請Erik來過聖誕!」

「你邀請他?!你.........教授!」Hank不可置信的喊叫,Charles的輪椅絕塵而去。

Charles一路從窗戶探看夜色,除去彩色燈泡的光線以外,他並沒有看到任何致命性的紅色閃光或者高分貝的淒厲吼聲,這是個好徵兆。輪椅飛快滾動的同時他將手指按上太陽穴,屋外草坪上令人困惑地只感覺到了Alex和Sean,然後在下一秒他就明白了Erik並非全無準備而來,透過Sean的眼他看見在微弱光線下光滑發亮的頭盔。

Erik歪著腦袋,穿著一件黑色的毛料大衣站在草地中央,頭盔遮住了大半張臉,但明顯對目前的狀況興味盎然。他並非隻身一人,稍後方還站著全身只有金白兩色的白皇后Emma Forst。

「你是認真的嗎,Alex?」Erik的聲音柔軟得近乎嘲弄,看著Alex敞開的襯衫下隱隱露出的力量控制盤,手指一揮示意這幾乎足以驚動Charles那些距離遙遠的鄰居的警鈴。「我們都有聖誕鈴聲了,你不準備給我們些禮物?」

「當然,嘿,來看看我手上有什麼。」Alex用故作興奮的語氣說著,给了Erik一个中指。

Emma噗哧一笑,Erik瞇起眼。

Charles正趕上阻止一切,Erik只是隨眼瞥見他從後方滾著輪椅過來,就再也沒抽開視線。

「好了,夠了」Charles急促地說,試著不在那樣的眼光下燃燒起來。「是我邀請Erik過來過聖誕的。」

Alex瞪著Charles,震驚地說不上話。

「他不能就好好地敲門嗎?」Sean好脾氣地嘆息,拉著Alex準備轉身回屋,「來吧兄弟,我們去關掉這吵死人的東西。」

Alex掙開他的手,看起來還想狠狠幹上一架,在Charles來得及阻止之前,「Alex!」一顆矮小而柔軟的砲彈就尖叫著從草地彼端射來,一股作氣撞進了Alex懷裡。Alex不及反應,握著孩子的肩膀拉開他,低頭盯著他的臉半晌。

「Holly.........Scott!你.........」Alex又把男孩拉進懷裡,表情倉皇混亂。「你怎麼會在這裡?!」

「教授說他會找到你!」

Scott的聲音模糊地從兄長的胸口中擠出來,Alex望向Charles。

「雖然不是氪星石,但我想也足夠好了。」Charles微笑道,「聖誕快樂,Alex。」

Sean再度拉著Alex離開,這次他沒有掙扎,只是看起來想說些什麼;他的嘴已經張開了,卻沒有字彙從那之中出來,這對Charles從來不成問題。Hank在大宅門口等著他們,高高抬起手探往門框,鈴聲像被掐斷一樣瞬間恢復了過分的寂靜。

夜色中就只剩下他和Erik,當然,還有白皇后。Charles試著不去想Emma為何在這裡,以及Raven為何不在。

「那真感人。」Erik語調平板地說,「一如往常地寵孩子,Charles。」

「為何不呢,人生苦短。」Charles嘗試掩飾自己的慌亂,這只是Erik。「很高興你來了。」

「我看你們已經先開始了。」Erik的聲音出現一點笑意,順著他的視線Charles看見自己裝飾華美的輪椅操縱桿。

「你們正好趕上晚餐,進屋裡來吧,這裡冷死人了。」

Charles往屋子前進了一會兒以後回頭,Erik仍站在原地。他的視線完全沒抽離開過自己一秒,又或者,Charles想,是沒抽離開輪椅一秒。

「Erik。」Charles壓低了聲音喚,強迫他的朋友把眼睛移到自己臉上。

「我仍然不確定這是不是個好主意,Charles。」

他就要走了。

像有人拿尖銳的勺匙往Charles的心臟挖了一口,而他永遠不會再回來如果我讓他走。他駛著輪椅緩慢地接近Erik,直到能看清他在頭盔下輕輕顫動的睫毛。Charles朝他抬起手臂,意圖很明顯,但Erik沒能理解。

「來吧,Erik,別告訴我你吝於給老友一個擁抱。」

他打趣地說,Erik像是打算永遠沉默而且紋風不動地站在那裡,這幾乎使Charles胸口發疼而嘆息起來。但下一刻他筆直地上前,目光神色似乎過於堅定,純粹地注視著Charles的臉,他在輪椅前俐落地單膝跪下,在所有人都還來不及想些什麼的同時摟住了Charles。

以一個禮貌的擁抱來說那太緊也太近,Charles得奮力從他喉下抽出自己被壓扁的鼻子,再把臉貼靠在Erik的頸間,就著寒風讓他的古龍水氣味刺痛鼻腔。那只頭盔冰冷又僵硬,但Charles心底絲毫沒有抱怨。

「還痛嗎?」

Erik的聲音在他耳弧旁輕輕地傳送,聽起來簡直能以眨眼的力道揉碎在空氣裡。Charles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我的朋友,」於是他回應他,手掌溫柔地在Erik的背脊上輕拍幾下。「早就不痛了。」

Erik令人惋惜地很快鬆開了手,重新站起來。

「你瘦了不少。」他認真地說。

「所以我們現在能進屋吃點東西,讓我長幾磅肉了嗎?拜託?」

Charles誠懇的哀求起了作用,Erik露出非常近乎往日的笑容,在頭盔下大大地咧開了嘴。

「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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